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嘩——
塑料袋放在桌上的聲音。
趙又錦沒回頭, 從那只手出現在視線裏,到離開視線,她老老實實坐着,連胳膊上火辣辣的痛都忘了大半。
醫生說:“辛苦了, 藥都拿回來了?”
陳亦行點頭, 嗯了一聲。
趙又錦還是沒動, 垂着腦袋, 兩只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 最後變得鮮豔欲滴。
前一刻還在激情表白,後一刻就蔫了。
陳亦行瞥了眼那兩只耳朵, “你在幹什麽?”
“可能是在貫徹你的指示, 老實點……?”她眼觀鼻,鼻觀心,坐姿的确很老實。
醫生都笑了,一邊拆藥, 一邊饒有興致看着兩個人。
陳亦行頓了頓,不鹹不淡送她一句:“少作點, 趙又錦。”
結果下一秒, 外傷藥敷上手,某人再次發出慘叫聲。
本想說“剛讓你別作,又開始了”, 但視線觸及女孩, 頓了頓,他忽地斂聲。
大概是痛感敏銳,趙又錦握拳而坐。
上藥的瞬間,額頭上雨後春筍似的,浮現出晶瑩剔透的細密汗珠, 小臉皺巴巴擠成一團,怎麽看都和好看不沾邊。
醫生拿着一大捧醫用棉簽,又沾了什麽不知名深色液體要往傷口處塗抹。
她的表情愈加驚恐。
直到從天而降一只手,力道很輕,卻又不容置疑地覆在她面上。
“別看了。”
雙眼霎時被蒙住,落入一片溫柔的陰影裏。
趙又錦身體一僵,聲音戛然而止。
那雙手的存在感太強,難以忽視。明明胳膊還在火辣辣的痛,被醫生折騰來蒸騰去,她卻有大半感官都集中在了雙眼之上。
……以至忽略了疼痛。
好半天回過神來,“你的手……”
她怔怔地問:“怎麽不冰了?”
陳亦行沒說話。
空出來的那只手插在衣兜裏,下意識握了握餘溫尚在的盒裝牛奶。
之前替她脫外套時,手溫太涼,驚得她脖子一縮,他注意到了。
後來去排隊交費時,忽然瞥見大廳裏有只自動售貨機,提供熱飲。他也不做多想,就上前買了一瓶,握在手裏。
這會兒被她問起來,他才發覺自己做了些什麽。
陳亦行默了默,并不想解釋。
醫生已經開始包紮繃帶,目光頻頻在兩人面上掃蕩,像是追劇的粉絲。
陳亦行無暇顧及,倒是注意到掌心之下,那人難得安分。
只是她的皮膚似乎有點燙手,眼珠子偶爾轉動一下,睫毛就像蝴蝶振翅,要從他手心呼啦飛走。
這樣親密無間的距離,幾乎能感知到她細膩的皮膚,溫潤似玉。
後知後覺才意識到,這個動作,似乎有些不妥……
陳亦行默不作聲,在繃帶包好的一剎那,極輕極快拿開了手。
好在趙又錦也沒跟他計較什麽,倒是有些反常,一句話不說。
于是診療室裏一時竟顯得過分安靜。醫生叮囑了一堆注意事項,兩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一個老僧入定般沉默不語,一個點頭如搗蒜。
離開診療室時,趙又錦謝過醫生,伸手去拿挂在椅背上的羽絨服。
沒想到陳亦行先她一步拿過。
趙又錦沒擡頭,只小聲說:“我可以自己來。”
“伸手。”
“……”
“不穿了?”
“……要穿。”
最後還是慢吞吞背過身,伸出手,在他的幫助下穿好了衣服。
右手鑽進袖籠時,趙又錦察覺到他不着痕跡的小心。
衣袖像是長了眼睛,一點也沒碰到受傷的地方。
她有些局促,穿好衣服,低聲道謝,卻始終不敢擡頭看他一眼。
——
驅車重回診所時,手術已經做完了。
貓尚在麻醉中,還未醒來,躺在觀察箱裏。
聽說打了麻醉的貓樣子都很好笑,趙又錦之前沒見過,今天第一次見到。
它咬着舌頭趴在那,的确很滑稽,但在場沒人笑得出來。
醫生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被戳瞎的眼睛保不住了。下肢有部分軟組織挫傷,還要繼續觀察,後續看看怎麽治療。”
趙又錦一邊點頭,一邊趴在箱子前看。
麻醉劑在一點點失效,某一刻,小貓的前肢不受控制地顫抖了兩下。
“它在動!”她驚呼,“是不是醒了?”
醫生被她逗樂了,“還沒醒呢,這是在做夢。”
“貓也會做夢?”
“當然。貓一天有十四個小時都在睡覺,會做夢很正常。并且時常伴随肢體抽搐。”
趙又錦沒說話,只怔怔地望着睡夢中的貓。
此刻它雙眼緊閉,看不見瞎掉的那一只。
和所有正常的貓看上去一樣,它縮成一團毛球,睡得很安詳,胸口微微起伏。
後來的趙又錦情緒低落,話少得可憐。
離開診所時,她表示第二天下班會再來看望小貓。
回家的路上,夜幕四合。
趙又錦一路望着窗外不語,直到某一刻,汽車駛過商業街街,她才如夢初醒。
“你吃過晚飯了嗎?”她回頭問。
“嗯。”
“那個,我還沒吃……”她想了想,說,“要不我們去吃點宵夜吧,就當我請你?大晚上的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
男人給了她一個懶得多語的眼神,意思很明顯:你也會不好意思?
你是不怼會死星人嗎?
趙又錦噎了噎,下一秒,他卻一打方向盤,駛入小吃街的區域。
夜裏的小吃街燈火輝煌,人來人往。
附近有所大學,來往此間的大都是青年人,成雙成對的不在少數。
不斷有人向陳亦行投來打量的目光,女孩子熱切不已,男孩子的眼裏就只剩下:哼,裝逼。
看他這身打扮,也的确不适合去小吃攤。
況且穿這麽少,要真在大棚裏吃東西,怕是會直接凍成冰。
趙又錦老老實實選了家麥當勞,安頓好他,去前臺點餐。
“餐牌在這,一會兒做好了,屏幕上會有號碼。”她回到桌前,把牌子放在陳亦行面前,“要是我還沒回來,麻煩你幫我拿一下餐。”
“你去哪?”
“唔,再買點別的小吃。”
趙又錦随手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匆匆推門而出。
方才停好車,來麥當勞的路上,她看見了一家店。
在哪來着?
趙又錦左顧右盼,終于又看到了熟悉的店名,一路奔去。
十分鐘後,當她喘着氣,小跑着回到快餐店,推門迎接滿室暖氣時,桌上已經擺滿她點的食物。
坐下來時,先不急着吃。
她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并不擡頭,“喏,給你的。”
陳亦行的視線落在那只牛皮紙袋上,“給我?”
不是說去買小吃了嗎?
吃的呢?
她兩手空空,只拿回了這只紙袋。
陳亦行接過來,垂眸翻了翻,目光微滞。
紙袋裏躺着一條圍巾,一副手套,還有一袋包裝可愛的暖身貼。
“……”
再擡眼,對面的年輕姑娘有點局促,胸口還因一路小跑上下起伏,氣沒喘勻。
也不知是因為不好意思還是跑步的緣故,她面色泛紅,豔若桃花。
雖然看也不看他,拿起面前的漢堡,嗷嗚一口咬下去,似乎這樣就能忘掉那點不自在。
“唔想呢想,裝逼還系要劇意保卵……”
(我想了想,裝逼還是要注意保暖)
“綠上汗見啧嘎店,我記得它嘎有賣一些保卵的小東西。”
(路上看見這家店,我記得它家有賣一些保暖的小東西)
最後咽掉嘴裏的東西,下定決心似的擡頭看他。
“不是多貴的禮物,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下一句:“不許不要啊,務必收下!”
陳亦行默了默,然後才問:“知道我為什麽穿這麽少嗎?”
“為了好看?”
他輕哂一聲,揚了揚手裏的紙袋,慢條斯理道:“那你覺得戴上你的小熊圍巾,小狗手套,再貼上兩片暖寶寶,能好看到哪裏去?”
“……”趙又錦艱難地說,“可是,這樣比較不會冷?”
“那我為什麽不直接穿羽絨服?”
“……”
陳亦行好整以暇靠在座位上,“趙又錦,我快三十了。三十歲的男人,穿羽絨服頂多臃腫一點,戴上這些東西出門……”
“別人會說我腦子壞掉了。”
趙又錦面紅耳赤,伸手去搶紙袋:“不要就算了!”
好心當成驢肝肺。
說是便宜,也要好幾大百。
幾百塊夠她吃半個月了!
沒想到還沒碰到紙袋,男人就把它拎走了,好端端放在自己身側的椅子上。
“送出手的禮,沒有拿回去的道理。”
“反正你也不會戴,不如還給我,我自己戴。”
“不戴是不戴,但也有用處。”
“什麽用處?”
“比如睹物思人?”陳亦行笑笑,“對你而言,這難道不是它們的最好歸宿?”
“……………………”
又來了!
趙又錦心道,還好不是真的喜歡他,要是一片真心,成天被他拿來當笑話講,豈不是碎成渣了?
她縮回手,拿起漢堡又是一大口。
“那就介麽定呢。”
(那就這麽定了)
“麻還李看介它們,每天像窩一百遍。”
(麻煩你看着它們,每天想我一百遍)
她大言不慚地說着這話,一口一口啃漢堡,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陳亦行:“………………”
都說女為悅己者容。
這種一邊在心上人面前狂啃漢堡,一邊口口聲聲說情話的行為,呵,她可真是把他當傻子看。
只是在她吃光漢堡,又咕嚕咕嚕喝掉可樂時,忽然小小地打了個嗝。
再擡頭時,她忽然問:“你說它做夢的時候,都夢見了什麽?”
“他?”
陳亦行一怔,随即才反應過來。
是它。
趙又錦抱着空空的可樂杯,半晌才說:“希望睡着的時候,它沒有遇見糟糕的人,夢裏都是小魚幹……”
她眨眼的時候,睫毛像浮着光。
于是陳亦行下意識想起在醫院時,他伸手覆住她的眼,它們也曾這樣輕輕顫動着,像盛夏裏一陣不着痕跡的風,打着卷,來去匆匆。
手心忽然很癢。
他默不作聲屈起手指,握了下。
後來驅車回到小區時,他把車停在了路邊,沒有駛入地下停車場。
趙又錦投來一個疑惑的目光。
他沒看她,徑直朝超市走。
“哎,你要買東西?”身後傳來詫異的詢問,然後是略微浮誇的揶揄,“咦,我怎麽記得,有些人明明說過再也不想來第二次呢?”
男人并未回頭,徑直奔寵物區,伸手撥弄兩下,選擇了價格最貴的貓零食。
然後一袋一袋拿起來,一袋一袋往牢牢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懷裏塞,直到她小聲叫着:“夠了夠了,抱不下了!!!”
這才停手。
“夢裏有沒有小魚幹,我不知道。”
陳亦行轉身,視線落在她身上,輕若無物。
“但這裏有。”
擲地有聲。
一瞬間,趙又錦的揶揄之色凝滞了。
心髒像被什麽擊中。
砰地一聲,煙花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