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原以為跨進的應當是童話世界, 沒想到呈現在眼前的竟是水墨畫卷。

純中式風格的莊園掩映于山水之中,月華當空,廊檐低琢, 小橋流水, 泉水淙淙。

眼前種種, 本該像個绮麗清幽的夢。

如果不是陳亦行一側頭,就看見拎着裙擺雄赳赳氣昂昂走正步的趙又錦。

“……”

陳亦行:“你在幹什麽?”

趙又錦老老實實說:“我給自己打打氣。”

陳亦行扯了扯嘴角,“确實是字面意思的打氣。你現在看着像是要去吃人。”

“……”

“我緊張嘛。”趙又錦小聲說,“要不你給我講講,今天這頓飯到底是吃什麽, 來的都是何方神聖?”

“吃的是飯。來的是人。”

“……”

問了等于白問。

趙又錦就知道, 剛才那些體貼都是浮雲,大風一吹了無蹤影。

陳亦行這個人, 最大的毛病是什麽?

是嘴。

好好一個賞心悅目的霸總,可惜長了張嘴。

趙又錦不說話,拿眼睛望着他, 還以為滿肚子嘀咕藏的很好。

沒想到陳亦行掃她一眼,“有什麽話最好當面罵出來,當心憋壞了。”

“哪裏,我無話可說。”

是無**說。

陳亦行不語。

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生起氣來的樣子格外生動,喜怒哀樂擺在眼裏, 從來都好過局促不安。

雖然眼下氣鼓鼓像只河豚, 但矛盾轉移到他身上了,她顯然要自在的多。

至少,正步是沒再走了。

他瞥了眼,明明該覺得丢人的,到頭來卻莫名只剩下一陣好笑。

“康寧醫院, 知道嗎?”

“嗯?”趙又錦一怔,随即道,“怎麽可能不知道?平城最大的私立醫院,價格貴得離奇,服務也好得飛起。”

她警惕地盯着陳亦行:“怎麽,又想嘲笑我,現在專家號都不管用了,得去康寧醫院看病了?”

陳亦行給她一個無語的眼神:“一天天的想些什麽。”

“這叫陳亦行PTSD。”她倒是振振有詞。

陳亦行都氣笑了,懶得與她分辨,“不是你問的今天為什麽吃這頓飯,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嗎?”

趙又錦一愣。

“康延七十大壽,能來的人不多。不用瞎緊張。”

她很想問:那你來幹什麽。

畢竟陳亦行看着不像是這麽有人情味的樣子,随随便便一個貴客邀請,他就會來赴宴。

更何況他對一位七十歲的老人直呼其名,顯然也并不是很尊重的樣子,算不上深交。

盡管沒問,陳亦行也自行回答了——

“康寧醫院會和行風合作,年後全面啓用新的安全系統。”

趙又錦恍然大悟,哦,甲方爸爸。

那是要赴約的。

只是,她擡眼,欲言又止。

陳亦行:“還有什麽問題,一并問了吧。”

“……”

趙又錦:“确實還有一個問題。”

“問。”

“你怎麽總能猜到我要說什麽?”

今夜月色如水,地上人影成雙。

陳亦行看進她眼底,似笑非笑:“趙又錦,我好像說過,你有一雙藏不住事的眼睛?”

趙又錦:“……”

這是在說她涉世未深沒城府嗎?

陳亦行:“是。”

“………………”

麻蛋,又被看穿了!

趙又錦光速移開眼睛,再也不看他了。

——

今晚來的賓客确實不多,也就零星幾桌。

桌與桌之間私密性極好,設以屏風。

亭臺上懸有風燈,風一吹,燈火搖曳,頗有情調。

不時有人與陳亦行打招呼,或熱絡,或帶有些許谄媚。

“稀客呀,居然能在這兒看見陳總。”

“是,陳總是大忙人,可不常見呢。”

“行風近來一切可好?”

對于一切客套的、讨好的問候,陳亦行皆是禮節性應酬。

“還好。”

“不錯。”

“你也好。”

啧,果然是高冷人設不倒。

趙又錦很有自覺性,好歹是來幫忙的,便抽空悄聲問:“需要我做點什麽?”

陳亦行替她斟好果汁,淡淡道:“吃好喝好。”

“……”

趙又錦掙紮了一下:“不是,好歹是來替你撐場子的,雖然我也不是太拿得出手,但是努努力,還是可以假裝長袖善舞兩秒鐘?”

“大可不必。”

說話間,又有人來敬酒,還好奇地打量趙又錦。

“這位是……”

她下意識端起果汁,露出得體的微笑,“您好,我是陳總的鄰居——”

滿桌寂靜。

來人也怔了怔。

陳亦行:“………………”

适時打斷她,并給予一個眼神警告,他向大家介紹:“我的朋友,趙又錦。”

下一句算是解釋:“她喜歡開玩笑。”

大家都給面子地笑起來。

趙又錦:“……”

OK,她放棄掙紮。

不需要她長袖善舞就算了,還是埋頭苦吃比較适合她。

出人意料的是,陳亦行還挺照顧她,約莫是顧及她右臂有傷,吃飯時偶爾執起公筷,替她夾菜。

起初趙又錦有點小感動,但吃着吃着,就發現哪裏不對。

她碰了碰陳亦行的手肘,困惑地問:“你幹嘛老給我夾內髒?”

奇奇怪怪的補品炖豬腦。

還有川式特色的火爆鴨心。

偶爾品嘗是沒什麽問題,但一而再再而三吃,也會膩。

陳亦行不動聲色地又替她挾了一筷子,在外人眼裏極近溫柔地笑了笑,低頭卻是一句:“吃哪補哪。”

趙又錦:“………………”

某一刻,陳亦行的手機震動了兩下。

他拿起來看,是于晚照發來的消息:怎麽,一個人赴宴的滋味如何?孤不孤獨,寂不寂寞,想不想你于哥哥?

陳亦行掐滅屏幕,并不搭理。

那頭的人卻很努力,信息一條接一條湧入,手機震個不停。

于晚照:我說跟你一起去吧,還擱這兒裝孤僻呢,非要一個人去。

于晚照:老子只是想蹭個飯,飯都不給我蹭!

于晚照:怎麽着,有我跟着一起,是丢人了,還是現眼了?

于晚照:這漫漫長夜,一個人不好過吧?

于晚照:嗨,哥哥心疼你,這麽着,你提前離席,咱倆去吃那天晚上說的那家江湖菜?

于晚照:你請。

手機震得沒完沒了。

趙又錦湊過去小聲問:“有人找你?有急事?”

陳亦行再次摁滅手機,淡淡回答:“沒,就一打廣告的。”

“喔。”趙又錦掃了眼周遭忙忙碌碌、心思都不在吃飯上的商務人士們,小聲感慨,“難怪你找不到伴一起來,一頓飯吃下來,全是應酬。怪難受的。”

“嗯。”

“必須帶女伴嗎?”趙又錦忽然想起什麽,“不能帶公司的人一起來?比如于副總什麽的?”

“他有應酬了。”

“大晚上嗎?”

陳亦行頓了頓,平靜道:“別看他長了張無所事事的臉,其實也是個大忙人。”

“公事?”

趙又錦驚訝地問,順便用眼神小小的譴責了下:資本家果然都是吸血鬼,壓榨勞動人民就算了,竟然連下班時間都不放過!

“……”

陳亦行再一次毫不費力看穿她的譴責,一點也不心虛地說:“是私事。”

“嗯?”

“老于這個人吧,比較花心,喜歡撩騷,所以三天兩頭都有妹子約,應酬不斷。”

啊,原來如此。

趙又錦的譴責之色頓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了悟的神情。

下一句,男人出言提醒:“所以別看他成天和顏悅色,對你妹子長妹子短的,叫得親熱,其實他對誰都這樣,不要太當真。”

趙又錦點頭如搗蒜,由衷感激:“謝謝排雷,了解了解。”

了解就好。

陳亦行面色和緩,又替她挾了塊鴨心。

趙又錦出手制止:“別夾了,不吃這個了!這一整盤都是我一個人吃掉的!”

陳亦行淡淡道:“多吃點,沒壞處。”

長長心也好。

衣兜裏,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于晚照:到底吃不吃,給個準話,爺餓着肚子等你回消息呢!

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機,慢條斯理回複道:不吃。

于晚照:草,兩個人吃宵夜不比一個人應酬快樂?

Eason: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快樂。

Eason:你不懂。

側頭看了眼還在和鴨心作鬥争的人。

陳亦行問自己,快樂嗎?

是快樂的吧。

今日的晚宴,的确比往日的有意思多了。

——

飯吃到尾聲,趙又錦很飽很飽了。

對比起這滿莊園的應酬人士來說,她覺得大概只有她一個人享受到了這華貴大餐的美味。

除了突然發生的一個小插曲。

那位康延老爺子親自來與陳亦行交談,并很快帶他去了另一處,說要介紹幾個“戰略合作夥伴”給他認識。

陳亦行不忘回頭看趙又錦。

趙又錦連忙用眼神表示:我一個人沒問題,你放心去!

他神色稍霁,沖她點了下頭,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像他讀懂她一樣,領悟到他眼神裏的意思:我很快回來。

趙又錦确實沒領悟透。

在她看來,陳亦行約等于面癱,四舍五入就是沒有表情,哪有那麽好讀懂?

她只是隐約猜到這層意思,但并不确定。

于是左等右等,都不見他回來,趙又錦漸漸開始有些無聊了。

最可怕的是,宴席接近尾聲,大家都離席了。

整桌人除了她,全部走得一幹二淨。

留下她守着這桌殘羹冷炙,西瓜都啃了好幾片,依然不見陳亦行的身影。

趙又錦有一個不好的猜想:陳亦行不怎麽帶女伴出席這種場合,是不是把她忘了?

大概是西瓜吃太多,她很快就想去洗手間了,又坐了會兒,還是沒等到陳亦行回來,便起身一路尋過去。

找到洗手間時,還有些好笑。

這要不是服務員告訴她,誰會把眼前的廊亭與廁所聯系在一處?

風燈高懸,燭火清幽。

仿佛一腳踏進了某位上仙的住所。

從洗手間出來時,正洗手,忽然聽見身後有人驚訝的聲音。

“趙小姐?”

嗯?

趙又錦擡起頭來,在鏡子裏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燈光下,那人驚訝地望着她,很快笑起來,“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你。”

她怔怔地回頭,也是一臉不可置信:“醫生?”

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愛心醫院的“愛心院長”。

他伸出手來,和煦地笑着:“正式介紹一下,我叫康年川。”

“趙又錦。”

“我知道。”

“哎?”

“檔案裏有登記。”康年川笑起來。

趙又錦由衷感慨:“不知道是世界太小,還是世事太巧。”

“是很巧。”

康年川含笑望着她。

可不是嗎?昨日還在想,今後是否只能靠着那只貓再見一面,沒想到這就見面了。

——

陳亦行不喜應酬,但并不代表他不善應酬。

康延有意将康寧醫院的戰略夥伴介紹給他,陳亦行耐着性子,非常得體地參與談話。

倒的确把趙又錦遺忘了。

但只是那麽一小會兒。

他還沒有習慣身邊有人跟着,所以自然而然忘記了今日與他同來的還有個小尾巴。等到他想起來時,面色忽地一滞。

原本還談笑風生的衆人,有注意到他表情變化的。

“怎麽了,陳總?”

陳亦行放下酒杯,眉頭微蹙,道了聲抱歉:“差點忘了,還有個朋友在等我。”

說完,也顧不上康延還有“要事”與他商談。

他大步流星往來時的亭臺走,奈何當他趕到,已然人去樓空。

陳亦行擰了擰眉心,一時竟不知該怪自己忘性太大,還是該怪趙又錦不聽話,沒在原地等他。

他詢問不遠處的服務生:“有沒有見到一個穿無袖白色連衣裙,胳膊上系絲帶的女孩?”

服務生了悟道:“哦,就是那個亭子裏,一直坐到最後的女士?”

陳亦行:“………………”

心裏的愧疚原本只是零星火光,剎那被點燃,烈火燎原。

“對。你看見她去哪了嗎?”

服務生指了指不遠處的廊亭,“應該是去那邊了,之前她問過我洗手間怎麽走。”

“謝謝。”

陳亦行步伐匆匆,竟難以掩飾眉宇間劃過的一抹懊惱。

光從服務員的表情也能看出,趙又錦一個人孤零零等到最後,頗有些凄涼。

他并不擅長聯想,也不愛揣摩,但此刻腦海裏卻下意識浮現出那副場景:她一個人坐在人去樓空的亭臺裏,四周是晃晃悠悠的風燈,而她孤身一人,頻頻張望,等待他的歸來。

是他大意了。

明知她第一次來這種場合,除他之外又沒有第二個熟識的人,還把她一個人扔在這。

眉頭越擰越深,像是濃稠到難以撫平的滾燙柏油。

然而趙又錦并不在廊亭。

風燈飄搖,周遭很靜。

陳亦行在洗手間門口喚了兩聲她的名字,沒聽見回應。

焦躁之下,他總算記起還有手機這回事,站在廊亭外打她的電話,沒想到聲音隐隐從轉角處傳來。

他微微一怔,拿着手機,大步流星轉過彎。

趙又錦就在前面。

月色溫柔,小橋流水。

她站在橋邊握着手機,低頭看清屏幕上的來電,笑着擡頭對面前的人說:“我朋友找我了!”

随即接通電話,是佯裝生氣的語氣:“難為陳總還記得有一個我?”

陳亦行沒說話,定定地看着眼前。

和趙又錦站在一起的,是前幾日送貓急救時接待他們的醫生。

他怎麽會在這裏?

一身正裝,和煦的笑意,和注視着趙又錦時眼裏別樣的溫柔……

陳亦行沒由來一陣煩躁。

“不是讓你坐在那等我?為什麽到處亂跑?”他自己都沒察覺到,對電話那頭講話的聲音有幾分生硬。

趙又錦似乎怔了怔。

“你還記得自己穿得不多嗎?還是和異性|交談起來,就忘乎所以了?”他手裏拎着從空無一人的座位上拿走的外套,“就這麽跑出來晃蕩,水邊不冷?”

趙又錦意識到什麽,飛快地朝四周環顧。

某一刻,視線與他相接。

她回頭,似乎略帶歉意地和那個醫生說了什麽,然後拎着裙擺朝他快步走來。

“你怎麽了?吃炸|藥了?”她不解地問。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陳亦行擡眼對上醫生的視線。

對方目光灼灼,毫不避讓。

四目相對時,空氣裏似乎彌漫着硝煙味。

陳亦行收回視線,冷冷地笑了下,把手裏的外套輕輕一抖,搭在她肩上。

俯身,低頭,在她明顯僵硬的表情下,貼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

這一幕落在醫生眼裏,簡直無異于赤|裸裸的挑釁。

明明剛才趙又錦的說辭裏,他們不過是鄰居。

鄰居怎麽會有這麽親密的舉動?

而趙又錦卻有截然相反的感受。

因為男人以親昵的姿态俯身貼耳,卻只是冷冰冰地說了句:“趙又錦,你還記得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嗎?”

她怔怔地擡起頭來,卻只看見他寒涼如水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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