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有主無主

捧着喜歡之人的眼淚, 都像捧着金豆子。

皇帝不言不動,手心裏的那一點兒濕潤冰涼涼的,涼的讓他心疼。

青團兒還拿手夾着綠頭鴨的翅膀, 走近前邀完了功才發現自家姑娘正哭着,陛下卻在一旁張着手心,也不知道哄哄。

“您怎麽總惹我家姑娘哭啊……”青團兒嗫嚅着,眼圈一紅,也有點崩不住了, 又顧忌着眼前是天子, 這便抱着綠頭鴨跪下來,“您想幹什麽呀, 千裏迢迢追過來就是為了惹姑娘哭嗎?”

皇帝的視線緩緩挪過來,落在青團兒手裏的鴨子上, 小丫頭忽的就心驚膽戰起來,捧起鴨子把臉擋住了一半兒, “奴婢是跪着說的……”

皇帝并不打算治她的罪, 揚手叫她起來, “去殺鴨子吧,不敢的話叫常玉山幫你。”

星落擡起了眼睫看青團兒, 上頭還挂着一顆淚,見陛下并沒有發脾氣, 這才放下心來。

“師尊……”她話音帶着點嗡哝,眼睛一霎,一顆淚珠又落了下來,砸在了腳下的泥裏, “我又在您跟前兒哭, 您該取笑我了。”

皇帝忽的有些自責, 自己在她的心裏原來是這樣的形象,他悄悄地把那滴淚攥進了手心。

“朕也哭過。”他慢慢兒說,“元象六年,烏古斯突襲瓦窯堡,邊民死傷萬千,那是朕第一次禦駕親征,到瓦窯堡的第一日,朕目之所及處,肝髓流野、瘡痍滿目。朕哭過。”

星落慢慢止住了悲傷,在膝上支肘托腮望着陛下。

少年人第一次出征所留下的記憶太過深刻,皇帝的眸中有了些許悲憫。

“朕高居廟堂,天下在奏章中,黎民在風人(1)朝議裏,黃水為何年年決堤,西北為何經年大旱?朕想耳目清明,想做聖明天子,必要殚精竭慮、所以朕年少之時,夜間也哭過——太累了。”

此時星垂四野,嘒嘒的蟲鳴依約,皇帝鮮有溫和的時候,這一時溫聲說着,語音清潤幹淨,入耳甚為動聽。

“朕為人君,該視一切衆生為子民,當以萬千國是為己任。若非當年太後聽信術士之言,命你避朕的氣運,你也不會貿然遣人往邊疆送信,無意惹下這般禍事。”

他垂目望住了眼前人,目色平靜,“歸根究底,該是朕欠保元的,同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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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落眨一眨眼睛,有些沒捋清陛下的邏輯。

她想起爹爹那日家來,同她說查探此一事的結果,但此時無憑無據,深恐陛下認為她是逃避責任之人,這便噤了聲,轉而讷讷起來。

“……這不是欠人錢財,也不是欠人恩情,而是欠人性命,不是您說誰欠就誰欠的。”

皇帝心裏一咯噔,忽然就想起來那一日她說的要拿自己賠給保元,一下子腦門子浮起了冷汗來。

“朕是人君,又是你的師尊,朕理應為你擔着責任……”他包攬過來,望了望她,有些試探道,“朕瞧出來了,你就是口是心非。”

星落撓了撓鬓邊,有些冤枉,“您是怎麽瞧出來的?”

皇帝斜睨她一眼,不打算拆穿她,可這小徒弟卻不依了,開始剖白自己:“出家人不打诳語,您的小徒兒最是坦坦蕩蕩的一個人。”她自信滿滿,“您就說是怎麽瞧出來的?”

這還上杆子了,皇帝忍不住戳穿她,“從前是誰說就想嫁人,花相公的錢?不給花還要在地上打滾?再讓兩個哥哥來打他?”

一語噎死吹牛人,星落愣在當場,尴尬地看了陛下一眼,皇帝戳穿了她,也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

星落讷讷,“一個人好不好,不要聽她怎麽說,而是要看她怎麽做。徒兒除了跟爹爹媽媽要錢花,也只跟您一個人要過錢,從來也沒跟旁的人讨要過,更別提叫我哥哥們打人了——我哥哥們都不似我,最是知禮懂節的。”

說者無心,聽者狂喜,皇帝聽到她說只問自己要過錢花,只覺得心都融化了,強壓住內心那點子雀躍,皇帝不自然地摸了摸鼻頭,清咳一聲。

“你也應當知禮懂節,你祖父爹爹俸祿掙的艱辛,不該伸手讨要,外人的錢更是不可亂花,”他說罷,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從今往後,只能花朕的錢。”

星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輕蹙着眉,“您嫌金子燙手麽?非要花出去?”她搖頭,“徒兒家大業大,往後花錢的地方多着呢,老是伸手要錢也不是個方兒,還是要自己支棱起來才行。”

皇帝嗯了一聲,“你這個樣子特別忤逆。”他并不打擊她的積極性,“你有這樣的志向很好,朕給你做後盾便是——若是你讨飯讨累了,算命被打了,驅鬼崴泥了,朕就無條件地接收你好了。”

星落不打算和陛下分享她的志向,皇帝卻垂目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只覺得鬧心。

“你坐的好地方,朕的靴子陷在泥裏了。”他試圖擡了擡腳,可惜踩的時間太久,靴子都粘住了,“鴨子什麽時辰烤上來,朕餓了。”

星落站起身,拔了拔自己的鞋子,發現很輕松就出來了,她覺得陛下實在點兒背,這便走到陛下背後頭,兩手扶住了陛下的雙肩,豪氣道,“師尊,我把您拔/出/來!”

說着她便使勁兒向上一跩,結果手底下的師尊紋絲不動,皇帝覺得好笑極了,面上卻仍維持着端穩,“你把朕當蘿蔔?”

星落卻不服氣,“您這麽瘦,徒兒不信拔不出來您!”說着,又是一提氣,往上一抱,這下勁兒用猛了,直接滑了手,兩只手掌就拍在了陛下的兩頰上。

皇帝雙頰一震,只覺得耳朵裏有口大鐘轟的一聲,接着嗡嗡聲不絕,他無奈極了,只是身後她的這兩只手還不打算停下來禍害他,這便靈機一動,假作驚恐道,“有長蟲!”

這種軟體冷血蠕動的活物可是星落的禁忌,從前在山上就見過,直将她吓的差點當場去世,這一時猛聽得陛下一聲喊,她吓得一個飛撲,就雙腿離地,撲在了師尊的背上,兩只小手就圈住了陛下的脖子,閉着眼睛喊,“走走走,您快帶我走。”

她像一團輕軟的雲貼在了皇帝的背上,夏日衣衫輕薄,皇帝甚至能感覺到那一份綿軟,有一霎他像是被眼前的火堆炙烤,面龐同耳朵尖兒都紅成了蝦子。

他的心像是萬裏急行軍,轟隆隆地狂跳不止,聽得她小小聲驚恐的喊,皇帝一下便直起了身子,負着她提腳便走——靴子也很容易的拔/出/來了。

星落在皇帝的背上緊緊閉着眼,風從耳邊呼呼而過,再睜開眼時,已在水塘邊,她有點兒後怕,看着水塘裏的鴨子,心有餘悸,“那時候合貞女冠的屋裏頭進了一條長蟲,直吞了一整只活兔子,可太吓人了。您看這水塘裏的鴨子,咱們吃需要拔毛,可長蟲就能直接張口吞……”

皇帝的心還在砰砰亂跳,此時聽她似乎不怕了,這便長舒了一口氣,松開了托住她腿的手,“下來吧,朕沒被長蟲吞掉,也會被你累死。”

沒了陛下的手在她腿上承托住,星落眼看着就要掉下去,她的手死死勒住師尊的脖子,往上竄了一竄。

“才跑這麽點兒路,您再看看地上有沒有——說不得就在水塘裏呢!”

皇帝被她這一下差點沒勒死,連忙将手又托回去,這才解了自己的勒頸之痛,直氣的七竅生煙。

真是作繭自縛啊,自己編的瞎話勒死也要圓下去,皇帝垂下眼睫四下看了看,這才哄她,“沒了。”

星落将信将疑地趴在陛下的肩頭往下看,地上泥濘裏裹着草葉,哪裏還有長蟲的蹤影,這才從陛下的肩背上跳下來。

“您是不是也害怕了?”她在水塘邊四處望,生怕那條所謂的長蟲去而複返,只是這一看,才看見周遭圍滿了帶着槍械的護衛,個個警覺地看着他們。

皇帝揚手,這些護衛便回了身,向外散去了。

這樣森嚴的守衛星落沒見過,平日裏在宮中、在府門前同陛下說話,這些護衛大約都遠遠兒地藏住了,看不到一點兒蹤影,今夜這一跑一咋呼,竟然引出了這麽多的護衛。

星落便沿着水塘走了幾步,回身卻沒見陛下跟上來,她又蹬蹬蹬踩泥踏水地回去,見陛下站在水塘邊,把一只腳浸在了水中,晃了幾晃,顯然是想把靴子上的泥兒給涮掉。

星落想起來什麽似的,往火堆那裏去那小馬紮,又蹬蹬跑回來,給陛下一個坐着,自己也拿了一個坐下來。

“這裏離老君山還有上千裏路呢,我哥哥一時就要催着走了,您是回去避暑呢?還是跟着走?”她突然又想起來,“您方才說是避暑,後來又說視朝,您有個準話兒沒?”

皇帝被拆穿了,心裏有點慌,面上卻不顯露,他慢悠悠地涮靴子,引來一群綠頭鴨圍在一旁嘎嘎。

“朕往前送你百裏,子時再打馬回去——至于回哪兒,屆時再說。”

星落哦了一聲,站起身回去去拿毯子,皇帝換一只靴子繼續涮,卻聽水塘另有一邊兒有威吓的聲音,又聽一個老婦的聲音兒響起來,有些急躁的樣子。

“如何就無主了?旁邊村子叫葛王莊,我家男人在這看林子,這一水塘的鴨子都是我養的!”

聽得似乎有兵刃出鞘的聲音,皇帝揚聲制止,那護衛便将人放了過來,遠遠兒走過來一個老婦,瞧着滿臉溝壑的樣子,怎麽着都像花甲之人,大約是方才受了護衛的氣,老婦有些氣急,一路抱怨着走過來,離得近了,瞧見了一水塘裏的鴨子都圍在皇帝的跟前兒,更加氣憤了,劈頭蓋臉地問過來。

“我養了一整年的鴨子,這會子沒人看着,就成無主的了!照這麽說,你這個後生在這裏沒人看管,是不是也是無主的?”老妪認定皇帝是想霸占她鴨子的罪魁禍首,說起話來毫不客氣,罵罵咧咧地,“我問你,你有沒有主兒?”

皇帝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麽質問過,怔住了,聽得身後急急跑過來的腳步聲,皇帝下意識地指了指站在一旁一臉茫然的星落。

“有,她是朕的主。”

作者有話說:

(1)在民間收集輿情的人,叫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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