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已臻化境

京郊的夜, 稀藍又靜谧。

這裏名叫不老屯,同錯金樓不過一河之隔,這裏的河道是最窄的一段, 由拱橋走過來,經過灘塗,再往裏走,便進莊子裏。

帝京府尹阮昌明跟在陛下的身後,審視着看向站在陛下眼跟前兒的小姑娘。

一身灰撲撲的泥塵, 一張沾了泥污的巴掌臉, 偏那一雙大眼睛靈動有神,任誰都想不到, 這樣一團孩子氣的小姑娘,竟領着一群嬌滴滴的世家小姐, 找到了這一處拐帶略賣女童的髒窩子。

他的眼光向她後看去,世家的姑娘們相攜着跪在地上, 個個衣衫後背都沾了泥, 有的發髻垂了下來, 有的金釵掉了半截兒,哪一位的背後, 都是正三品朝上的爵位,甚至還有一位王爺家的千金縣主, 這簡直叫阮昌明大跌眼睛,不禁再度看向那一位禦封的小國師。

皇帝站在月色下,眉眼浸潤在夜色裏,有幾分深穩幾分深邃, 他往她的身前再走了幾步, 離得近了, 才看得清她的額上還挂了道彩。

難以言喻的痛楚忽然竄進了他的五髒六腑,皇帝不由自主地皺了眉,拿手在她的額上一觸,又怕弄疼她,又收可回來。

“你的大頭如何還挂了彩?”他忽的很生氣,也不知道是氣她還是氣自己。

星落呀了一聲,擡手碰了碰自己的額頭,再碰到那一處傷口時,不由地嘶了一聲,倒吸了一口氣。

“哎呀,徒兒的大頭再不能像以前一樣漂亮了。”她苦兮兮地擰着小眉頭,往皇帝的跟前兒挪了挪,“您怎麽來了,這兒有蚊子,還有野貓——專叼晚回家的孩子。”

莊子靜悄悄的,百姓們跪伏在地,不敢擡頭,可耳中卻聽着那清泠泠的脆聲兒,同萬歲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肆意大膽的樣子,倒令人覺得萬歲天子似乎由雲裏下了凡,沒那麽的高高在上了。

皇帝微揚了手,阮英便高聲唱了起,呼啦啦起來一片,貴女們的丫鬟仆役靜悄悄地上了前,攙扶住了自家姑娘。

梅遜雪同貴女們站在一起,只覺得心中一股股的酸澀往喉頭泛,令她心緒不寧。

他為什麽來?帶着大批的親衛軍,大費周章地出了宮門再往這裏來,再不能找什麽稀奇古怪的理由了——上回脫口而出的遛狗,皇帝回去懊惱了好幾回,今日既撞見了這樣的大案,倒有現成的理由了。

阮英為陛下搬來一張椅子,恭恭敬敬地請陛下落座,皇帝向着星落微擡了擡下巴,阮英會意,立刻又去尋了張椅子,恭請星落落座。

貴女們不敢對視,可人人的心裏,都被這一幕給震顫了——在皇帝陛下面前非但不跪,還能同陛下比肩并坐,這位黎星落怕當真如傳聞那般,要入主中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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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答方才星落的問話,語音深穩。

“略賣人口乃是重罪,帝京府尹一直在偵察此案,可惜毫無進展,未料今晚竟有結果,朕心甚慰。”

說罷,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帝京府尹阮昌明。

帝京府尹冷不防地被點名,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陛下到底在說什麽?他今日就是來主持個龍舟大會,何時又成了偵察略賣人口的主官?

阮昌明仔細琢磨了一下陛下的話,又接收到了陛下的眼神,登時轉起了腦子。

他是個極有眼力見的人,例如他同恩師在一處,恩師一個眼神傳過來,他就能立馬領會,往“魯記”弄來三斤鹵豬耳朵給恩師當下酒菜。

他恭敬向着星落道:“……臣今夜得了消息,此地将有大案,陛下至聖至明,事必躬親,便随着臣趕來了這裏——未曾想國師大人竟也關切此事,親自救出來這些被略賣的女娃娃,當真是國之重器。”

星落望了望陛下。

陛下也看了看星落。

星落哦了一聲,問向阮昌明,“這麽說來,您下午主持龍舟大會,都只是在做掩護?主要目的是為了解救這些女娃娃?”

阮昌明頗有信念感地鄭重點頭,皇帝卻不想再使這個話題繼續,清咳一聲,道:“朕既來了,便将此事問清楚。”

阮昌明立時便端起了查案的姿勢,務必在陛下眼前露臉,先使衙役将被擒獲的幾個賊首帶了上來。

他先問向星落,“敢問國師,是如何發現此處賊窩?”

星落便也不扭捏,站起身,向阮昌明陳詞。

“……三月三那一日,我同好友在永定河畔閑逛,機緣巧合之下,撞見了她。”星落将手指向了那癱軟在地瑟瑟發抖的香婆,“她手抱一六指女嬰,想要扔進永定河中溺死,我即刻同她理論,可惜此人冥頑不靈窮兇極惡,我一時惱怒,奪下女嬰,将她踹下了河。”

星落的話音一落地,皇帝原本凝視的眼眸立時便有些訝然之色,他問起來,“那一日踹下河,竟是為此事?”

見星落點頭,皇帝心下有些錯怪她的悔意,又出聲問詢,“可有人證?”

星落眉間淺淺蹙了一道,想了想道:“那一晚到深夜,徒兒記挂着那名女嬰,便同好友前往城北嬰兒塔,後來,步帥來尋徒兒,将徒兒送回了家。他雖不知前事,但徒兒從嬰兒塔救下一名女嬰,他是知曉的。”

皇帝的眉心突突跳。

原來那時起,她便同保元識得了,還一同深夜共乘過,皇帝的心中酸氣上湧,艱澀地嗯了一聲,半垂了眼眸。

見師尊不再問,星落便繼續向阮昌明陳詞,将今日之事細細分說。

“……到得傍晚,我的侍女被擄至此地,諸位姐妹聽聞此地還有被略賣的女童,便同我一道前來解救,實在仗義。”

那在星落身後端站着的貴女們,聞聽了此言,都微微訝異地擡起了眼眸。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按下酸澀的情緒,平靜道:“女子救助女子,實乃當世之楷模,你們做的不錯。”

貴女們得了陛下的贊揚,紛紛跪下謝恩,辜沅月大着膽子向陛下道:“此一事首功當在六姑娘,姑娘慈心仁愛,當得起女子典範。”

皇帝将方才的酸澀擱在一邊,心念微動。

慈心仁愛,女子典範,這些都是用以贊頌皇後的詞語,他聽了卻是十二分的合心意。

原來她并不是從前他認定的那般嬌縱。

皇帝心腔子裏全是悔意,他眼望着那癱軟在地的老婦,命阮昌明繼續審問。

那老婦卻在地上瑟瑟發抖,聲音發顫。

“皇爺,皇爺正大光明……”她見了天子已然渾身顫栗,說話也不成囫囵個兒了。

民間稱萬歲天子都要喊一聲皇爺,可惜皇帝聽了這一聲皇爺卻有些刺耳了:糖墩兒才十五,他都二十一了,這老婦在糖墩兒的面前喊他皇爺,豈不是在說他老?

皇帝更生氣了,站起身來,叫阮昌明慢慢查。

“将這些女童護送入養幼院,妥善安置,這幾名賊首務必要審問清楚,将這些年經她之手被略賣之人的來歷去處一一交代,秋後問斬。”

阮昌明應是,即刻命人将這幾名賊首壓了下去,再命人搜查不老屯整個村莊,接着再命人準備車轎,預備将這些被關押的女嬰女童送去養幼院。

阮昌明自去安排,皇帝眼神平靜地掃過那一排貴女,視線卻在梅遜雪的腰間停住了。

星落順着陛下的視線望過去,見落點正是梅遜雪腰間的小金令,登時五雷轟頂,寒毛根根豎起來了。

她簡直要渾身發抖了,果見陛下往梅遜雪的身前走近了幾步。

梅遜雪本就在暗暗失意,雖說這一波解救女童在陛下跟前兒刷了一回好感,可風頭全叫黎星落給搶了,這會兒正黯然着,陛下卻凝視住了自己。

她不敢同陛下的眼神對視,只半垂了眼眸靜靜讓陛下打量,心中卻激蕩萬分。

那黎星落雖在陛下跟前兒肆意又大膽,可明顯是小姑娘的做派,又聽黎星落一口一個徒兒,陛下又默認,想必陛下對黎星落不過是子侄徒弟的感情。

餘光裏,陛下的視線還在她的身上流連,梅遜雪簡直要沉醉了,可見天生的美貌絕不會被忽略,這麽多帝京貴女在此,陛下偏偏凝視着自己,這樣的相遇才是真真切切的浪漫。

她輕輕擡起眼眸,以自認為楚楚的眼神望向了陛下,正待開口,卻見陛下一個近前欺身而來,那張好看到極致的臉瞬間近了,梅遜雪簡直要暈厥過去了,一瞬就将眼睛閉上了。

可惜她預想的場景并沒有發生,陛下只是重重地扯下她腰間的小金令,接着轉身把金令揚在黎星落的眼前,沉聲發問,那語音低沉,像是壓制了萬鈞之怒。

“黎星落,你死乞白咧地問朕要了這金令,轉了頭卻給了旁人,把朕當成了什麽?”

星落吓得寒毛倒豎,雙手一下子抓住了陛下的手臂,搖了搖他的手臂,又搖了搖自己的腦袋。

“師尊,師尊,您先別發火。”她擰着眉頭,又豎起了一根手指,“您聽我給您現編。”

現編?皇帝的眼神愈發寒冽,星落意識到自己說了真心話,立刻又否定了,心裏閃過了一萬個借口。

若是說送給梅遜雪的,那便就是應了陛下此刻說的,更生氣了,若說是丢了被梅遜雪撿到的,真的有些扯蛋,若說是被人偷的,那豈非連累了梅遜雪,使她成了買贓的人?

星落思來想去,決定婉轉些同師尊解釋。

“……徒兒在日晟昌同掌櫃的比畫符,結果技不如人給輸了,就把這小金令輸給了他,徒兒萬分看重您給徒兒的財産,說定了晚間來贖,哪知那掌櫃的喪了良心,竟給我賣了!”

皇帝冷笑一聲,靜靜地看着她編。

星落既想好了,就眼一閉一條路走到黑,挂在師尊的手臂上不下來。

“您也知道,徒兒在山上修道,您成日價挂在牆上,無人教導,才導致徒兒如今技不如人,不怪徒兒呀。”

皇帝簡直要氣笑了,甩了甩自己的手臂,意圖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劣徒給甩下去。

“這麽說,你輸了小金令還怪起朕來了?”他冷笑,“朕前幾日給你布置學業,你好好學了麽?”

星落苦兮兮地看着陛下,“那您要逼我學呀,您這樣怎麽做人師尊的呀?”

皇帝一秒驚呆。

星落依舊慘兮兮地望着陛下,“我不學,您可以連哄帶騙的啊!教徒弟就是要講究方法的,您大可以擺一堆金銀珠寶在一旁,徒兒學一樣,您就賞一樣,哪能我不學,您就放棄了呢?”

皇帝繼續驚呆。

星落依舊挂在陛下的手臂上,苦兮兮地繼續同他狡辯。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過。”星落痛心疾首地同陛下說道,“您的犬徒處處不如人,您臉上也不光彩啊!”

皇帝已經不打算同她胡攪蠻纏了,舒了一口氣,冷靜道:“你先将朕的手臂松開。”他嫌棄地看了一眼牢牢挂着的小徒弟,“這樣很丢人。”

星落覺得陛下這般語氣冷淡,眼神冰涼,一定是要治自己的罪了,她痛心疾首地說了一個我不,又眼神悲壯地看向陛下。

“我就想丢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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