第19章 夢和發願

星落兩手托腮,望着眼前的這碗甜雪蜜餞面想不明白:這壽康宮小廚房究竟有什麽毛病?

銀絲面上鋪了一層蜜餞,再撒上一層糖霜,味道不壞,就是很怪。

糖霜蜜餞合該熬粥,再不濟搭配些鮮果、放進冰沙裏做酥山也是美味,何至于要同銀絲面搭配。

就如同她與陛下。

星落何嘗瞧不出來太皇太後她老人家什麽意思?

可是她同陛下互不待見,牛不喝水強按頭,到最後鬧的大家都不愉快。

星落想了半天,只覺得自己這七日的前景堪憂,還是要謹慎小心才是。

腦子用多了就會痛,幹脆不要腦子了。她轉了頭去瞧空落落的床榻,又是長嘆一聲,一個頭兩個大。

青團兒從外頭抱來一床被褥,瞧着并不是她掼用的那些。

“……我說呀,我家姑娘擇席,那麽多生人圍着不自在,就将宮娥姐姐們都打發到外頭去了。”她手腳麻利地鋪上被褥,“這是造辦處送過來的,新簇簇的,您勉強睡上幾晚,等咱明兒回了家,夫人自會再給您置辦。”

她說罷,跪在床榻上瞧自家姑娘,姑娘托着腮,一臉的愁雲。

“被褥沒了就沒了,只我那軟枕頭有四個小角角,從小摸到大,沒了它可怎麽睡覺。”星落托着腮,眼睛就被擠成了兩個三角眼,十分的有趣可愛。

青團兒何嘗不知姑娘睡覺時要摸小角角的習慣?她六歲就進了國公府侍候姑娘,那時候這小軟枕就陪着姑娘了,年年拆翻洗曬,從府裏帶到老君山,再帶回來,萬沒想到在宮裏頭翻了車。

“原以為陛下發完了脾氣就算了,誰知道這麽狗真的都給我收走了……”自己讨一時嘴上痛快,搶白了陛下一句,換來個這樣的後果,星落認是認了,可總得想個轍弄回來才是。

午膳是小廚房另送過來的,青團兒同姑娘在老君山自由散漫慣了,端了小板凳坐在姑娘身邊兒用飯,有一搭沒一搭的遞着話。

“昨兒金仙姑奶奶那信是奴婢接的,您看了麽?是要回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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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落沒什麽胃口,拈了一顆糖漬梅子吃。

“事兒辦成了,自然要回去。”她說着,卻也鬧不清楚裴世仙究竟辦什麽事,“早些回去也好,靜真那邊也不曉得難成什麽樣……”

青團兒應了一聲是,說起靜真來,“靜真尼師心真的很軟,您每次被女冠罰抄經,都是靜真尼師幫您抄。”說到這兒,青團吐舌頭,“她可是個尼姑呀,抄到後來自己個兒都認錯了佛祖,精神都恍惚了。”

星落有點兒想她了,“淋過雨的人,才知曉淋雨的苦,靜真就是那種會給別人撐傘的女孩子。我呀,想和好朋友一直好到八十歲。”

她數手指,“世仙,靜真,再加一個你。”

青團兒吃着吃着就眼圈兒紅了,“奴婢好吃懶做,也不會什麽女紅廚藝,偏生得了您的青眼,也不知是奴婢的命好,還是您眼神不好……”

星落笑着拿梅子核砸她,轉回頭又瞧着那架閨床發愁。

“我的小枕頭呀,我的小角角呀。”

這廂星落委委屈屈地午睡了,那一廂紫宸殿裏,千裏江山圖通天接地,皇帝正坐書案前,聽那骁翼衛指揮使杜南風奏報。

骁翼衛乃是親軍衛轄下專管朝野民間輿情的衛隊,乃是皇帝之耳目,這回杜南風回京述職,将國中上下輿情上報,末了提起了中原一帶盛行的青鸾教。

“此教奉西王母為尊,教主自稱乃是西王母身邊信使青鸾降世,起初以救濟窮苦、鋤強扶弱為教義,發展到今日,已有萬萬教衆,日日有信徒頂禮膜拜,奉為神明。目下雖暫無圖謀動亂之跡象,但長此以往任其發展,怕是一方禍患。”

一杆天子萬年筆在皇帝的指間停住,皇帝擡起眼眸,眸光冷冷。

“青鸾鳥,世間僅此一只,竟成了他的化身?好大的神威。”皇帝擱下筆,站起身,負手站在那幅通天接地的江山圖下,身影俊逸如松柏。

千裏沃野,萬裏河山,皆為王土,又豈容他人動搖?

皇帝的眉頭蹙成一道深谷,命杜南風查下去。

“栾川乃是老君歸隐之處,卻由着旁人占去了山頭。”他語音清潤,帶了些許的惋惜,“鸾鳥聚與栾川,奇景勝地,老君山,朕也曾住過……”

杜南風領命而去,皇帝站在千裏江山之前,喚來阮英,吩咐道:“也不知道保元的身子如何了。傳令下去,今年川西進貢的蟲草,遼東的人參撿最好的,送去文安侯府。”

辜連星的乳名喚做保元,今晨發了心疾,皇帝憂心不已,吩咐了阮英後,忽感春困來襲,便在龍椅上微閉了雙眸,小憩一時。

很奇怪,皇帝剛過弱冠,正當好的年紀,體力更是豐沛,向來只在午間閉目養神一時,便可解乏,可今日卻一閉上了眼,便睡着了。

大約是暮春的午後使人尤其困倦,皇帝睡得深沉,罕見地發了一場大夢。

夢裏倒映了一整個星河,有一葉扁舟在河漂着,這樣靜藍的場景令他着迷,可再一晃眼間,小舟裏多了個小女孩兒,遠遠兒地舉着一根糖葫蘆,眼睛圓圓,正瞧着他。

那女孩兒的面貌瞧不清晰,那挨着糖葫蘆的鮮潤的唇,緩緩開啓,粉玉一般的小舌頭便伸了出來,迅疾地舔了一口糖葫蘆。

他在夢裏怔忡着,那小女孩兒卻淌着水過來了,把糖葫蘆遞在他的眼前,笑顏堪比星辰。

“來舔我呀,我比蜜還甜喲。”

他正發呆,忽然那小女孩兒的臉便清晰了,眼睫烏濃,眼神無辜,不是黎家那小騙子又是誰?

一個晃神,他便從夢裏掙脫出來了,驚魂未定地看向那香獸裏的香,不過才燃了一線罷了。

不過短短的一息,竟然夢見了如此可怕之事,皇帝頭一次把午睡睡出噩夢來,竟有些後怕——那小騙子乳名竟然叫做糖墩兒,太皇太後同國公夫人皆是津沽人,糖墩兒在津話裏便是糖葫蘆的意思。

怪道午間會發這樣的噩夢,大約是被祖母那句話給吓到了。

皇帝心有餘悸地長舒一口氣,只覺得心神煩亂,喚了一聲阮英。

阮英垂着手呵腰進來,見陛下眉宇間有些蹙緊,便知午憩沒休息好,喚人去打水為陛下淨面。咦婳

“……已近申時了,陛下若累了,不如去養恬齋同老君說說話。”

養恬齋便在壽康宮之側,皇帝在仙山修習過道法,回宮時便請回了一尊老君的雕像,因太皇太後也要拜老君,便在壽康宮之側修了一座養恬齋,專為供奉老君。

皇帝閑暇時,若有疑惑不解,就會去養恬齋閱經讀典,倒也有不少感悟。

既有提議,自然要去,只攜了阮英一人,便往養恬齋去了。

一路閑閑,到達養恬齋已是申末,皇帝讀了幾頁書,已然平靜下來。

老君雕像後一牆之隔,乃是存放書籍經典之所在,皇帝起身往那去了,正站書架前翻閱時,卻聽外頭有清甜的聲音響起來。

“大悲大願,大聖大慈,太上老君,道德天尊。徒子徒孫太甜女冠誠心發願。”

太甜女冠?

手中的一卷北鬥經停止了翻閱,皇帝垂眸,劍眉幾不可見地一挑。

你個糖葫蘆,道行挺深啊?

皇帝的後宮雖然空蕩蕩,可翻閱正史野聞,對于後宮邀寵一事也略知一二,未曾想今日竟撞上了。

他眸光劃過阮英,阮英驚惶搖頭,試圖以眼神告訴陛下,他真的沒有被姑娘收買,出賣陛下的行蹤。

那一聲清甜的聲音又起來了,隔了一牆書卷,有幾分飄渺的況味。

“……非是徒孫擇席,只因徒孫打小睡覺不安生,娘親說哭鬧也便罷了,還會發夢魇說夢話甚至磨牙夢游,有一回,徒孫睡着睡着,竟然閉着眼睛去娘親的小櫃子裏,偷吃了一碗桂花蜜。”

皇帝蹙眉。

連自己的睡覺習慣都要說給他聽,這是什麽套路?

供奉神龛的外間,小姑娘的發願還在繼續。

“故而徒孫睡覺,需得摸個小角角才能睡着。”清甜的嗓音頓了頓,嘆氣說着,“陛下乃是真龍,非常人能近身,徒孫鬥膽,求老君賜一道靈符護體,保佑徒孫不被砍了腦袋,平平安安回家。”

皇帝的臉色更凝重了。

小角角?真龍,非常人不能近身?

還要靈符護體。她究竟想做什麽?

想到這不知羞的小道姑,在太皇太後宮裏頭盯着他的眼神,再想到她那一句看您生的好看的公然表白,皇帝覺得自己有些危險。

隔壁還在繼續發着願。

“徒孫很清貧,特別貧,能拿出來也就一袋小金瓜子,阮公公瞧上去很正直,像是視金錢為糞土的那一種人,還望老君爺爺保佑,讓阮公公不僅義正嚴辭地拒收金豆子,還能幫徒孫的忙。”

阮英:??差不多得了,快閉嘴吧。

等了好一會兒,隔壁便沒有聲響了。

皇帝擱下手中的書卷,阮英吓得一骨碌跪地,磕頭認罪。

“聖上明鑒,非是奴婢洩露了您的蹤跡,奴婢也絕不會收受姑娘的賄賂……”

皇帝往那書架後的寶椅坐了,若有所思。

“角角?她要摸什麽角角?”

阮英見陛下并無追究他的意思,舒了一口氣,細細回想了方才姑娘的話,忽然一個醍醐灌頂,一臉驚訝。

“姑娘方才說陛下乃是真龍天子,莫不是要摸您的龍角?”

皇帝被阮英這個大膽的想法給震住了。

有道理,很有道理。

這個小騙子,究竟在打什麽鬼主意?

想摸朕的龍角睡覺,四舍五入就是想睡朕。

皇帝蹙眉,一拍桌案。

“癡心妄想!”

他站起身,勻了勻氣息,負手向外走去。

“朕乏了,回寝宮。”

這才來養恬齋一會兒就要回去了?阮英偷偷觑着陛下,在後頭亦步亦趨,小心追問了一句,“太後娘娘那裏還等着您用晚膳……”

皇帝頭也不回,望着神龛上老君神像前供着的一碗甜雪蜜餞面,冷笑了一聲:“母後聽講經一定乏了,不去叨擾她老人家了。”

阮英哦了一聲,跟在皇帝的後頭躬身出去了,心裏卻在嘀咕:“陛下這架勢,倒像是專門回去等着姑娘的樣子。”

天漸漸黑沉了,重階金頂的四方天地點了昏黃的宮燈,紫宸殿乃是陛下的寝宮,此刻殿前的香獸正靜靜吐着香氣,恬淡清雅。

皇帝在書案前批閱奏折,那一杆天子萬年筆卻未沾墨汁,在他修長的手指間轉轉停停。

從傍晚等到滿天星鬥,這小騙子如何還不來送死?

皇帝清咳一聲,卻見阮英躬身進來,在他的面前捧了一個精致的小袋給陛下過目。

“姑娘真來了!她做賊似的把金袋遞給了奴婢,奴婢哪兒能收受賄賂,還未等姑娘出言,奴婢這就回身向您備案了。”

皇帝扶額。

這阮英是不是傻?總要套出來這小騙子的真實目的才是。

事已至此,便宣她進殿吧。

阮英忙又喚小內侍把姑娘帶進來,那黎姑娘雪白着一張小臉,偷偷瞪向了阮英。

星落覺得自己倒黴透了。

她只想着行賄尴尬,萬萬沒想到這阮大總管奪了金袋子就往宮裏跑,害她想要回小枕頭的話說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殿宇闊深,腳下冰涼,星落心裏也冰涼一片。

行至陛下的書案前,星落規規矩矩地颔首,向陛下致禮。

皇帝微擡眼睫,視線平靜且寒涼地落在了星落的面上。

呵,你個冰糖葫蘆,竟然還換了一身衣裳,朕豈是這般膚淺之人?

星落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糾結了半天,微微啓唇。

“陛下慈悲……”

哪知她只說了這四個字,陛下便停住了手中的筆,一雙冷冽的星眸望住了她,嗓音冰冷如高山之雪,荒寒至極。

“朕不慈悲。朕的龍角你摸不得。”

“修道之人,理應清心寡欲,讀一讀《清靜經》克制一下本性,萬莫對朕起了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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