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周日傍晚,趙又錦把李煜送回了家。
知道她要回來,舅媽做了一桌子好菜。
李煜目瞪口呆:“又不是過年,這怎麽滿漢全席都擺上了?”
舅舅指指他:“你個混球,還有臉說話。一會兒吃了飯,看我怎麽收拾你!”
舅媽也瞪他一眼,“你姐姐難得回來,吃頓好的怎麽了?”
轉頭看趙又錦,心疼地摸摸下巴,又捏捏手肘,“這怎麽又瘦了?”
趙又錦喜上眉梢,低頭看手腕:“真瘦了?”
李煜嘀咕一句:“是啊,瘦了,從A變成負A了都。”
舅舅沒聽明白,困惑地反問:“什麽A,什麽負A?”
趙又錦趕緊把話題岔開,順便回頭用眼神警告李煜:還想不想讓我幫忙了?
李煜乖乖閉嘴。
舅舅舅媽一向很聽趙又錦的,畢竟姑娘從小懂事,學習、生活都從來不讓人操心。可即便如此,他們也還是傳統父母,一聽李煜不參加高考,心裏還是咯噔一下。
一頓飯吃得很艱難。
趙又錦忙着跟舅舅舅媽闡述電競行業,盡可能把這兩天搜集的資料整合,用淺顯易懂的語言說給他們聽。
可這事不能一蹴而就。
離開生活了十來年的家時,她覺得肩上擔子沉甸甸的。
“可是不參加高考,不念書了,去打游戲就會有前途嗎?”
舅媽的疑問一直在耳邊盤旋。
說實在的,趙又錦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放棄一條不擅長的路看似正确,但選擇擅長做的事,就能夠保證一定成功嗎?
她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手裏的購物袋重得勒手。
舅媽準備了一大堆吃的,連餃子馄饨都包好了,凍在冰箱裏,等她走時拿出來打包。
“女孩子別怕胖,身體健康才最重要。”
舅舅不善言辭,只在出門時執意送她去地鐵站,也不提李煜的糟心事,只拍拍她的肩,說工作上要是有什麽不順心,說給舅舅聽,舅舅替你想辦法的。
她走進地鐵站,回身沖舅舅揮手:“我走啦,舅舅,你快回去吧!”
舅舅點頭,卻依然等到她消失在視線裏,才轉身離開。
——
周一,新聞周刊出了件大事。
中午吃飯的時候,馮園園在食堂裏悄悄告訴趙又錦:“今天上午不是開緊急會議了嗎?聽說季書姐和錢宇楠在總編面前吵起來了。”
上午的确開了個緊急會議,參與人員是各個部門的頭兒,像她們這樣的小喽啰是沒資格參加的。
她們社會民生組,參與大會的只有季書一人。
趙又錦問:“錢宇楠是誰?”
“科技組的老大呀,響當當的人物,你不知道?”
趙又錦老老實實搖頭:“沒什麽印象。”
扒了口飯,含含糊糊問:“他們為什麽吵啊?”
“下星期要舉辦的網安會,你總知道吧?”
“知道。”
一年一度的中國網絡安全大會,身為記者,怎麽會不知道?
可惜會議過于重大,這種程度的報道向來與社會民生組無緣。
趙又錦自己就從來不敢肖想能去參加。
馮園園說:“那要是你能參加呢?”
“開什麽玩笑?這是科技組的事,怎麽可能輪到我們……”趙又錦頓悟了,“所以季書姐和科技組的人吵起來,是為了這事?”
神仙打架,凡人最好別摻和。
茶餘飯後的談話內容很快被抛在腦後。
然而當天下午,趙又錦埋頭寫那篇關于男子自殺未遂的報道時,季書忽然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又錦,你來一下。”
進了辦公室,趙又錦剛合上門,就聽見季書說:“網安會,你了解多少?”
趙又錦一愣,不假思索地說:“全稱中國網絡安全大會,是國家相關部委指導主板的綜合型行業會議,旨在洞悉交流全球信息安全最新發展趨勢……”
“OK,可以停下了。”季書微微一笑,“跟我一起去趟總編辦公室。”
總編付世宇的辦公室裏不止他本人。
一旁還站了兩個男人,一個中年,一個還年輕。
這是趙又錦第一次踏進這間辦公室,視線只匆匆掃過文件高摞的辦公桌,一點也不敢亂瞧。
付世宇問:“都來齊了?”
中年男人和季書視線相撞,頗有種火花四濺的焦灼。
“來我們兩個就算齊了,其他的只能算多餘。”
他一開口,趙又錦就猜到他是誰了。
錢宇楠,科技組組長。
季書和他很快又吵起來,吵架的理由相當簡單:
網安會到底該誰去。
是科技組,還是民生組。
錢宇楠說:“笑話,這會都開了七屆了,哪一屆不是我們科技組去報道的?”
季書反問:“所以國家把它列入法律了,将來的網安會也被你們科技組承包了?”
矛盾升級于錢宇楠口不擇言的一句話:
“你們民生組本來就是管管東家長西家短的生活瑣事,這種大型論壇、重要會議,你們還不夠格呢!”
季書身後,趙又錦忽然開口:“錢老師,您這話說的不對。醫療,科技,金融,文藝,說到底每一件都是民生大事,沒有哪一樣脫離了社會生活。網安會也一樣,都在民生組的射程範圍內。”
“……”錢宇楠一滞,一時間沒找到反駁的話,只能咄咄逼人地看着趙又錦,“你是誰,這種事有你說話的份?”
季書:“怎麽,說不過就拿職位壓人了?”
付世宇頭疼,打斷他們:“上午吵過就夠了,我說了,下午只出解決方案,別把我這兒當菜市場。”
季書笑笑:“我就是來出解決方案的。”
她把趙又錦拉出來,淡定地說:“他不是說我們不夠格嗎?那就您出題,考考這兩個年輕人,看看到底誰更有資格參加這次的會。”
錢宇楠的背後,年輕男人胸有成竹,甚至略帶輕蔑地看了一眼趙又錦。
即便她做了一中午功課,也不可能比每天接觸的他更了解科技相關的新聞。
他有這個自信。
可二十分鐘後,走出總編辦公室時,他的自信灰飛煙滅。
錢宇楠臉色鐵青:“你幹什麽吃的,連個實習生也比不過?!她還是個女的,女的都比你更了解科技知識?”
辦公室的門又一次開了。
這次走出來的正是兩名女性勝利者。
“性別歧視?”季書的眼神自上而下,停留在錢宇楠的腹部以下、大腿上方,“敢問錢主編,您比我們多出來的第三只手,是能敲鍵盤碼新聞,還是扛攝像機跑現場?”
錢宇楠氣得七竅生煙,卻只能看着兩個女人儀态萬千地離開。
“做得很好。”
重新進了辦公室,季書對趙又錦說。
趙又錦頓了頓,不解地問:“可是你怎麽知道我能比過他們科技組?”
為什麽找她,不是馮園園,或是組裏的男同事?
她不過是個實習記者。
“你不是很喜歡這方面嗎?”季書越過大門,朝她的工位努努嘴,“好多次經過你的座位,我都看見你在浏覽安全系統相關頁面。”
“……”
“還有上次在打印室,我看見你打印了好高一摞資料,都和行風有關……說起來,他們的确是這一行的佼佼者。”
趙又錦無語凝噎。
竟然是因為這個!
她有點心虛。
要不是因為使用隐身衣不熟練,頻頻在監控裏留下了神秘背影,其實她對什麽行風、什麽安全系統,倒真的沒那麽感興趣……
但結局是美好的。
“所以下星期的網安會,由我代表周刊去參加?”她滿懷期待地問。
“對。”季書笑了,“雖然總編讓那個周偉和你一起去,但他只負責搜集資料、協助你。好好表現,讓這些認為女性就不懂科技的男人也體會一下在他們以為擅長的領域被碾壓的滋味。”
周偉就是剛才總編辦公室裏和她PK的年輕男人。他雖然輸了,但參加過往年的網安會,對比起趙又錦這樣的實習記者,勝在經驗。
付世宇讓兩個年輕人同去,是對趙又錦的認可,也算對科技組的安撫。
趙又錦激動得出門時不得不摁住胸。
一路回到工位,馮園園問她:“怎麽了這是,胸口不舒服嗎?”
趙又錦搖頭,目光灼灼:“不是,我怕再不摁住它,它會扶搖直上九萬裏。”
馮園園一臉費解。
趙又錦:“俗稱上天。”
——
這是身為實習記者的趙又錦,在尚且短暫的職業生涯裏,接到過的最重要的采訪任務。
沒有之一。
但喜悅的原因還有第二個:
作為行業先驅,行風是主辦方之一。
也就是說,趙又錦的采訪對象裏有行風。
這些日子她朝思夜想,甚至潛入無數安全論壇偷偷調查,就想知道關于那個神秘背影行風查了多少。
如今有機會光明正大去調查。
查!
往死裏查!
巨細靡遺滴水不漏地查!
然而,也許是天意弄人。
一整個星期,趙又錦都在看前幾屆的會議報道,準備采訪內容。而關于本次會議的資料,都由負責協助她的周偉來準備。
也因此,趙又錦甚至沒弄清楚行風的參會人員都有誰。
大會當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
一絲不茍的馬尾。
幹淨利落的職業套裝。
她還化了個簡單素淨的妝容。
唇以正紅點綴,成全了素雅中的驚鴻一筆。
拎着文件袋,踩着小高跟踏進電梯,冷不丁撞見了隔壁鄰居。
自上上周“詐騙煎餅”之後,趙又錦就沒再遇見過他。
這一對視,難免引出了舊日尴尬。
她出門時還雄赳赳氣昂昂的,這會兒氣勢頓時矮了不少,讪讪地摸摸鼻子,說了聲:“早。”
陳亦行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
他不太記人的長相,今日以前,對他的女鄰居基本就停留在“有古怪”和“沒什麽自知之明”的标簽上。
但今天。
平心而論,她長得很美。
趙又錦有一雙會說話的眼,即便不多言,各種情緒也能從眼中浮現。
于是他忽然能清楚記起,在樓道初遇她抱着黑色禮盒困惑問詢的樣子,便利店拿錯咖啡後錯愕的眼神,以及煎餅鋪子前她呆若木雞又尴尬不已的窘迫神情。
但也只是一剎那。
陳亦行收回目光,直視前方,淡淡地嗯了一聲。
電梯裏的氛圍介于“尴尬”和“忐忑”之間。
趙又錦硬着頭皮說:“那個,上次煎餅的事是個誤會,真是不好意思……”
說來奇怪,他們見面次數也不算多,鬧出來的烏龍卻不少。
至少趙又錦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每次見面都在尴尬地說“抱歉”、“不好意思”之類的。
陳亦行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好吃嗎?”
“什麽?”
“煎餅。”
“……”趙又錦噎了噎,小聲回答,“好吃的。”
陳亦行點頭,“我想也是。白嫖的煎餅總是更香。”
下一句:“咖啡也是。”
趙又錦:“……”
氣氛陷入一片死寂。
她小小地後退一步,緊貼牆壁,用餘光打量前面的人。
大衣搭在手臂上,一身正裝。
無論何時都身姿筆挺,如崖上青松。
他又戴上了金絲眼鏡,菲薄的鏡片,從後側看冷冷地反射出電梯內蒼白的燈光,如刀似刃。
這個打扮,他要上哪去?
趙又錦忽然想起自己的行程,趕緊檢查文件袋裏的會議資格證,順便拿出來,挂在脖子上。
電梯四壁是光滑的鏡面,她的動作被陳亦行盡收眼底。
他的目光在那張小小的塑封起來的卡片上停留片刻。
NSC
記者
《新聞周刊》趙又錦
視線一滞。
趙又錦也從鏡面裏看見他的目光了,低頭看看會議資格證,一股驕傲油然而生。
她小聲咳嗽了一下,揚了揚那張卡片,說:“網安會,你知道嗎?”
其實心裏清楚着呢,他也是行風的人,哪有不知道的。
說起來有點好笑,她忽然想裝個逼。
她揣測過這位鄰居的身份,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行風工作人員的身份你,至于他的職位,只能猜個大概。
雖然長的帥,但估計職位不高。
要不怎麽淪落到跑腿去IFS調查監控的地步?
還有,她租住的公寓也不算高檔,不是精英會住的地方。
确定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行風程序員後,趙又錦想,他今天穿成這樣,大概是要去會議現場的。
可能負責安保工作。
也可能打打雜,做做後勤?
沒想到陳亦行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說了句:“不知道。”
?
她頓時有些不可置信。
好歹在行風工作一場,居然連這麽重要的活動都沒法參加,還壓根不知道?
稍一細想她就明白了,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在說反話。
看來他不只是職位不高,還屬于邊緣人物那一類,參加不了這麽大型的會議,心裏氣,幹脆在人問起來時裝不知道。
趙又錦收起炫耀的心,低調謙虛地說:“哦,不知道也不要緊,就是一個安全大會,論壇那種。”
偷偷瞄他一眼,她小聲補充:“我也是第一次參加,機會來之不易。”
所以你參加不了也不要緊。
大家都還年輕,努努力,将來還有機會的。
陳亦行的目光在鏡中與她相接,隔着眼鏡鏡片,又隔了層鏡面,她看不太明白他的眼神。
但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直接出賣了她。
陳亦行毫不費勁就看懂了她的同情和鼓勵。
于是在紅色數字降至1時,他率先邁出電梯,不鹹不淡地扔下一句:“那你加油。”
趙又錦:雖然很同情,但是——
“你也加油!”
大老遠,陳亦行回頭還能看到握拳鼓勵他的小記者。
“……”
又傻又好笑。
當然,這麽覺得的不止他一個。一小時後,當趙又錦和前輩周偉一起趕到會場時,她也開始發現了自己的愚蠢。
因為在忙碌的會場,擁擠的人流中,她一回頭就看見走廊上經過一行人。
男人們清一色穿着正裝,卻有人于深色中脫穎而出,就是比別人紮眼。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早晨在電梯裏與她偶遇過的陳亦行。
趙又錦:?
他怎麽會在這裏?
不是連會議都參加不了,還酸不拉幾說不知道嗎?
她瞪大了眼睛,心頭千回百轉,然後頓悟。
原來在電梯鏡子裏她沒領悟的那個對視,他的眼神裏也和她一樣飽含同情——
她在同情他邊緣人物,無法參會;
他在同情她腦子不好,說什麽都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