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月一號那天,祝随春四個人提着行李站在門口等宋欲雪,那模樣就跟小學生等老師帶春游出行沒什麽倆樣。

宋欲雪開了車,她的車倒和她本人溫柔的氣質不搭,是輛越野,Rubicon3.6L的mopar限量。祝随春認得這個車,是因為她的堂哥昨年剛剛提了一輛。車很空很大。她把車停在她們面前,按下窗戶玻璃朝她們示意,又招呼四個人上車。推推搡之間,祝随春坐了副駕駛。

先是沉默,于皎率先開頭聊天:“宋老師,你的車好大啊!”很少有女孩會買這樣酷的車,軍綠色,還有個備用輪胎。

宋欲雪在反光鏡裏看了眼于皎,“得追新聞,大了放器材方便。”

蔡夢想了想,“老師,我們為什麽不坐動車去呀?”

那也挺方便,海北離首都太近。

宋欲雪轉着方向盤,一邊注意着外面一邊回答:“時間上有限制。我正好也沒事,就跟你們一道去。”

她這一回頭,卻是把祝随春看向她的目光捕捉到了,她疑惑地挑眉,祝随春擺頭證明無事,往窗外看。

宋欲雪是個很會聊天的人,進退有度,态度溫和,又博學多識,不管于皎她們和她聊些什麽,她似乎都可以談上一兩句。但祝随春今天卻難得沉默了,就連粗神經的kiki都察覺了祝随春今日的特別。

四個人的,名為激情女大學生深夜裸*聊的微信群開始瘋狂閃爍。

于皎:你咋回事?一句話不說?

kiki:阿春,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

祝随春偷偷暼了眼宋欲雪,把手機屏往自己的方面傾斜。

祝随春:我一直這麽文靜!

于皎:[白眼]

蔡夢:……

也不知道是這秋日的風太溫和,還是宋欲雪開車的技術太穩,祝随春不知道怎麽地就睡着了,醒的時候她們已經駛入了一個社區內部,她身上蓋着的衣服,是宋欲雪的米色風衣,香淺淡而悠長,是她熟悉的味道。

祝随春紅了臉,把衣服還給宋欲雪,“謝謝老師!”

于皎三人下了車,正擡着行李。車上就剩下她和宋欲雪。

宋欲雪把衣服疊好,抱在懷中,“醒啦?走吧,下車。”

她們到達的地點是海北某市的婦女互助中心,一個女性公益組織,致力于艾滋防治和婦女兒童維權。由于宋欲雪提前打過招呼,中心的人一早就在樓下等着,見她們來了,更确切地說是看到宋欲雪來了,一下就喜上眉梢,熱情相迎:“宋姐,好久不見。”

把宋欲雪叫姐的人,不過二十五六,打扮質樸,眼神很亮,對宋欲雪的态度很熟絡。

于皎拽了拽祝随春的衣角,“她們認識啊?”

祝随春湊在于皎耳邊悄咪咪講:“之前宋老師報道過詐捐的事,就她們機構也有份。”

于皎驚訝,音量提高,“你怎麽知道?”

祝随春瞪她,狠拽她的衣袖,“你小聲點啦!”于皎立刻捂住嘴,一雙貓眼打探着四周。祝随春才不會告訴于皎,她在百度知乎知網上把宋欲雪查了個透徹。

宋欲雪招呼幾個人跟上,随春拽着于皎小跑過去。

今天正好是機構免費進行HIV檢測和體檢的日子,她們一行人進去時就正好和裏面的女人們碰了個正着。祝随春掃了一眼,年輕小姑娘不太多,二十來歲,但也有倆三個半老徐娘模樣的人。她們看上去和一般在醫院等待體檢的女人無二,結伴坐着閑聊。見宋欲雪她們走進來也只是好奇地瞥了眼。

比起宋欲雪的泰然自若,随春幾人卻依舊有些拘謹,四人像是象牙塔的小獸,無辜地張望着。祝随春注意到一個女孩,她靠牆站着,一頭海藻似的卷發,精致妝容,看上去靓麗又時髦,斜睨過來的眼神滿是風情。祝随春受不住,偏過頭不和她對視。機構的工作人員上前,卻正好把那姑娘叫了過來,和她們聊天。

“大學生?”吳濃翹着腿坐下,綁帶高跟鞋把她的線條拉得修長。

kiki負責筆錄,蔡夢負責拍攝,而于皎緊張地溜去了廁所,所以看似放松的祝随春被推出來回答問題。随春點點頭,講你好。

“我叫吳濃。”她笑,“真名。”

随春想要介紹自己和同學,卻被吳濃阻止,她擺了擺手,“那倒不用了。反正今天過了咱們就不會再見。”

吳濃的氣勢太強,祝随春有些無措,她平日學的所謂的專業知識在這瞬間都被遺忘。有些尴尬,宋欲雪卻恰好來解了圍,她遞過來兩瓶礦泉水,吳濃和祝随春各自接下。宋欲雪順勢坐在她們身邊,擰開了瓶蓋喝了一口,态度自然,像老朋友,“聊哪兒了?”

“老師——”

“噗嗤。”吳濃笑出聲,“我可沒欺負你學生啊。”

祝随春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剛聊上呢,還沒進入正題。”

宋欲雪四兩撥千斤,直入主題,“你幹這行多久了?”她老練又成熟,不會憂慮如何開口才能保全對方的自尊。她很平靜,一如之前對祝随春要求的,她打心眼裏就沒覺得這件事值得憐憫。這是一個采訪者該做的,她需要完全擯棄‘自我’,不能過分強調自己傾聽者的身份,全然以擦肩而過陌生人的姿态,零度感情保持客觀。

吳濃挑眉,“我二十就幹這行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宋欲雪感嘆,“挺久的了。”

吳濃點頭,“算是老資歷了。不過看這掃黃打非的力度,我估計也快下崗了。”她自己還笑出聲來。

祝随春握着礦泉水瓶,問,“那你是,怎麽進來的啊?”

宋欲雪揉了把祝随春的頭發,祝随春眨着眼不明所以。吳濃似乎還挺開心,“你說得好像我進的是局子一樣。”

鬧了個笑話,就連kiki都沒忍住笑了出來。

宋欲雪聳聳肩,“我這學生有點呆。”

吳濃表示完全不介意,“哪有什麽進不進啊。又不是男人。”她講完才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群小姑娘,咳嗽了聲,“當時大學辍學,沒事幹。賺點外快。沒想到來錢挺快。”

上廁所回來圍觀的于皎忍不住插了一嘴,“那您,有沒有做什麽心理準備啊?”

就像那些影視作品裏描述的一樣,在自我和金錢裏搖擺,游移不定。

吳濃啊了一聲,反應了半響,“我第一個客人是在酒吧接的。本來奔着一夜情去的,哪知道完事別人甩我一摞錢。不要白不要呗。”

祝随春瞥了眼宋欲雪,她對于“一夜情”這三個字全然沒有反應,只是注視着吳濃,提出了下一個問題。

她們和吳濃聊了快一個多小時,對于她的人生脈絡也似乎理清楚了。她是家裏得獨生女,條件不錯,被父母寄予厚望,但是大二那年辍學了。她不喜歡讀書,她讨厭學習,她天生就對書有着一種反骨。刷盤子那些活她也不想幹,倒不是覺得丢面,只是覺得浪費她那雙芊芊玉手,後來在酒吧當了坐臺,吃幾年青春飯,掙了河北兩套房,過年風風光光回她們雲南省城時,還有頭有臉的。雖然她自己不覺得有什麽丢人,她喜歡性,她完全把這當作一種工作,和洗碗興致差不多的工作。關了燈她就當作自己在被服侍。可她還是不會對任何講自己所從事的行業,她知道自己是帶着污名的。

後來又和別的女孩聊了幾句,其中有個姑娘談了個男友,卻是充當着雞頭的角色。顧名思義,和老鸨差不多。小姑娘為愛發了昏,替他賺錢,可倒頭來卻發現,所有被騙來的姑娘都被他愛過。她什麽也算不上,可也逃不走了。

等她們體檢完離開,今天的采訪也算是告一段落,幾個人在社區的青旅落了腳。是家庭式的旅館,宋老師一個人住單人間,她們四個剛好湊一間女生四人床。在客廳裏的時候,宋欲雪問她們,感覺如何。

Kiki說:“好,好不一樣啊。”

于皎笑着揉了把她的腦袋,把她剛剛吹好的發型弄得一塌糊塗,“我們的純情小女孩羨慕啦?”

Kiki把她的手拍開,嘟嘟嘴,想說沒有,又覺得哪裏不對。蔡夢忙着在房間整理今天的錄像并和筆錄對照,沒出來。

祝随春接受到宋欲雪的目光,遲疑了一下,這還是她第一次,離社會這麽近。除了吳濃,還有別的女人。她們性格各異,可是生活都在她們身上留下了折痕。吳濃算是拎得清的,可有些女人,還是會為了HIV檢測而擔心受怕。那些嫖,客很少帶套,她們是沒有人權的,她們是出賣自己的人,所以帶套的尊重是留給自愛的女孩的。祝随春想起吳濃的嘲諷笑意,她說,那我們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嗎?對啊,那她們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嗎?她看着宋欲雪,想象着宋欲雪第一次像她一樣接觸真實時候的模樣。

最後,她看着宋欲雪說,我感受到了生存。

而不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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