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事情的走向令人始料未及。

至少在踏進陳亦行家的大門之前, 趙又錦是沒想到此行會以“告白”收場的。

當然,陳亦行就更想不到了。

——是什麽讓我走到今天這一步?

——沒錯,是愛情。

兩人一個坐着, 一個站着, 在陳亦行的腳邊還躺着那兩節圓滾滾的電池,無聲地提醒着剛才發生的這一幕。

趙又錦铿锵有力的臺詞似乎還在書房裏無限回蕩, 于是更襯托得當下無比安靜。

而她本人顯然沒有她的措辭這麽堅定, 雙頰陡然升起兩朵豔紅, 眼神裏是拼命掩飾卻無論如何也捂不住的慌亂。

視線從書桌移到書櫃,又從一本書飄到另一本書上。

這種沉默可太磨人了,于是趙又錦嘗試着轉移話題:“你家藏書可真多,全是些耳熟能詳的文人騷客, 哈哈。”

救命,她怎麽又開始哈哈。

趙又錦忍不住扶了扶牆, 告訴自己要堅強。

好在陳亦行接了話。

“文人騷客……”微微咀嚼了一下她的用詞,他鎮定地說, “但是他們全部加起來, 可能都沒有你一個人騷。”

“……”

破冰行動失敗。

沉默依然繼續,尴尬還在發酵。

趙又錦心裏打鼓。

他這會兒在想什麽?

畢竟是自大狂,人設不能倒。以她對他的了解, 盲猜一手, 假如這會兒擡頭看他,他的臉上應該是六個字:喜歡我,您配嗎。

不對,現在的重點是,接下來還有可能看到他打開電腦,繼續和于晚照聊天嗎。

有的人表面安靜如雞, 內心戲卻豐富多變。

直到陳亦行打斷了她的沉思:“戲演完了?”

“……?”

趙又錦一時遲疑。

那麽問題來了,他口中的演戲是指什麽?

是說她為了接近他,自導自演拆電池演的這一出,還是單純不相信她的告白?

小心翼翼擡頭觑了他一眼,然而只對視了一秒鐘不到,她又立馬移開視線,繼續盯着木質地板上的紋路。

有些人的眼睛像刀子,多看一眼都心驚膽戰。

“我沒演戲。我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發自肺腑……”

趙又錦努力争辯着,然而底氣并不足。偏偏還穿了身白色兔子家居服,雙手下意識揪着衣角,更顯得稚氣,無辜。

只是再這麽揪下去,可能會變成只禿毛兔子。

“我問你戲都演完了,還在這等什麽?是在等我的回應——”陳亦行雙手交疊,露出一個頓悟的表情,“還是在等開鎖公司上門?”

“……”

“如果是在等開鎖公司……”他低頭瞄了眼腳邊的電池,勾勾唇角,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電池就在兜裏,叫什麽開鎖公司。

“……”

“如果是在等我的回應,那我只能告訴你,做人最好腳踏實地,不要太癡心妄想。”

趙又錦:“???”

她上輩子做了什麽,今生要遭受如此大劫?

她掙紮着,最後看了眼書桌上的電腦。它好端端躺在那裏,冷冰冰的金屬外殼合得死死的,仿佛在向她宣告:你沒戲了。

認清了這個事實,剩下的就好辦了。

……

沒戲了就撤。

不然留下來自取其辱嗎。

“……那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像是有人催命似的,趙又錦盯着地板,幹巴巴地說,“如果因為我的心意給你帶來了困擾那實在是抱歉,但是你也知道感情這種事向來不由人,要不你就當剛才無事發生我什麽都沒說以後大家還是好鄰居……”

最後鼓起勇氣,充滿希冀擡頭看他,“你說呢?”

“……”

陳亦行什麽也沒說。

那雙眼睛深邃悠遠,像大霧茫茫的天,就算徒勞無功拼命想撥開雲霧,也難以窺見真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對趙又錦來說,每一刻都是煎熬。

時間定格了嗎?

難道這輩子注定要死在這種令人摳腳的尴尬裏?

頭都要等白了,對面的人才終于開口,“我說呢?我說什麽?”

“能說的你都說完了,我只能說你——”頓了頓,“眼光不錯?”

“…………………………”

您可真是一個自信的人。

趙又錦沒辦法繼續和他對線,迅速說着“晚安再見”,心裏想着“再也不見”撤退了,只可惜都跑出樓道,站在自家大門口了,才虎軀一震,絕望地發現一個事實。

半分鐘後,她僵硬地摁響了對面的門鈴。

男人的臉很快出現在門後,她沒敢擡頭,只盯着門把手,氣若游絲地說:“我的東西還在你家……”

對方似乎早有預料,并不詫異她去而複返。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趙又錦圓乎乎的後腦勺,小巧秀氣。如果不是人類的頸椎有局限性,他懷疑眼前的人可能會像鴕鳥一樣在地上挖個洞,把腦袋埋進去。

“伸手。”

趙又錦于是乖巧地伸出雙手,像是萬聖節讨要糖果的小朋友。

……雖然依舊沒擡頭。

陳亦行居高臨下看着那只後腦勺,原本可以繼續為難一下她,但不知怎的沒這樣做。

他伸出右手。十指并攏,掌心朝下。

然後霍得松開。

那對圓滾滾、胖乎乎,看起來無比喜慶的紅色電池,頓時掉落在她的掌心。

“……謝謝。”趙又錦從嗓子眼裏擠出微弱的道謝,然後回過身去。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但身後并沒有傳來關門聲。

這種情況下拆門鎖、上電池,實在是太尴尬。

她只能硬着頭皮轉身問:“你不是有工作要忙嗎?怎麽還不進去?”

男人倚在門邊,漫不經心地說:“欣賞一下你熟練的開鎖技能。”

“………………”

趙又錦咬咬牙,把心一橫,決定無視他的存在。

下一秒,她向前彎腰,低頭,雙手捉住帶兔耳朵的帽子,往前輕輕一抖。

啪。

一把十字改刀從裏面掉出來,安安靜靜躺在地上。

反正都免費娛樂他這麽久了,也不差這點了。

趙又錦看都沒看男人一眼,氣咻咻地自顧自修鎖,想象着擰掉誰的脖子那樣,操着改刀非常用力地一下一下擰着螺絲,最後把電池一股腦塞了進去。

完全沒注意到身後的人睫毛一顫,眼裏有止不住的笑意蔓延開來。

——

回家的第一件事,悄悄把隐身衣埋進了衣櫃最深處。

趙又錦徹底放棄了。

在摸清它的正确打開方式之前,她決定不再使用它。以免又在某個監控還是紅外線監測儀裏留下解釋不清的背影。

只留下背影都算不幸中的大幸,要是留下的是正臉……

那就不是告白能蒙混過關的事了!

趙又錦把臉埋進枕頭裏,無法再回想自己剛才的精彩表現。

至于機場背影的後續,她也決定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畢竟迄今為止每一次去窺探行風,不是和陳亦行撞個滿懷,就是留下蛛絲馬跡令她膽戰心驚。

想一想,東窗事發總比自投羅網來得好。

趙又錦:愛查查,我不管了!

這注定是個難熬的夜。

但就像斯嘉麗說的那樣,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把隐身衣和陳亦行都抛在腦後,翌日清晨,趙又錦滿血複活,背着筆電精氣神十足地走進了新聞大廈。

這是趙又錦在網安會後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

奇怪的是,迎接她的不是英雄凱旋時應有的待遇,雖然她并沒有這麽期待過,但是衆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怎麽也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吧……?

從踏進電梯與面熟的同事打招呼那一刻起,趙又錦就感覺哪裏不對。

身後那兩個也是實習生,哪個組的來着?

好像是金融組。

看見她時,趙又錦主動點頭示意,但發現兩人表情微妙,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什麽意思?

她微微一怔,随即轉身正對電梯門,背後卻隐隐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她沒聽仔細,但總感覺怪怪的。

是在說她嗎?

随後又笑自己太敏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為什麽要說她壞話?

沒想到這種感覺在走進十八層大廳後變得更加明顯。

陸陸續續有人打卡進來,都會在看見她時目光多停留片刻。

這個疑惑在馮園園姍姍來遲時終于被解開。

“靠,你知道不知道我剛才在電梯裏聽說了什麽?”

“聽說什麽了?”

“周偉和他們錢主編到處散播謠言,說是你出于嫉妒使絆子,偷了他的參會資格證,才讓他出了這麽大個醜!”

趙又錦一怔,等到回過神,倒也不覺意外。

倒打一耙麽?

“是他們的一貫作風。”本來是很氣的,但見馮園園雙目蘊怒,她反倒能心平氣和地勸上一句,“謠言而已,用不着跟loser置氣。真論起業績來,這次是我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這點氣量我還是有的,就讓他們嘴上對對線怎麽了?”

馮園園拿“你還是太天真了”的眼神望着她,從微信裏找出一個相當熱門的公衆號出來。

“你之前沒聽說吧,《新聞周刊》有大大小小好幾個公衆號,最官方的那個倒不算特別火,最火的是這個——”

幾百萬的關注,每日定時推送最新博文,涵蓋了時下熱門的各類資訊,還兼具個人特色。

同為實習生,進公司時間太短,不知道也正常。

若不是舅舅在總公司,馮園園三不五時就聽大人們在飯桌上聊這些,恐怕也不比趙又錦知道得多。

“這個號一直是科技組在負責,錢宇楠相當重視,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宣傳它,尤其以針砭時弊、毒舌幽默著稱……”馮園園巨細靡遺地向她介紹。

趙又錦神色一凜,接過她的手機,往下一滑。

在這個公衆號上,最新的一篇文章叫做:《職場宮心計,最毒婦人心》。

文裏用譏諷挖苦的語氣講述了一個“筆者近日聽聞的職場糟心事”,內容與她和周偉的經歷高度重合,只可惜隐去了周偉率先發難、偷走她的參會資格證這一段,只留下她的報複行徑。

寫這篇東西的人倒是很聰明,毫不避諱性別問題,還特地指出:

“在這位男同事與女同事競争初期,因女同事只是實習生,經驗不足,且不曾負責過此類重大會議的工作,男同事曾提出異議。但遭到對方強烈反對,稱其性別歧視。”

然後是看起來非常有趣的挖苦:“當然了,大家都知道,這個時代一到打拳時刻,男同事們屁都不敢放一個。”

于是趙又錦能得到這次的采訪機會,被歸功于她是女性,男人們對她特殊照顧。

洋洋灑灑幾千字裏,沒有半個字描述她的工作能力到底如何,通篇都在講述一個打着弱勢女性的幌子,卻不擇手段踩着敢怒不敢言的男同事上位的心機女。

周偉被打造成一個敢怒不敢言的弱者,順便由此引發了一個诘問:

“如今提到性別歧視,人人談之色變。但這位女同事顯然利用性別之說,為男同事戴上了道德枷鎖。綜上看來,男性在職場真的擁有性別優勢嗎?筆者不敢茍同。”

“甚至,私以為如今不少女性借女權主義打壓男性,動辄扣人以性別歧視的帽子,以致廣大男性苦不堪言。”

……

趙又錦一目十行看完了這篇文章,期間伴随着馮園園怒火沖天的十萬個質問。

“拿公司資源當私人利器炮轟同事,這是他們科技組的特權?”

“有本事瞎編亂造博取同情,沒本事把事情原封原樣講出來?”

“我可真服了那群男人,心眼比**還小這種事,有臉擺在明面上告訴全世界?”

馮園園霍地伸出右手,拇指與食指并攏,中間只剩下很小一條縫隙,“最多這麽大,不能更多了!”

她氣咻咻的說不出話來,卻看見趙又錦把手機塞她懷裏,然後一把握住她的手。這下拇指與食指之間一點縫隙也沒了。

“現在差不多了。”趙又錦說,“你太高估他們了。”

馮園園:“……”

遲疑了一小下,她迷茫地說:“可是這樣不就沒有了……?”

“占盡了性別優勢,還能厚顏無恥造謠訴苦,這是男性尊嚴的自我閹割。丢臉的是他們,不是我。”

趙又錦平靜地站起身,從文件夾裏找出采訪稿和連夜整理出來的新聞報道紙質檔,在一衆目光裏,目不斜視走向季書辦公室。

走到一半想起什麽,回頭沖馮園園笑笑:“園園,一會兒回來你再給我唱首歌。”

“……《凡人歌》?”

“不,今天不唱李宗盛。”趙又錦淡淡地掃了眼遠處的科技組,“今天唱周傑倫,《算什麽男人》。”

馮園園:啊可是這歌我不太熟……

話沒能說出口,畢竟好朋友這會兒受了傷,需要她的歌聲治愈心靈。馮園園把心一橫,偷偷拿出耳機戴上,在手機上找出了這首歌。

雖然說做人要謙虛,但是以她在音樂方面的過人天賦,十分鐘速成一首歌,完全沒有壓力!

于是接下來的十分鐘裏,經過某工位的人都能聽見有人在搖頭晃腦小聲哼歌。

歌詞倒是挺熟的,就是調子忽高忽低,相當陌生。

陌生到周傑倫本人聽見,大概也會表示:并不是我專輯裏的歌。

——

敲門聲響起時,季書還在低頭看手機上的公衆號。

“進來。”

再擡眼,公衆號上講述的女主角近在眼前。

“季書姐,我來交稿。”趙又錦站在門口,揚了揚手裏的一摞文件,“電子檔都發你郵箱了,紙質檔我也打出來了,方便審閱。”

“坐。”季書努努下巴,示意她坐下說話。

見趙又錦坐在書桌對面了,她把手機擺在桌面,輕輕一推,手機滑到了趙又錦面前。

“這篇,看了嗎?”

趙又錦掃了一眼,“看過了。”

季書點頭,直截了當:“有什麽想法?”

趙又錦微微停頓,把這些日子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一并說了。除去隐身衣一事,連她為了報複,把周偉的資格證拿走這件事也交代了。

“只拿了資格證?”季書挑眉。

“只拿了資格證。”

她以為謠言裏也許還提到她拿走了別的什麽,連忙神情凝重地保證。

沒想到季書遺憾地靠在椅背上,冷笑道:“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趙又錦:“……”

她擡眼看着眉眼溫和的女人,“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季書姐?”

“添麻煩?不,你處理得很好。比我想象中還要好。”季書拿起她的紙質檔,低頭看了眼,笑道,“電子檔我已經看過了,稿子質量非常高,堪稱出色。”

辦公室裏沉寂了剎那,趙又錦面色微紅,有點不好意思。而季書擡眼,目光明亮地望着她。

“擡起頭來,趙又錦。”

“你的戰場不在這裏,昨天你已經完勝而歸。”

“接下來只是——”她想了想,有些俏皮地說,“打掃戰場。走,讓我們去肅清那些手下敗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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