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陸九鼎, 我要走啦!這次走了就不回來啦!”
“那我去找你。”
“不要, 你找不到我的。”
“不能不走嗎?”
“可是我要回家啊…哎, 你在難過嗎?不要難過啦,你會遇到別的朋友,我也有很多小夥伴的。”
“……”
“你說話啊, 你不會哭了吧?”
“……我只想要你一個朋友。”
“哎, 你這麽大一個人怎麽比我還喜歡撒嬌,你就當我搬家好了, 好朋友剛搬家的時候會很難過, 每天都想他, 時間一長就會忘記他了, 還會很快交上別的朋友,就像一個人不會永遠喜歡同一個人一樣啊。”
記憶中那個少年很肯定自信地說。
而記憶中的自己那時心裏可悶了, 悶聲悶氣說:“我不會的, 我不會交別的朋友,我……我只喜歡你一個。”
“哎?”那人一下子害羞起來,撓撓頭,然後露出苦惱的神色,“可是我們見不着面的話, 很快你就會忘記我了啊。”
“我不會。”
“你會的。”
“我不會!”
“你一定會的!”
“……”
“……”
兩人幼稚地對視着, 最後對方敗下陣來, 蹲在地上拔草:“可是真的要很久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呢,你真的不會忘記我嗎?”
“不會的。”他高興地,也小心翼翼地蹲下來, “一輩子我也不會忘記的。”
“好吧,那我算算,十年,十年之後你就能見到我了……哎,不對,還是十三年吧……嗯,或許也不太夠,那最多十五年,十五年後我一定去找你好不好?”
記憶中的自己目瞪口呆:“十、十五年?這麽長?”
“哎!剛才誰說一輩子都沒關系的?”
“可、可是,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啊。”他小心翼翼地說。
“都說你找不到的。”對方嘟嘟囔囔地說,“找到也沒用啊。”
“那要是十五年後你沒來怎麽辦?”
“嗯,那就是我把你忘了。”
“……”
“啊呀開玩笑的,我要是沒去找你,你就、你就在海寧北城,就是我們一起躲過的那片荒地建一個游樂園,很大很大的那種,我看到了一定會去玩的,然後你就會找到我啦!”
“游樂園?”
“嗯,不過你放心啦,我應該會先來找你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建游樂園啊,我來畫設計圖,你就出錢出力吧。”
“好。”
“那就說定了,拉鈎!”
“十五年。”陸崇輕輕撫摸着游樂園的概念圖,“你說十五年,可是已經十六年了,你還是沒有來。”
“你說得對,沒有人能夠一輩子只喜歡一個人,我背叛了我的承諾,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我甚至一度想,就那樣算了,過我自己的日子,把握身邊的人,就讓你成為過去好了。”
“我也差點就那麽做了。”
在擁抱駱文承的時候,在親吻駱文承的時候,他真的那麽想過,手邊的溫度太過誘人,那個人的眼神、言語、體溫、笑容,一切的一切對他的吸引力都遠超他的預料,那種可以預見的、觸手可及的幸福,能夠讓最冷靜的人失去理智。
尤其在他已經孤獨了這麽多年之後。
“是不是很可怕?”
“我終究,變成了你最讨厭的樣子。”
左右搖擺,喜新厭舊,忘恩負義……
陸崇苦笑兩聲,撐着桌面,高大挺拔的身軀第一次如此佝偻下去,仿佛已經不堪重負。
……
駱文承的生活重新變得平凡無奇。
他在等陸崇給他一個答案,但似乎對方很難做出這個回應。
甚至陸崇開始晚上也不回來了。
上次游樂園委婉拒絕自己之後,他都沒有夜不歸宿過。
駱文承看着自己的手,在心裏問自己,是他逼得太緊了嗎?
果然應該裝傻充愣下去嗎,一旦戳破那層窗戶紙,兩人連表面上的平靜友好都維持不了。
樓下傳來那人回來聲響,駱文承呆怔的目光慢慢凝聚,表情一點點變得兇狠起來。
不是1就是0,不是生,就是死,這樣不知盡頭,每天猜測等待的日子,他不想再過了。
大家都是男人,幹嘛要像女人那樣扭扭捏捏,行不行就一句話。
他打開房門,正巧陸崇從樓下上來,看到他頓了下:“還沒睡。”
駱文承一步步走過去,微微仰頭看着他,這個男人依舊是平靜的樣子,眼裏依舊是他熟悉的和煦,如果忽略那眼睛裏的血絲,忽略那疲憊的神色,還有那閃躲的眼神,一切都沒變過。
“幾天沒好好睡了。”駱文承忽然問。
陸崇:“我這幾天……”
“我讓你這樣為難嗎?”
陸崇說不出話來。
“我讓你感到很痛苦嗎?”
陸崇閉了閉眼:“文承,我想過了,我……”
駱文承忽然後退一步,方才那不是死就是生的豪邁,如同戳破了的氣球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避開了他的目光:“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吧。”
然後匆匆下樓。
這是駱文承做過的時間最長的一次面了。
他做了一次又一次,一碗又一碗,才終于做出來一碗滿意的。
邊上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給他這個半殘打下手的大廚都看得糾結又心疼:“那幾碗不挺好的嗎?倒了多可惜啊。”
駱文承低聲喃喃:“最後一次,當然要最完美的啊。”
“你說什麽?”
“沒什麽,善始善終,有始有終。”他慢慢地說,然後笑着說,“你幫我端上去給先生吧。”
“你不自己去?”
“我手酸呀,端不動了。”駱文承說,“我先去睡了。”
駱文承上了樓,一眼都沒有往陸崇的房間方向看,慢慢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慢慢地環視這個房間。
這個動作,他在上次游樂園回來後也做過,但不同的是,這次他在環視完一周之後,慢慢地打開衣櫃,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不過好像也沒什麽可收拾的,這裏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樣用品,都是進來這裏之後才添置的,沒有一樣是屬于他的。
他來到這個地方,進入這個房間,報了仇,了了夙願,這一生想做的事情做完,現在,是該離開了。
他帶着一顆算計的心來,現在這顆心受點傷離開,合情合理。
他站在陽臺上,吹着風,看着天從沉沉的黑色一點一點變亮,太陽從雲層間升起,灑落萬丈光芒。
別墅裏開始出現傭人走動的聲音,花園裏也出現澆水的人。
樓下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應該是那人出門了。
他整理衣着,背起畫板,下樓。
走到廚房門邊,他看到傭人正往垃圾桶裏倒一碗面。
一碗滿滿的,好端端的,漲發得不成樣子的面。
“真是可惜啊,這麽好的面,怎麽一口也不吃。”
“面可惜,這些糕點面包才可惜呢,駱少爺做了好久的。”
“算了,習慣就好,這才是兩天的份,前面大半年不都這樣,就是可惜了駱少爺的心意。”
“誰說不是,我有時候都想勸他不要做了,又不敢開口。”
“你們說,前面大半年都是這樣?”一道冷漠的聲音突然響起,兩個傭人吓了一跳:“駱少爺!”
“你們說,”駱文承走進廚房一步,看着那被倒在垃圾桶裏的面和這兩天他陸陸續續做的一些小糕點、菜式,“這大半年,都是這樣的?都是這樣倒掉的?”
兩個傭人面面相觑,大着膽子說:“是啊,您,您做的東西,先生都不碰的,別人也不敢動,最後只能這麽倒掉。”
駱文承看着垃圾桶裏的東西,明明曾經是那麽漂亮那麽精致的東西,現在變成一堆糊在一起的垃圾,多看一眼都嫌惡心。
駱文承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一邊的門框。
餘光出現了一道影子,他擡眼看去,視線竟然有些模糊,他垂頭眨了眨眼,再看去,不遠處站着的竟然是去而複返的陸崇,而他正眼神複雜地看着自己。
駱文承慢慢站直了,和他對視着:“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呢?”
沒等陸崇回答,他又笑了一下:“擔心我在這裏白吃白喝不好意思嗎?”
他笑着,可是這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陸崇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駱文承自己大約自己也意識到自己笑得很難看,于是這個假笑慢慢地淡去。他慢慢走過去,想說些什麽,似乎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一會兒說:“我走了,不過在走之前,我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陸崇說:“你說。”
“你對那個人感情很深吧?”
“是。”
“那麽你這幾天的猶豫,或者說已經做出決定,但不知道怎麽對我開口,在這個過程中,被你和對那人的感情放在同一個天平上的,到底是你對我的感情,還是擔心跟我說明白後我會難過的不忍心?”
陸崇沒有立即回答。
他猶豫了。
駱文承心平氣和地說:“我想聽真話。”
“兩者都有。”陸崇頓了一下,“後者居多。”
駱文承釋然一笑,心裏想,果然如此,不過那個“兩者都有”也算是個安慰了吧?
說到底,也不完全算他自作多情,他只是……高估了自己的份量。
他說:“多謝,我知道了。這幾天,這大半年,都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雖然很應該說一句,以後需要我的地方盡管差遣,但我想你也沒有什麽地方用得上我,并且可能不想再見到我。那麽——”
他聲音很輕很輕:“就此別過吧。”
他繞過陸崇走出門去,周前出現:“駱少爺,上車嗎?”
“不用了。”駱文承搖頭,“以後都不用了,這段時間多謝你了。”
他大步走出大門,走上外面的馬路,走了大約五分鐘就有一個站臺,一輛公交正好停下,他沒有看是幾路的,直接就上去了。
別墅裏,周前有些莫名地看了看站在客廳外面一動未動的先生,不知道該不該去追駱文承。
這時陸崇終于有了反應,他突然喊了句:“老丁!”
這兩個字比以往都要重,含了一絲怒氣。
剛才不知道躲在哪裏的老丁走了出來。
陸崇冷冷地看着他:“為什麽?”
“先生指什麽?”
“你連兩個傭人的嘴巴都管不住嗎?”
那兩個傭人還躲在廚房裏,瑟瑟發抖地靠在一起。
老丁表情沒有什麽變化,他一臉平靜地說:“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
“這就是你該做的事?”
“那孩子剛來的時候,我也挺喜歡他,尤其他做的東西很合先生口味,先生也因為他而說更多的話,露出更多的笑容的時候。但最近這段時間,那孩子的存在似乎越來越成為了先生的苦惱。我希望他能讓先生從過去走出來,但既然他做不到,而先生心裏也已經做出了決斷,他的存在成了多餘并且是煩惱的根源,那麽他離開才是最好的。”
老丁恭敬而井井有條地分析着:“先生不也是這麽想的嗎?你下不了手,那讓老丁來代勞好了。”
在當下這樣的情況下,揭露出駱文承的所謂愛心食物是最終都要被倒掉的垃圾,猶如在他臉上狠狠扇一個巴掌。一來讓他知道他一直以為能夠為陸崇所做的微薄的事情不過是個笑話,二來,心意被如此糟蹋,但凡一個有羞恥心有自尊心的人,都不可能再在這裏繼續住下去。
這是目前最簡單,最和平,最有效的手段了。
雖然可能真的會有些傷人。
陸崇自然也清楚,他一方面知道兩人該拉開距離,一方面不忍心傷害駱文承,哪怕是委婉地暗示駱文承搬走。
他其實已經打算把這棟別墅讓給駱文承,自己另覓住處,遲遲未動只是擔心刺傷駱文承。
他想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但世上哪有什麽兩全其美。
他也無法指責老丁,因為傷到駱文承的人,最終還是他自己。
那些食物,也不是老丁說要倒掉的,是他不肯碰。
但這也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老丁這麽做。
他冰冷地道:“回北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