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放虎歸山
外頭挂着一輪毛月亮, 那邊緣像是遇了水暈開了一樣,光色溶溶又散淡。
阮英站在門邊上,垂着腦袋喪着臉, 心裏頭不住地在吶喊:“又吵起來了,又吵起來了嘿!”
皇帝的手擱在桌案上,手指屈着,一下一下地在叩那□□經,若是仔細分辨, 便能發現, 他其實是以叩指,來掩藏手指上微微的顫抖。
聽到她說出那句要把自己個兒賠出去的話, 為君十五年,他頭一次知道了, 什麽是痛徹心扉。
這樣的感覺令他陌生而無所适從,甚至鼻腔末端都有些酸楚。
“黎星落, 你喜歡辜連星, 是不是。”他窒了許久, 艱澀地問出口,那聲音略啞, 不複平日的清朗。
失魂落魄的小姑娘坐在椅上一抽一抽的,有時候還連抽好幾下, 濕漉漉的眼睫墜着淚珠兒,沉的受不住了,就往下落,落在她交疊着的手上。
一個人的壽元都是天定的, 辜家哥哥從前說不得能活九十九, 如今因了她擅入戰場的那一封家書, 白白少活五十年,他還能和顏悅色地同她說話,還給她買奶皮卷,怎麽能那麽好呢?
她沒聽見皇帝問她的話,哽咽地說:“……明兒出宮,我就上老君山給辜家哥哥求藥去,天師爺爺活了幾百歲,一定知曉什麽長壽之道,不管是人參娃娃還是壽蟠桃,我翻山越嶺地,總要給他弄過來,萬萬不能叫他早亡——滿打滿算還有十八年的時間,怎麽都來得及……”
皇帝有些絕望地垂目,視線落在了桌案上那本《上清集》,她還是一團孩子氣,人參果壽蟠桃,哪一個都要萬年的花期才能結果,吃了便能得壽四萬七千年,古往今來多少天子妄圖長生,派出千萬人四處求仙,結果可想而知。
這樣的天地靈寶,她竟想着翻山越嶺的,去找給辜連星,大抵是喜歡慘了他罷。
說不清是委屈還是絕望的感覺,彌漫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滋味透骨酸心,皇帝緩緩地看向她,語音沉郁。
“那好,你既對他一片赤誠,朕就成……”
成全的全字還沒說出口,本站在門邊的阮英忽然一個飛撲,像是猛虎撲食一般地跪在了陛下的腳邊上,不停地磕着頭。
“陛下,陛下,您是金口玉言,萬不能随意下旨,後悔藥不好吃啊!”
突如其來的嘶吼令皇帝面色沉郁,連那椅上的小姑娘都停止了抽抽,愕着雙眸望住了阮英。
Advertisement
“……好端端地,吃什麽後悔藥啊……”她一抽一抽地說話,有些疑惑不解,“也能長生麽?”
皇帝沉着臉,濃睫下的眼眸郁郁。
他不是不知阮英何意,可他是天子,是九五至尊,與生俱來的驕矜,使他無法低下頭來。
“黎星落,你為他上九天也好,下五洋也罷,愛上哪兒上哪兒,朕不想管你,也懶得管你。”他恢複了一貫的清冷,眼神碎冰碾玉的,極寒涼地越過了她的臉,慢慢地望住了齋外的一方假山石,“朕同你,再不相見。”
他說完,踢了踢腳邊上的阮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養恬齋,那颀秀的背影披着冷月,一霎兒便不見了。
星落抽了一會兒,拿手背抹了抹眼淚。
青團兒從後頭爬過來——方才天子龍顏大怒,一整個養恬齋的宮娥內侍跪了一地,她也不例外,跪在姑娘後頭瑟瑟發抖。
“姑娘,我方才聽陛下問您喜歡不喜歡辜家哥哥,您怎麽沒回話呀?”
星落茫然地搖了搖頭,“沒聽着啊,別提這個了,辜家哥哥可怎麽辦啊……”
她又想哭,耷拉着眼睛眉毛,“罷了,明兒出了宮問問爹爹媽媽吧……”
清溪從裏間裏走出來,嘆了一口氣。
方才陛下來時,她正在裏間整理,這便完完整整地聽完了。
女兒家年紀小不曉事也便罷了,陛下也年過弱冠了,如何還不知如何哄人?可轉念一想,陛下是九五至尊,他用得着哄誰?誰敢跟他撂臉子?也就是這位黎家姑娘了。
她想着要将這些事兒回禀給太皇太後,這便蔓聲安慰了星落一句,“姑娘,您也別難過,壽元天定,誰也做不得主。”
青團兒在一旁有點擔心,問道:“……陛下說同您再不相見,應當就不會再見了吧——天子不都是一言九鼎的麽?”
星落一愕,搖了搖頭,“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說的,說這個幹什麽呀?”
清溪看着這兩個小姑娘,只覺得孩子氣十足,這便随意撿了幾本書與她,一時無言,各回各的居所。
清溪一路回了壽康宮,太皇太後正同幾個老太妃、太嫔打馬吊,看着時辰也近亥時了,清溪就将太皇太後勸了下來,服侍着更衣沐浴,待上了床榻,便将晚間陛下同星落鬧別扭的事一說,倒惹得太皇太後一陣喜一陣憂。
“哀家還真不知道這事——辜家那孩子是個好的,模樣俊,人品也貴重,可是這哪裏能怪糖墩兒呢?”太皇太後扼腕嘆息,說起太後來,“……怪道太後自文安侯夫人進宮來那次,就尋糖墩兒的事,又是罰站又是罰跪的,可歸根究底,當年的事兒還不是她惹出來的?”
太皇太後就回憶起四年前那一宗事兒來,“司星臺那一幫碎嘴子,三個都是文安侯夫人薦進來的,同太後一頓胡說,太後就來纏磨哀家,哀家能怎麽辦?”
她嘆着氣,“糖墩兒是哀家親妹妹的親孫女兒,自然是哀家來說合适,這才連夜叫了我那妹婿進宮——哪知竟出了這樣的事。”她閉了閉眼,清溪連忙上前為她揉太陽穴,太皇太後又嘆氣,很是懊悔,“歸根究底,是太後的錯,是哀家的錯,怪也怪不到糖墩兒頭上。”
說到後來,太皇太後也有點兒累了,聲音見見小了。
“說到底,哀家也有私心啊……太後說糖墩兒礙了皇帝的氣運,哀家也怕啊——要不然也不會出頭說這個事……明兒哀家要同太後好好說道說道……”
清溪見太皇太後睡意上來了,忙侍候着她躺下,掖了掖薄被,這才想起來,還要同太皇太後娘娘說一說,陛下待姑娘的異常反應,只能待明日了。
星落一路恹恹,回了東暖閣一夜輾轉反側不提,到了第二日曉起,便戴了一對黑眼圈,前去向太皇太後辭行。
太皇太後瞧着這小姑娘眼下烏青,好一陣兒心疼,把她的手握在手掌心裏摩挲着。
“……在宮裏陪着哀家,左不過就是吃飯聽戲打太極,你一個小姑娘家家地拘在宮裏,怪沒意思的。今兒家去之後,若是哪一日想起哀家來,就随着你祖母進來——她三天兩頭遞牌子……”太皇太後不好說破辜連星的事,這便又安慰了她幾句,“哀家常聽人說,儒家說拿得起,佛教說放得下,你們修道的,應當是想得開,心明大道,眼觀天地,冷眼看破。”
星落微微訝然,擡起纖濃眼睫,望住了太皇太後。
萬萬沒料到,太皇太後成日裏打馬吊,摸葉子牌,思想境界卻如此之高,她被太皇太後的話開解了,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您慈悲,小道悟了。”
太皇太後拍拍她的手,叫她安心,這才讓清溪領人端了一盤十五個金元寶、一副赤金頭面過來,笑着說:“……你及笄那一日,哀家給你插簪。”
太皇太後是整個皇朝最尊貴的人,她能許下一個為星落插簪的事兒,那是極大的面子了。
星落雖不在意這個,可看到那一盤金燦燦的元寶和頭面,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感念,五味雜陳地向太皇太後道了謝。
“小道為您供奉仙牌,保佑您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
太皇太後很喜歡,摸摸她的小腦袋,這便命人送了星落出去。
清溪領了人為星落拿了行李物事,一路往仙鶴門而去,青團兒跟在星落後頭,小聲問起來。
“辜家哥哥不是說要來送一送您嗎?倒沒見着人影兒呢。”
星落心一沉,眼睫垂了下來。
“我哪兒還有臉見他……快快回家同爹媽拿主意才成。”
青團兒哦了一聲,小步跟着姑娘向前去了。
一行人将将行到仙鶴門前,守将開了門,便見自家娘親、兩個哥哥全在門口候着,星落一瞬就抛開了失落,心裏雀躍着,原地跳了幾跳。
只是将将同清溪告別,轉身往城門下而去,卻見城門守将、身側宮娥內侍,便是連城門洞外的娘親哥哥,都俯身下拜,人人口呼:陛下萬年。
星落本是面對着城門,此時聽得這聲陛下萬年,脊背一寒,苦着臉轉回了身,青團兒随着星落轉過身,吓得一跪,小聲嘟囔了一句:“不是說,再不同姑娘相見了嘛?”
這時候哪還能有心思管這個,星落回身,纖指擱在身前,行了道家之禮,語音輕輕,道了一聲陛下慈悲。
此時天光正好,皇帝乘八人擡肩輿,晴暖的日光曬在他的側臉,有細碎的金芒跌入他的眼眸,為他深邃的眉眼添了幾分人間的煙水氣。
皇帝高高地坐在肩輿上,手心微汗。
城門外是她的親長,她垂着眼睫不看他,滿世界都是等着他發話,窘迫慢慢地攀爬上了他的眉梢眼角。
阮英跟在陛下肩輿側旁,向上偷偷觑着,他有些奇怪,一向忠心的自己,此時卻多了點兒想看戲的心情:昨夜剛說了不再相見,早晨卻心神不寧,下了朝回寝宮的路有十來條,哪一條都不會路過仙鶴門,偏陛下就要路過這裏。
皇帝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想不出一個很體面的理由,眼看着世界靜寂太久,指腹卻觸到了輕軟、細滑的質感。
他垂目看下,卻是一條綁發的青碧色緞帶。
前晚小妖道坐過肩輿,扶手上卻多了一條緞帶,內監來請示下,皇帝彼時不知為何,便要他們依原樣綁好:青碧色同扶手顏色很合襯,不必取下了。
皇帝心念一動,将這條綁發的緞帶取下,拿在手指間,微微揚給星落看,眸色微動。
“想是走的匆忙,女冠落了綁發的緞帶。”皇帝垂目乜她,唇畔牽了一線意得的笑,“朕為你送來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1-05-10 01:37:51~2021-05-11 15:01: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夏天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有出息沒有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何必 67瓶;夏天 20瓶;安靜一會 10瓶;lwlm9010 5瓶;不染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