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沒過幾天,丁一白那邊的資金便到了位,侯磊說擺個小宴答謝他,那邊說,不必了,我只要最好的結果,到時我擺宴,師兄千萬要記得賞臉來。
侯磊笑,說:“你就是擺碗水,我也去把它喝光。”
說這話是有個緣由的,說從前院裏的幾個大佬,因德高望重,把名氣往外一拎就能得人六分尊敬,所以個個清高的厲害,每次外頭來人擺宴,都不太給面子,偶爾心情好了,派個名不見經傳的門生去蹭頓吃喝,本尊是極難請到的。侯磊和秦青都曾做過這種事兒,往那些中間兒一坐,只管填肚子,旁的一概不管。彼時,秦青特別厭煩這種場合,一是她年紀小,不太敢跟陌生人談笑風生,二是她一個女孩兒,聽不得酒桌上的葷話,所以被挑上就想法子往外推。
為此導師還訓她,說是給了她機會不好好把握,日後就是個死悶實驗室的命。秦青低頭不吭聲,老頭兒舍不得苛責她,只得在某幾次不得不出席時帶上她,希望能混個臉熟,卻不想招惹了個禍根,又由此引發了把她的名譽損得所剩無幾的“情*色”事件。
侯磊挂了電話笑言:“都說錢能使鬼推磨,但也并不見得全是這樣。”
秦青悶頭回道:“再過上個十幾年,你也會成為有派頭的老學究,現今不都是這樣麽,資歷深,權位重,比錢好使,前提是要肯努力,而且耐得住熬。”
侯磊擺弄着儀器,觀察顯微鏡下的世界,說:“這個倒是,咱們這種人,後臺不強,前期就沒有奶吃,餓得嗷嗷叫,待後期從逆境中爬出來了,心也變硬了。開始瘋狂找補從前失去的自尊,各種端着,如今風氣不好啊。教授退隐之後,學生的死活都不顧了,天天兒就知道自己快活。”
秦青笑了笑,說:“他早就說過,一生只做學術,其他一概不管,收個把學生也是想有個衣缽傳承。不過他話雖這麽說,私下裏卻為咱們鋪了不少路。”
“老頭兒是真清高,不過飯還是自己掙來的香,再強硬的後臺,自己不會運作,也是個死,師妹,就是要委屈委屈你了。”侯磊邊說邊往記錄冊上填數據,“但是你可得注意點兒吧,千萬別過個幾十年後,變成章教授那樣。”
章教授是個五十幾歲的老太太,獨身。說是結婚成家誤事,要把畢生的心血都奉獻給實驗室,領教過她的人都要褪幾層皮,有位師兄被她斃掉了十篇論文,原因均是數據不正确,她只瞄了一眼就往地上扔,說這種垃圾不要寫出來丢人現眼,回實驗室窩着去,什麽時候把數據做對了,什麽時候算完,那師兄哭喪着臉來求秦青,說是自己太忙了,實在捏不準時機,讓她幫個忙,秦青退卻不過,給了他幾組數據,結果被老太太知曉了,把兩人叫了去,劈頭蓋臉一通罵。她罵人很文雅,卻字字珠玑,敲到人心坎兒上像針刺,秦青面皮兒薄,頂不住,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後來還是老師過來把她領走的,叮囑她日後不要爛做好人。
這老太太常年穿灰色或者黑色的套裙,腳上是雙黑色的平底鞋,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在腦後盤了個一絲不茍的髻,戴副金絲邊兒的眼鏡,臉上從未見過笑顏,性子也略顯孤僻,但她功底深厚,很多人都争搶着要入她的門下,耐得住磨得,出來之後都是塊了不起的棟梁。
秦青嘆了口氣,說:“我倒是想成為她那樣的人呢,只怕這輩子都做不到。”
侯磊瞪她:“一個女人,最大的事業是家庭,搞得那麽強悍,人生還有什麽樂趣?”
秦青聞言,欲要反駁,但又詞窮,她有時候也在奇怪,女人存于這個世上,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作用,男人的陪襯?家庭的維護者?亦或是撐起社會發展的半邊天?
小樂移民之後,她和徐歡經常見面,兩個大齡女青年湊一堆兒吃吃喝喝,徐歡說有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小時候,媽媽說學習不好,考不上大學,将來會嫁不出去,于是她拼命考大學,結果大學畢業了,許多高中畢業的同學早已結婚,孩子都開始打醬油了,她卻一單單了五六年,到如今,連老公的影子都看不到。
徐歡鑽了牛角尖,哀嘆可能是自己這個人太差勁了,所以嫁不出去,秦青安慰她,說是時機尚未到,那個合适的人,還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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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歡笑道,等他找到我,我可能已經老死了。算了,說來說去,還是我太挑,人就是這樣,指點別人的時候,很主觀,恨不得拿自己當救世主,去批評,去否定,可事情一旦落到自己身上,就處處客觀了,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總是要糾結很久才做出選擇。
有天徐歡來找她,跟侯磊碰到一起,三人吃飯時又說起這個話題,侯磊繃不住笑,說,女人的通病。
徐歡說他瞎扯,侯磊駁她,看,嘴上說得理智,什麽都看得通透,可一旦被人揭穿,或者見真章了,就急眼,這也是女人的通病,虐一虐就好了。
彼時的秦青低頭不語,慢慢地攪動着手裏的湯匙,開始慎重地考慮這個問題。
周家林近來忙得見不着人影,陳默找過他幾次,都摸不到痕跡。小四兒被送去讀書後,她沒了耳報神,自己身上又有工作,所以之前設定的追求計劃,便三天緊四天松,況且那個男人油鹽不進,想了好多種法子都不得行,要是他的長輩在,她還有機會去走走家人的路線,可聽秦阿姨說,他現在只剩舅舅那支親戚,離這邊非常遠。
她這天得了空,便拎了兩樣自己做得小點心,過來拜訪秦母,秦家的女兒也在家,穿了件家居服窩在沙發上看書,手邊擱着筆和本子,紙頁上記了密密麻麻的字,她坐下翻了翻,說:“這字寫得真好看,姐姐練過書法吧?”
未待秦青說話,秦母端了一盤水果出來,替她答道:“她練了五年書法,才寫成這個樣子,剛上學那會兒,字寫得像蜘蛛爬,又鬥大個,田字格都放不開,手笨的筆都不會拿。”
秦青聽老媽又開始揭露她的糗事,習慣性地在外人面前無底線地打壓自己,便不想再插話,低頭繼續看書,不時地那筆記下幾個要點。
陳默見她似是不大高興,忙笑道:“阿姨,哪個人天生就會寫字讀書呀,不都得學嘛,我現在的字跟剛讀書的時候比,半點進步都沒有,有時候我自己都不認得。”
秦母遞給她一個香蕉,跟她話了會兒家常,秦青一直不動聲色地窩在一旁,書卻沒再往後翻,耳中聽着兩人說話,後來聽到周家林,她神思微頓,緩了緩,才又翻了一頁。
“他那公司你去過了?怎麽樣?辦公室大不大?”秦母用牙簽插了塊蘋果,轉身送到女兒手裏,目光卻看着陳默。
“嗯,不算太大,畢竟公司的人不多,大空間算浪費麽,不過裏頭環境很好,是家林哥自己設計的呢,這陣子在競标一塊土地,要建度假村,人人都忙得厲害,家林哥說應酬太多,總喝酒,胃不舒服,這不,我熬了大半天的湯,想給他補補身子,哪裏想到他又出去忙了,我就只好來家裏等他了,也不知道他多久才能回來。”陳默羞赧地笑。
秦母聽她這麽說,心想,這倆人估計是談上戀愛了,大概上回她跟周家林提了那麽幾句,他上心了,于是笑着說道:“他這公司剛組建,人手少,事兒又多,忙起來沒黑沒白的,可難為你了。”
“沒關系啊。”陳默聲音清亮,柔婉動聽,“男人就得有份事業做,兒女情長這種膩膩歪歪的活法,我也不喜歡。”
秦青忽地擡眼問道:“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啊?”陳默神色一頓,面上微紅,說,“已經有段日子了。”
“多久了?”秦青繼續追問。
秦母打岔道:“你問這個幹什麽,人小姑娘臉皮兒薄,都不好意思了,看你的書去。”
秦青面無表情地把紙筆收了,合上書,起身回了房間,鞋子也沒穿,光着一雙白嫩的腳,地板涼涼的,滲入腳板心,激得她打了個顫,那兩人,到底誰在說謊?
陳默被秦青問得發楞,心裏明白是不該撒謊,但直覺上就這麽脫口而出了,她望着她的背影,心下不禁生出些惆悵,周家林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算得是青梅竹馬了,大概關系很近的吧,也許她已經知道她在瞎扯了,但不屑于拆穿,所以擺出那麽一副瞧不上的神情,她心裏暗道糟糕,面上的笑容已快挂不住。
秦母見秦青又不分場合地耍小性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旁人聊得好好的天,也沒招她惹她的,她這又是甩什麽臉子呢!但陳默在這兒,她不好發火,轉頭瞧那姑娘,看她低頭絞弄手指,模樣兒略顯委屈,她拍了拍她的胳膊,說:“你那保溫瓶裏是什麽湯,我聽你姨說你廚藝特別好,尤其是煲湯,趕得上大飯店廚師的水平,哪天也教教我。”
陳默聞言擡頭,說:“是廣府湯,我外婆教的,阿姨我給你盛一碗嘗嘗,我帶了很多,家林哥也喝不完的。”
兩人抱着保溫瓶去廚房拿碗倒湯,嘀嘀咕咕又說起熬湯的食材和火候來。
周家林和銷售部的經理魏源正陪了一群人在會所裏潇灑,包廂裏歡聲笑語不斷,其中摻雜着女人柔柔媚媚的撒嬌,酒杯裏的酒沒了又添,魏源臂彎裏摟着一小姑娘,低頭跟身旁的人講話,如同熟識多年的老友,周家林和另一人在聊時勢,倆人沒喝酒,光顧着抽煙,手邊的煙灰缸裏已經扔了八*九個煙頭,閑話了一陣,說到這次招标,那人道:“下周二評标,你們這廟雖然小,但資格還能排得上號,我估摸着前三名應該有你一個。周老弟,你在業界內口碑不錯呀,不少同行提起你都贊一句。”
“那是大家擡舉了。”周家林拿過杯子來給他倒上酒,說,“我年輕氣盛,諸多方面做得不到位,全賴兄弟們幫扶。”
那人微微一笑,說:“可同行是冤家。”
周家林也笑,說:“冤家尚未到路窄時。”
那人眯着眼喝了口酒,岔開話題:“老弟不叫個人來陪?”
“心裏有人。”周家林往後一靠,兩指夾了根煙,湊到嘴邊吸了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