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哥特好

“先不吃蘋果了,來,這是我叫人給你打的湯,你嘗嘗。”卞鶴軒笑了,笑得像個狗漢奸,準備給傻子灌迷魂藥。

“湯?”劉香不明就裏地看着大哥手裏的保溫桶,似懂非懂,“湯是給病人喝的。”

“不是病人,也可以喝!”卞鶴軒接話很幹脆,誰知道傻子并不領他這個情。

“不行,我們有規矩,不能吃病人的東西。”劉香很怕,吃了雇主的東西就要被送回去了,急着要起來,誰料大哥死抓住他不放,嗓子一下就緊了:“大哥,你別讓我吃,我不吃,我削蘋果行嗎?”

卞鶴軒沒想到傻子這麽死心眼,誰家護工不是跟着病人一起吃喝,沒見過這樣的。既然硬的不行,卞鶴軒就來軟的,握住劉香的手,拇指在人家手心裏打圈:“你別怕,這不是大哥的湯,是大哥專門讓人給你打的。我怕你累,就想給你補補。”

“是給我……給我打的啊?”

劉香努力地思考着,想分出兩者的區別來。大哥給自己打的湯,還怕自己累,還要給自己補補,臉上的堅持瞬間化掉了。他看着保溫桶,很想去拿,又因為從沒吃過雇主給的東西,松開蘋果的手接得很不好意思。

但凡這時候進來一個護士,都能将劉香吓跑了,像兩人偷摸做了虧心事。

“這就對了。來,張嘴,快喝。”卞鶴軒可算把保溫桶推出去了,如釋重負,還用勾引人的眼睛看傻子。傻子捧着桶,滿眼感動,說了聲謝謝大哥,嘴唇叫他自己舔得濕濕的,覆上卞鶴軒剛才喝湯的同一個位置。

卞鶴軒胸口不由一震,突然間也渴了。

傻子喝湯的時候比兔子還安靜,眉頭皺着,眼裏卻是欣喜的光。一雙很有鄉愁的眼,卻裝滿明媚,像吸飽陽光的種子,卞鶴軒想,恐怕這就是傻人不知愁吧。他看得出來,劉香也不喜歡喝這個,恐怕世上沒人愛喝魚腥草豬肝湯。但傻子就是傻子,再不喜歡喝,假裝哄一哄,照樣喝得精光。

劉香沒怎麽喝過湯,所以分不出是湯難喝還是自己喝不習慣。開頭那幾口差點吐了,但他不舍得,怕大哥不喜歡浪費,以後不給他買了。智力不足,也不會掩飾自己的喜惡,表達方式很直接,喜歡大哥給自己打湯、還想要大哥再給他打湯的那種不知輕重的期待,全都擺在明面上了。

“嗝……喝完了。”劉香把保溫桶還回去,戀戀不舍地看着,其實湯沒有多少,“大哥的湯好喝。”

“有那麽好喝嗎?”卞鶴軒看桶裏就剩豬肝了,還有殘存的魚腥草和枸杞。低頭稍稍一聞,媽的,惡心死了。

“其實,不好喝,味道不好。”劉香不太善于編慌話,一被問上幾句就說實話,眼睛直直看着卞鶴軒,非要笑到別人心裏去,“可我喜歡大哥給我湯喝。”

“喜歡就行,以後有的是你喝的。”卞鶴軒攥着劉香的手,別有用心地揉。腿疼得實在厲害,是從骨裂處傳來的疼,傷口縫線的拉扯感,鋼釘打穿了骨頭。這種疼叫卞鶴軒感到慶幸,只要疼起來了,根本沒精力琢磨劉湘的事。

Advertisement

一碗湯,鬧得劉香沒胃口吃早飯,可直到中午打飯的時候他還在咂摸那點腥味。他也不懂為什麽,明明只和大哥相處一天,就很快樂。

接連幾天,米小左按照吩咐往家政中心跑,都沒相中合适的人選。

他有私心。劉香是他找回來的護工,兩人在車上聊了一路,是個很實在的小夥子。米小左有家族遺傳的高度近視,除了1000度的度數還有很嚴重的散光,眼球發育不良,從小被人擠兌,罵他是瞎子。

辍學跟着軒哥做事,米小左深谙一個身體或智力有殘缺的人要付出多少辛苦。軒哥這份活不好幹,可跟着軒哥,好處絕對不會少。劉香底薪是4500,米小左知道是家政中心的中介擡高了,好賺雇主的押金錢。但他沒往下砍價,憑他這張嘴,劉香這種情況3500一個月就能簽下來。

可軒哥前天吩咐給傻子開8000。

米小左了解卞鶴軒,大腿骨折幾乎就是半癱了,軒哥比誰都懂賺錢辛苦。這個錢,米小左想讓劉香賺。

再有一個,軒哥那些不為人知的毛病,除了劉香這種傻子,正常人不一定能忍。比如現在。

“全部重新買。”

“好,軒哥你說,我記一下。”米小左拿筆。

“不用太貴,CK的,深灰色和白色,不要平角,要三角的。和我一個碼。”隔着電話信號,卞鶴軒的嫌棄溢滿了屏幕,“睡衣不要真絲,要純棉,不要套頭的,要系扣的,有領子的。顏色無所謂,不要帶格子的。”

“好,還有要買的嗎?”米小左在顧異的改裝悍馬裏,一手接電話,一手寫得飛快。他知道軒哥老毛病又要犯了。

“洗浴用品全從我家拿新的,一個牌子的。牙刷也是。一個黑色的保溫杯,不鏽鋼的雙層餐盒,再買兩條新浴巾,白色的。”

“還有嗎?”米小左絲毫不意外,對這一天的到來早有準備。春節将至,街面存了一些雪,像白色的艾窩窩,但內裏的冰早就和泥水混得同樣髒,如同卞鶴軒打着幌子的好處。顧異開車很猛,和本人辦事的風格差不多,但車上有米小左的時候,顧異的車沒上過快車道。

“帶兩個日本的塑料盆,要雙層的隔熱的那種。”卞鶴軒的聲音停頓幾秒,似乎也在猶豫,最後斬釘截鐵:“再要兩條愛喜女煙,要薄荷的。”

“怎麽了?軒哥又抽風了吧?”顧異把車穩穩當當停進車位,看米小左盯着購物清單發愣。其實米小左才是仨人裏年齡最大的,今年33了,比卞鶴軒大一歲,比顧異大兩歲。可時間仿佛在米小左身上定格,這麽多年過去,還是那一張臉,那個身高。

“沒怎麽……軒哥不抽大重九了?也好,大重九太難買了。”米小左搖搖頭,漂亮的眼睛躲在鏡片後頭,不經意間有兩個酒窩。顧異有時候會故意摘掉他的金絲眼鏡,因為米小左找不到近視鏡又看不清東西的時候,表情特別懵,特別好玩兒。

像小熊貓。

晚上米小左和顧異到醫院的時候,卞鶴軒拆完石膏,剛換了藥。301裏有很濃重的藥水味,給卞鶴軒的臉蒙上一層很詭異的白。

“軒哥晚上吃了嗎?剛換藥啊?”米小左大包小包地放下,先問了劉香。

“病號餐是包子,還有一碗粥。”劉香只有兩套換洗衣服,墨藍色的運動裝,真特像體校生。

米小左想起他的智力,重複問一次:“那軒哥是剛換藥嗎?”

“剛換完的,大哥疼得都不說話。止疼片,也不吃。”劉香回答,很擔心,就好像大哥腿疼是他的錯。

“行了,你去樓下透透氣吧。”幹護工除了睡不了整覺,還要寸步不離守在病房裏,米小左怕劉香憋壞了,叫顧異跟着,“你帶他下樓買個什麽喝的,我和軒哥把事說了。”

顧異懂米小左的意思,剛換了藥,再知道劉湘的消息,小左怕軒哥拿傻子出氣。他和卞鶴軒打了個招呼,卞鶴軒點點頭,劉香就跟他下樓了。兩人在院裏找了個躺椅,一人占一端,鼻子呼出來的全是白氣。顧異不是米小左那種很會聊的人,半天沒憋出話來,幹脆抽煙。抽不到半根,沒想到是劉香打開了話匣子。

“哥哥。”劉香叫顧異,回力鞋碾着一顆小石頭玩兒,“大哥昨晚沒睡,一直說腿疼。可是老不吃藥。大哥,真能忍。”

骨頭碎成那樣了,能不疼嗎。顧異把煙碾滅,不知道怎麽和劉香交流。

“可大哥是怎麽傷的啊?”劉香問,腦袋歪着看顧異。其實他很少問雇主的事,可這幾天下來,他總想問這個。但劉香有點兒怵,覺得大哥不會告訴他。

顧異搓了搓手,挺冷,聲音也幹巴巴的。“車禍。”

“哦……車禍啊。”劉香意味深長地點着腦袋,看得出很想再接着問下去。

顧異覺得自己應該說話,本來就是個傻子,再沒人搭理,實在可憐。

“軒哥脾氣不太好,你辛苦點兒,白天他睡的時候你就跟着睡,他沒那麽多事兒,不挑人毛病”

“不辛苦,大哥對我好着呢。”劉香想替大哥辯解,急着把大哥不為人知的好端出來,“大哥給我抹油了。還有,大哥讓我随便吃蘋果。”

蘋果?顧異苦笑了。軒哥在廣州賺了第一桶金,領着他和米小左殺回北京,那時候剛剛時興果蔬大棚,卞鶴軒看有錢賺,帶着他倆就搞蘋果。賣不動的,卞鶴軒沒舍得浪費,一日三餐地啃爛蘋果,愣是活活吃傷了。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話,沒過多久,米小左打電話來,說帶人回來吧。回療養處要走急診門,路過自動販賣機,顧異看了看劉香凍紅的手,突然想起米小左的話來,給他買點兒喝的。

“我給你買個熱飲吧,你喜歡喝哪個?”他帶劉香過去,隔着玻璃,裏面全是進口貨。大概是因為緊鄰着國際醫療部。。

劉香傻,不會假裝說不要、不渴、不餓,更不會說不用破費這種虛的。顧異不是雇主,問他想喝哪個,他就只考慮想喝哪一瓶。販賣機裏的瓶子他不認識,看完幾排,劉香指着一瓶說:“謝謝哥哥,能不能給大哥也帶一瓶啊?大哥沒喝過這個吧。”

媽說過,對自己不好的人,要遠離,對自己好的人,要惦記。他沒喝過,就覺得卞鶴軒也沒喝過。

“喝奶茶啊,你怎麽和小左似的。”顧異看完一笑,往販賣機的入鈔口塞現金,塑料瓶接二連三往下掉。米小左十年前在深圳搞奶茶店,一下就火了,當初就是店鋪太火了才出事兒。他把奶茶塞給了劉香,自己拿着剩下的,快走到電梯口了,回頭一看,人居然沒跟着!

糟了!這傻子還帶瞎跑的!

“劉香!劉香!”

顧異快步流星往回跑,正趕上門診下班前。形形色色的面孔從身邊滑過,病恹的、麻木的、平靜的、劫後餘生的,唯獨沒有劉香的。一個瞬間,為了米小左敢蹲局子的顧異緊張起來,劉香這樣的臉和腦子,碰上人販子,連骨頭渣子都別想剩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