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不關照

幾遍來回看下來,煙徹底叫卞鶴軒放一邊了。這手,是卞鶴軒能看一整天的那種。

“多大了?哪兒人啊?”卞鶴軒這才正經八百打量起人來,走南闖北多年,他自诩很少看人出錯。米小左長得顯小,這男孩兒估計也不大,站身後邊兒一點不違和。他穿淺灰色運動套裝,大冬天就一件帽衫,再加一個棗紅色羽絨馬甲。臉小,确切說是頭骨小,卞鶴軒接觸過制片人和小導演,這樣的男孩兒,就是他們口中上鏡特好看的那種比例。

臉上的線條往內收,每塊肉都沒瞎長,清瘦的少年感才被保留了下來。眼睛大,雙眼皮褶很深,有一對兒卧蠶。下唇有肉。

“我29了。”張口是标準普通話,倒不認生,還附贈了一個小小的微笑。卞鶴軒被他小而整齊的白牙閃了下,腦子裏來了一場溫柔的雪崩。

艹,有卧蠶是招人喜歡啊,讨厭不起來。

“看不出來啊,你挺顯小的,我還以為你大學生呢。”大學生這仨字,卞鶴軒咬得特別狠,憑運動褲的輪廓猜它包裹的腿型,斷定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你以前是體育生吧?”這身材,像練長跑的。

運動褲穿久了會撐出膝蓋的位置,小碗似的,可眼前這條褲子上的小碗也太他媽高了,這跟腱得有多長?

“軒哥其實他……”米小左拎着一個開口的行李包,迷彩軍綠色,春運返鄉常見的那種,一看就是護工的。他剛要說,卞鶴軒一個打住的手勢,指了指:“小左你別打岔,讓人家自己說。”

又是個買一贈一的微笑。于是卞鶴軒又雪崩了一回。就在卞鶴軒以為自己猜對了的時候,看見他又搖頭了。

“不是體育生?你這條件不練田徑,可惜了。”卞鶴軒都想象出畫面了,小護工在大學體育場風馳電掣,長跑、跨欄、撐杆跳,那雙馬兒一樣的長腿,“那就是藝術生,準沒跑兒了。小時候彈鋼琴的吧?”

他光盯着看那雙喜歡的手了,沒注意米小左的欲言又止。小護工這回不笑了,也沒搖頭,而是用一種近乎研究的目光來打量卞鶴軒。他也有劉海,頭微微偏向右,眼睛眨巴得越來越緩,雪崩慢動作似的。這小護工是琢磨事兒呢,卞鶴軒明了,可又覺得這一幕和這種表情,怎麽那麽眼熟呢?

“軒哥其實小劉是……”米小左覺得不能再瞞了,推了下眼鏡的功夫,一切就都結束了。

“哥哥好。”像排練過一萬次的熟練,米小左從家政中心找回來的劉香,又像體育生又像藝術生的劉香,用那張上鏡特好看的明星臉,給卞鶴軒來了個大賣場推銷滞賣品的假笑。刻意的熱乎勁兒到了這張臉上,又土,又廉價。卞鶴軒被這一笑沖擊得夠嗆,喜馬拉雅山都直接叫雪壓塌了,可不是因為笑得太對胃口,而是他瞬間想起這似曾相識的眼熟出自何處。

就他媽阿甘正傳裏那種,傻子才會有的微笑!

劉香站在單間病房的電視機前,站在垃圾堆上似的。行李包的拉鏈一甩就開了,潑了滿地,肉色的秋褲、換洗褲衩兒和塑料香皂盒,小牙刷小牙膏,擺地攤熱鬧得鋪了一地。他知道自己腦子有點兒那個,就是正常人俗稱的傻,而病床上打着石膏腿的男人特別兇。剛剛還對自己挺好不是?問他多大了,他說29,沒騙人,真有29了,身份證就在兜裏呢。

新換的第二代身份證,壓膜還沒舍得撕。工地上散養的那種野狗才這麽瘋,土黃色的毛,幽綠的眼,為一口吃的翻臉不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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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香特別怕狗,現在他有點兒怵。

難道是怕輕微智障傳染嗎?劉香覺得不會,他懂,這是他自己一個人的病,是生在腦子裏的病,沒得治。難道是因為得了這種病才用行李包砸他嗎?

“麻痹老子被劉湘綠了!躲傻狗車翻了!再他媽養大半年!你找個傻子來,還這麽巧和劉湘名字同音,你故意的吧!”卞鶴軒心裏搓火,一火就動手,特別是米小左給他遞了一張A4紙之後。正反面身份證複印件,名字叫劉香。米小左離他一米遠,卞鶴軒把複印件往他眼鏡上甩,等他怒勁兒過了,那個破包都甩散了,天女散爛花,半屋子都是。

米小左揉起眼睛來:“軒哥你先湊合用着……”

“用他大爺!叫他滾!我卞鶴軒,就是疼死!死病房裏!從三樓跳下去!也絕不他用一個傻子!”卞鶴軒是真火了,看什麽什麽來氣。遇難的行李包掉出好多東西,一個米白色的拳頭大的球兒,不偏不歪正在卞鶴軒右腿邊上。

襪子,洗幹淨的襪子,最便宜的毛巾底兒那種,其實一點兒都不吸汗,都是騙人的,騙傻子的!卞鶴軒18歲在廣州幹小商品批發,沒少往北上深運這些山寨貨。

“軒哥,節前真不好找人,有的一聽你這情況都不幹,都挑活兒。你大腿骨折,光養就三個月,下地翻身起夜全是護工的活兒,找個頭矮的根本架不起來你。家政中心人家說了,小劉常幹護工,幹活不惜力,又是北京人,不往老家跑。剛下戶才剩下,要不早被挑走了。”米小左繼續給卞鶴軒順毛,真交情的鐵哥們兒,沒甩臉色的意思。

卞鶴軒這氣也不知打哪兒來,可能就是胃火。“這話你也信?我談生意時候吹牛逼不比這個厲害?還有誰開口就認哥哥啊?你嫌我戴綠帽子還不夠丢人,找一個同名的傻子膈應我吧?你他媽故意的吧?”

“軒哥,小左跑一天了,少說兩句。”顧異坐不住了,胳膊很長,伸手把米小左往後拉,怕卞鶴軒發瘋傷及無辜,“一屋怪亂的,那誰,自己收拾收拾。”故意沒叫名字,怕火上澆油。

劉香沒動,嘴唇微微張着,能看見舌尖不安地抵着牙,漂亮到把病房都照亮似的。卞鶴軒一下想起那年剛入校的劉湘,把煙煩躁地叼着,朝劉香擡了擡下巴:“看見沒有顧異?他就一傻子,你叫那誰,他就不知道你使喚他呢。”

人是米小左帶回來的,他得護着:“劉香,你先撿一下,壞了的我賠你啊。”

卞鶴軒看得的确準,劉香剛才真不知道那誰是指他自己。這回叫了名字,才緊緊張張去撿,撅着屁股去撿,秋褲、襪子、褲衩兒,再到洗漱用品,撿一個就直一次腰,不像正常人全撿完再起身,是像小雞追着一把看不見的小米那樣。一彎腰就露後腰,一彎腰就露後腰。床上那團假李寧的襪子,劉香最後才敢去拿。

他想拿,可覺得自己一伸手,好像就要被瘋狗咬。

“你的啊?”卞鶴軒輕佻地問,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他從做生意那天起就喜歡聰明人,劉湘那樣的,說前半句就知道後半句的。蠢在他眼裏就是病,多說一句都費勁。

“嗯,我的,哥哥你能給我嗎?”劉香一五一十答了,輕手輕腳站過去,猶豫着拿還是不拿。卞鶴軒足足地打量他,雙眼皮很寬,平行的那種,要不是個傻子,他都要懷疑這小子是不是開刀割的雙眼皮。眉骨長得絕,分寸正好,再低一點點就眉壓眼。

懸在恰好的高度,成就了眼中去國懷鄉的惆悵。可惜,再好看也是個傻子。

“那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我就把襪子還你了。”卞鶴軒是明知故問,看出這傻子一琢磨事兒就歪腦袋,眼睛也眨得慢,一害怕嘴唇就合不上,露一點點小縫兒,舌尖舔牙。

“我叫劉香,文刀劉,禾曰香。”回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清清脆脆,真應該去名牌大學的新生介紹會。

“這話誰教你說的?還有別的名字嗎?”怪了,卞鶴軒看他舔牙,自己渴了,擰了一瓶蘇打水先喝。拆字解名這種文化人的話不會是傻子自己能編出來的,卞鶴軒老毛病又犯了,像瘋狗聞肉一樣往下問。

“是我媽教我的。”劉香回答得很快,答完就不說話了,棗紅色的羽絨馬甲兩側起了一層小紅球,是個沒人管的傻大個子。卞鶴軒更渴了,他想到卞姐要是在,準拿小剪刀三下五除二咔嚓幹淨了這層寒酸的線頭。

半瓶蘇打水都灌完了,卞鶴軒幹巴巴地等着下文。傻子他媽教的?那可還行啊,這媽心得有多大才養活這麽個大傻兒子。等了一會兒,整瓶蘇打水灌完了,卞鶴軒發覺劉香早跳過了他的提問,又開始拿舌尖舔牙!

壓根就沒想搭理他。

“真他媽傻,一次就能答一個。”卞鶴軒笑得特突然,自己異想天開還等傻子回話呢。他是看明白了,這小子是問一個答一個的智商,一堆問題扔過去他就歇菜了,就歪腦袋了,就舔牙了。他就能記住第一個問號。

劉香心裏很不是滋味,知道人家讨厭他呢。“不是傻子。”他說,聲音一下就把屋裏的烏煙瘴氣給劈開了,有點兒鼻音,叫人不得不聽,還得是認認真真聽進去,“是輕微智障,不是傻子。”

“輕微智障不就是傻子嗎?”卞鶴軒覺得自己看他的時候眼球都發熱,像紫外線燈照過了,眼球上的水分吱一聲全蒸幹了。他沒覺得自己欺負了他,可那鼻音又怎麽回事兒啊?劉香不吱聲,伸手就在羽絨馬甲的外兜兒掏啊掏啊,無底洞一般。

嘩啦嘩啦響,聽起來裏面還有一串鑰匙。

就在卞鶴軒認真考慮這小子會不會掏出一把槍把哥兒仨嘎嘣脆幹掉時候,劉香遞過來一個卡包,是通明塑料皮,裂了一個邊兒,拿透明膠條粘上的。卞鶴軒不想接,這破爛兒東西,誰知道幹不幹淨,怕有病菌。

見他冷冷的,劉香有點兒急了,押金交給家政公司就得上戶,再叫人趕回去,算什麽。

“哥哥,你拿着我的這個吧。”劉香挂着智力不足特有的笑,捏起床上這個哥哥的手來,揉開他緊扣的虎口,把卡包往人手裏面塞,像塞好東西,“不是傻子,是輕微智障,我也不傳染,我有健康證。”

那只手就像一把上膛的槍,穿着指縫勾住卞鶴軒,拉住就不放,霎時就把卞鶴軒給斃了,血濺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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