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岚來陳家的時候才五歲,小尾巴一樣怯生生地緊緊跟在白敏後面,走進了這所公園一樣的大房子。一個禮拜以後,陳諾白參加夏令營回來,在花園裏見了白岚第一面。白岚那麽小一個人,提着一大桶剛洗好的衣服從洗衣房裏出來,陳諾白從沒見過這小孩,他故意沒出聲,有些狐疑地悄悄跟上去。白岚邁着瘦不拉叽的小短腿嘿咻嘿咻走到角落的晾衣架邊,陳諾白停下來:“喂!你誰啊!”白岚被他吓一跳,手一松桶歪倒在地上,幾件衣服掉在了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地上。陳諾白看他不說話,緊跟上去又問了一遍:“喂,跟你說話呢!你是誰啊!在我家裏幹嘛?”白岚抿緊了嘴唇,低着頭不敢看他,還是沒說話。陳諾白兩手抱在胸前,有點不耐煩了:“你再不老實交代,我叫保安了啊。”白敏抱着洗幹淨的床單、被套過來,剛好看到兩個人在那兒對峙,她趕緊追過來把桶扶起來,撿起地上的兩件衣服用力抖了抖。“少爺下午好,我是上個禮拜新來的,這是我兒子。”白敏的聲音聽着有些緊張,她騰出一只手按着白岚的後腦勺壓下去,輕聲催促,“岚岚,叫少爺。”“少爺……”那時候白岚講話奶聲奶氣的,他還太小,腦子裏對這個詞沒有什麽具體的定義,只是很乖地重複媽媽的話罷了。
就着這個低着頭半鞠躬的姿勢,白岚的視線剛好停在陳諾白漂亮嶄新的運動鞋上。陳諾白剛從外面回來,可是鞋面上一點也沒髒,又白又亮。白岚再看自己腳上的藍色塑料拖鞋,右邊腳襻的地方脫開一半,這雙鞋子是去年夏天買的,現在已經太小了,腳後跟有一小截不得不尴尬地露在外面。白岚心裏突然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羞恥,當時的他還不能理解那是什麽,只是不自覺地默默蜷起了腳趾。
在接下來的很多很多年裏,他們都保持着這樣一種微妙的關系。白岚總在低頭、總在彎腰,他甚至願意跪下來、匍匐着,去握住、去托起陳諾白高貴的足尖。最開始是因為這句“少爺”,後來是因為陳諾白這個人本身。在陳諾白還對他好着的那些年裏,白岚曾經視他如太陽如神明,把他當做自己一個人的宗教、自己所有朝拜的終點,就連望向他的每個眼神都如同這世上最虔誠的信徒。
“小不點兒你會說話啊,那我剛剛問你半天你不搭理我!”陳諾白收起兇巴巴的表情,“你叫藍藍?幾歲了?”白岚還在盯着自己的腳尖發呆,愣了一下才回答他:“白岚,五歲。”陳諾白重複了一遍:“白藍……好特別,是藍天白雲的白,藍天白雲的藍嗎?”白岚只知道不是藍色的藍,可是他還不會寫字,他也不知道是哪個岚。白敏用手指在空裏劃了幾下:“少爺,是上面一個山字頭下面一個風的岚,霧氣的意思。”“白色的霧氣……這不是女孩子的名字嘛!”陳諾白在手心裏寫了一遍,“我叫陳諾白,諾是承諾的諾,白就是你那個白。”
白敏彎腰把盆裏的床單撈起來抖了抖,揚臂一甩,床單嘩啦一下揮開,像大鳥忽而展開翅膀降落在晾衣杆上。白岚揪着白敏的衣角,半步不離地跟着,陳諾白掀開兩個人面前的床單去捉他:“哎小不點兒!你別躲我啊!”在白岚上小學之前,陳諾白在家裏都愛叫他“小不點兒”,可能是第一印象太過深刻,白岚在他心裏面好像一直是第一次見面那個瘦瘦小小還不愛說話的軟萌弟弟。
那一整個夏天他們都在一起玩。陳諾白是家裏的獨子,一直以來也沒什麽熟悉的表親兄弟姊妹,好不容易逮到這麽個小弟,就跟發現了什麽特新鮮的玩具似的。白岚還是戰戰兢兢不太喜歡說話,陳諾白總是忍不住想逗逗他:“小不點兒,要不你叫我哥哥吧。”白岚立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陳諾白佯怒,哼了一聲:“那你想叫我什麽?”白岚抿着嘴想了半天,吐出兩個字:“……少爺。”“切,你怎麽這麽無聊!”陳諾白屈起手指不輕不重地敲了敲他的小腦瓜,“過來陪我寫作業。”
以前陳諾白都在自己卧室寫作業的,白岚不肯跟他上樓,一板一眼地說:“媽媽說我不能過去。”說着擡手在面前劃了一道,廚房、洗衣間、傭人房,這就是他的全部活動區域,再往前就越界了。陳諾白拉着他的手臂硬是把他拖過去:“我說可以就可以!”白岚一屁股蹲地上不肯走,細聲細氣地叫他:“少爺……”最後陳諾白拗不過他,只好選了個折中的辦法,把作業本拿下來在一樓餐廳裏寫。白岚第一次越過那條“線”,緊張地捏着衣角在一邊站着,陳諾白轉着筆看他:“發什麽呆啊!過來坐啊!”白岚不情不願地一小步一小步蹭過去,與其說是坐着不如說只是靠着椅子,屁股只擱了那麽一點兒在椅子上,陳諾白怕他不小心滑下去,轉身兩手一環,像抱玩具小熊一樣把他抱起來放放好:“坐好,笨死了。”白岚那小短腿懸在空裏夠不到地面,小腿并在一起緊張地搓來搓去:“少爺,那個,我去給你洗點水果。”陳諾白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不準,你就給我坐這兒,哪兒也不許去!”
白岚只好托着腦袋看陳諾白寫作業,一開始還瞪圓眼睛強撐着,一會兒就腦袋往下一點一點地昏昏欲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睡夢中白岚覺得臉上一陣發涼,一睜眼看到陳諾白拿了只冰桃子貼他臉頰上:“你流口水了。”白岚臉一紅,連忙擡手擦嘴。“這裏,不對,這裏,我手指的地方。”陳諾白逗了他好一會兒,然後笑嘻嘻地把桃子塞他手裏,“騙你的啦,喏,吃桃子。”白岚知道自己被耍了,敢怒不敢言地擡頭看着陳諾白:“少爺!”陳諾白知道他橫豎不敢生氣,有恃無恐地回道:“幹嘛!”“……桃子沒削皮,我去削皮。”白岚拿着兩個桃子噠噠噠跑去廚房了。陳諾白沒想到這個五歲小屁孩削個水果能這麽熟練,他看他肉乎乎的小胖手拿着水果刀都覺得膽戰心驚的。
等陳諾白開學了,兩個人只有晚上能一塊兒玩了。每天傍晚陳諾白放學回來,就去傭人房那兒扣一扣門,白岚把門開一條小縫側身擠出來,笑着叫他:“少爺!”白岚遺傳白敏,天生一雙彎彎笑眼,兩排睫毛也随媽媽,又密又長還帶着點卷翹。陳諾白養了白岚一個夏天,總算把這小東西養熟了一點。看吧,又乖又聽話,都會笑了,陳諾白很滿意,伸手在他腦袋上呼嚕一大把,揉得白岚一頭軟毛到處亂翹。
白岚去廚房把白敏準備好的果汁和小糕點端出來給他,陳諾白讓他一起吃,白岚不肯,陳諾白就把他按在懷裏往他嘴裏塞各種甜甜的小餅幹、小酥糖,掉一地碎屑屑,最後還是白岚拿了掃帚過來掃。有幾次正碰上唐玉玲回來,白岚吓得從陳諾白身上猛一下彈開,垂下頭畢恭畢敬地打招呼:“夫人下午好!”其實唐玉玲一點兒也不兇,相反還很溫柔,她會蹲下來捏捏白岚肉乎乎的小臉說聲下午好,然後讓陳諾白帶白岚去花園裏玩,別整天窩在屋子裏,還不忘囑咐一句:“照顧好弟弟,別跑太快摔着了!”那時候白岚覺得唐玉玲是世界上第二好的女人,——第一當然是親媽白敏。
如此兩年過去,終于到了白岚上小學的年紀,陳天源主動提出來安排他去陳諾白那個學校。那天陳家一家三口在餐廳吃晚飯,白岚水喝多了想上廁所,正好傭人房這邊的洗手間壞了還沒修好,只能穿過餐廳用一樓另一邊的。他一開始不敢,怕打擾到主人家吃飯,後來實在等不及了才貓着腰悄悄過去,結果半路被陳天源叫住了。陳天源講話語氣一向很硬,說什麽都像在發號施令,白岚規規矩矩說完“謝謝先生”以後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還是陳諾白先一拍筷子,咋咋呼呼地接過話頭:“那我每天都能和阿岚一起上學了嗎!”白岚被他這一激實在憋不住了,夾着腿一路歪歪扭扭跑去尿尿了。
第二天傍晚陳諾白又拉着白岚陪寫作業,白岚踮腳夠着桌子,拿着卷筆刀哼哧哼哧幫陳諾白削鉛筆,一邊削一邊問他:“少爺,上學是什麽感覺啊?”白岚沒上過幼兒園。“沒什麽感覺啊。”陳諾白忽然眼睛一亮,“對了我跟你說,以後在學校裏不準叫我少爺。”白岚轉過頭懵懵地看着他:“為什麽呀?”陳諾白一本正經地蒙他:“一學校全是少爺,誰知道你喊誰啊。”白岚有點急:“可是他們又不是我的少爺。”這話陳諾白聽了自然是十分受用,心裏面都樂開花了面上還繃着:“反正不行,換一個叫法。”白岚攥着手裏的鉛筆想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陳諾白成功把他帶溝裏了,心裏暗爽:“叫哥哥啊。”白岚小眉頭一擰,回得特斬釘截鐵:“不要。”陳諾白就猜到沒那麽簡單:“行了行了,就在學校裏行不行?就學校裏你喊我哥。”白岚還是不肯,陳諾白在那兒軟磨硬泡十幾分鐘,最後白岚總算點頭了。陳諾白嘴角的笑意早藏不住了,要知道就為這事兒他都努力兩年多了:“那你叫一下我聽聽。”白岚一板一眼地回道:“不要,現在在家裏,又不是在學校。”陳諾白覺得自己總有一天要被這小笨蛋氣死。九月一號上學第一天,白岚像只警覺的小鹿一樣跟在陳諾白後面,終于緊張兮兮開口叫了聲哥哥,陳諾白表面上端着,內心早爽得炸開煙花了,中午在學校餐廳連吃三大碗飯。白岚在對面舉着個小勺愣愣看着他:“少爺,慢點吃。”陳諾白瞪他一眼:“嗯?”白岚往嘴裏塞了口飯,含含糊糊地叫他:“……哥、哥。”
學校除了一天的基礎課程,還有自選的課餘活動,以前陳諾白一放學就急着回家找白岚玩,一直沒怎麽參加。白岚聽老師報了一串馬術、陶藝、茶道、高爾夫、交際舞,只聽懂了一個烹饪,好像也只會這一個。陳諾白上完體育課順路過來找他,問他選了什麽,白岚回他倆字“做飯”,陳諾白瞬間無語了,他還想和白岚一起騎馬呢。
他倆就這樣成為了烹饪班唯二兩個男孩子,一群少爺小姐都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陳諾白長這麽大連鍋鏟都沒摸過,女孩兒們就更不用說了。白岚跟着白敏倒是學了不少東西。每節課三人一小組,小姑娘們都想和白岚一組。陳諾白每次看她們在白岚邊上圍一圈叽叽喳喳就心情複雜:一面很驕傲,想着我家阿岚就是這麽好你們全都眼紅去吧;一面又煩得要死,喂那個小學妹你都把阿岚的圍裙扯散了……第一節 課老師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套圍裙和小帽子,女生粉紅色,男生粉藍色。陳諾白抵死不從的時候,白岚已經乖乖自己穿上了,還在腰後面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這天課上學的是檸檬芝士小蛋糕,白岚他們組又是第一個做完的。剛烤完的蛋糕又香又軟,酸甜清爽,有幾個外向的女孩子大着膽子來問能不能嘗一下,白岚不說話,這種時候他一般都聽陳諾白的。
“不行,這是我們組的。”說話的是任舒爾,這節課和白岚、陳諾白他們一組,三年級,和陳諾白一個班,爸爸是校董。那幾個女孩子被她唬住了,不敢再說什麽。任舒爾突然轉過來跟白岚說話:“你放學去趟我家吧!”白岚一愣,不太确定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嗎?”任舒爾咬了一小口蛋糕:“對啊,你一會兒跟我回去再烤幾個蛋糕,我想吃椰蓉的。”“我弟幹嘛要去你家?還給你烤蛋糕?”白岚還沒來得及反應,陳諾白那邊先炸了。任舒爾沒料到他這麽大反應:“你激動什麽啊?你弟?誰不知道他是你家傭人?”陳諾白火氣也噌噌上來了:“你也知道他是‘我家’的啊!”任舒爾揚了揚眉毛:“哦,不就是給了錢嗎!那我給錢他就是我家的咯!”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吵到下課,鈴聲一響陳諾白背起書包就把白岚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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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早就等在校門口了,兩個人坐上後座,白岚的小圍裙還沒來得及脫下來。他知道陳諾白現在正在氣頭上,他想了想,可能叫哥哥他能消一點氣,可是現在有司機在,白岚不敢。他蹭到陳諾白邊上,在他手心裏寫了一個前幾天剛學會的“哥”字,然後抓着他的手輕輕晃了晃:“你別生氣了。”陳諾白臉色稍微緩和一點,氣鼓鼓地瞥了他一眼:“下學期不準選這個課了!煩死了!”白岚特別乖地點了點頭:“好。”“跟我學騎馬去!”“嗯。”“還有不準去任舒爾家!不準給她烤蛋糕!不準和她說話!”“嗯。”“不止是任舒爾!誰都不行聽到沒有!”“……嗯!”
命運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大概誰也不會料想到:當年那個頤指氣使說着“給你錢你來我家烤蛋糕”的大小姐有一天會變成你的結婚對象;而那個一臉霸道宣布“你這輩子只準給我一個人做飯”的小少爺有一天會在家裏認認真真給你烤小餅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