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崔洵做了一場長長的夢。

夢裏,他看到了許多人, 也經歷了許多事。

他看着那個嘴角帶笑神情陰鸷的男人, 看他滿身狼狽, 看他權勢加身,看他泥濘中掙紮求生, 看他烈火中白骨成灰。

他知道那是自己, 他似乎親自走了一遭這條坎坷歧路, 又似乎冷眼旁觀了一場愛恨情仇。

一生跌宕起伏,赫赫揚揚, 最後于溫柔鄉卸甲沉淪。

“恬恬。”

他知道自己在叫誰,那是一個外表美豔絕倫內心卻柔若春水的女孩子, 和他一樣跌落泥塵, 最後半生坎坷半生峥嵘。

她是他的半身,同他一起生一起死, 縱然他實際上已經不是真正的男人, 她依舊是他的妻子, 和他同生共死。

生同衾死同穴, 共享一座棺椁,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焚身烈火中,崔洵露出笑容, 抱緊了懷裏的人。

“反正我就要死了, 何妨一場豪賭,賭對了,前路昭昭, 賭錯了,至少還有你陪我。”他親吻着她沉睡的臉龐,語調溫柔,“反正你總會陪着我不是嗎?”

不,她是必須陪着他,他不會允許她放手或者背離。

永遠不會。

***

大夢一場,像是走過幾十年時光,崔洵從夢裏醒來時,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臉色依舊慘白,身上沾着雨水與泥濘,模樣看起來很是虛弱,然而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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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瀛猛然看到時,心口突地一跳,立時僵住了身體。

“蘇瀛?”他聽到自家公子略微有些遲疑的聲音。

此時的崔洵,聲音不如之前清亮,帶着幾分嘶啞,大概是故意壓低了嗓音,聽起來柔而緩,在大雨傾盆的凄冷秋夜裏,猛然聽到着實有幾分可怖。

“公子。”蘇瀛趕忙近前和人說話,“如今山上到底什麽情況還不清楚,天黑路滑,雨大風急,公子還是暫且在山下等消息吧,我保證将兩位小姐安全帶回來。”

“這又是山石滑坡又是林中大火的,情況着實危險,我知道你擔心妹妹和怡安,但是你身體剛好又淋了大雨,不宜貿然前去,還是和為父一起在山下等消息吧。”明遠侯勸兒子。

“父親。”崔洵擡頭看向人至中年的明遠侯,眯了下眼,旁邊火把随風搖曳,看不大清楚他的神色。

明遠侯只覺得兒子這昏過去一小會兒醒來後比之前沉穩許多,雖然人還是那個人,但比起之前的擔心焦灼,這會兒心裏看似多了成算,所以他勸人也勸得委婉,沒明說兒子跟去也只會是拖累。

雖說平日裏有練武強身,但到底和蘇瀛以及那些士兵沒法比,不跟去添亂就是幫忙了。

崔洵接過小厮遞來的絹帕擦了下臉,雨依舊下得很大,等他再次站起身時,精神好似比之前強了許多。

“父親,我也一起去山上救人。”崔洵看向明遠侯,面色平靜,聲音低啞,面上雖有虛弱之色,但模樣姿态此刻看起來卻極可靠。

明遠侯知道兒子的脾氣,本想再勸,但見崔洵一擡手,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停住了口。

“我知道父親的擔憂,但此次救人我非去不可,蘇瀛他們身手是不錯,但總要有人居中坐鎮調度策應,再者,營衛那邊我心有疑慮。”時間緊迫,崔洵話說得直白,“所以,我必須得去。”

“我的身體父親也不必擔心,剛才不過是意外,我現在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好,上山不礙事。”

看着兒子,明遠侯沉默許久,最後終于點頭應允,“和你妹妹一起平安回來,父親等着你們。”

崔洵微微一笑,拜別明遠侯,帶着整治好行裝同蘇瀛等人一起上了南山。

秋風冷雨中,崔洵看向漆黑夜幕中她所在的方向。

恬恬,我回來了。

***

山裏的夜很冷,且此刻外面暴雨連綿。

那陣駭人的動靜蘇怡安等人也聽到了,遠遠的還從小木屋的間隙裏看到了沖天的火光。

屋內的幾個賊匪連聲罵着晦氣,去外面和守夜的人嘀嘀咕咕,過不了一會兒,蘇怡安就聽到了外面急匆匆而來的沉沉腳步聲。

“人馬上就上來了,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要是事情沒辦成,一個個兒的等着回去上刑堂。”

聲音嘶啞的老大這話說得清楚明白,蘇怡安她們也盡數聽進了耳朵裏,這會兒看着那群更顯窮兇極惡的匪徒們,眼神驚疑不定。

京裏是肯定會有人來救她們這些人的,但看這些匪徒完全不以為然的模樣,顯然內有乾坤,說不定附近這些地方也早已安排好了無數陷阱,只等着人自投羅網。

“姐姐,你說他們是不是打算殺掉我們?”崔媛心驚膽戰的問。

她是真的這麽覺得,綁架她們這些權貴人家的貴女,行-事嚣張肆意,甚至不畏懼朝廷及前來營救的官差,要麽背後有人且早就尋好了出路,要麽是打定主意亡命拼上一把,前者她們還有那麽一絲可能僥幸活命,後者只怕對方在死前會拿她們這些人祭刀墊背,反正無論如何,都前路渺茫。

“再等等看。”蘇怡安勸慰道。

事實上,她心裏此刻是同樣的想法,性命岌岌可危的情境不止讓她們戰戰兢兢,其他的女孩子們同樣有了預感,這會兒又開始忍不住哭聲。

拇指粗的繩結終于被簪子磨斷,蘇怡安不敢輕舉妄動,見那幾個賊匪此刻在屋外商量事,她抓緊時間替崔媛和其他人松綁。

幸好秋日天氣裏她們這些人衣裙不算太薄,這會兒裙擺衣袖一遮,還能裝個樣子,沉悶的刺啦聲接連響起,衆人的手總算暫時解脫。

“他們人多還有刀,大家別輕舉妄動,這會兒天黑路滑,外面還下着暴雨,就算咱們真想跑也跑不遠,”蘇怡安抓緊時間說話,“我們先等等看,等救我們的人來了,到時候肯定會有空隙逃跑,到時候大家見機行-事。”

她給身旁幾個女孩子綁好身上傷口,将她們頭上能用作兇器的簪子挑揀出來,“抓緊時間磨,萬一這些人真動手,能拼得過就使勁紮他們,照着頭臉眼睛手腕和下-身使勁兒戳,越狠越好,最好能一下子戳死才好!”

這番話說得痛快利落,讓幾個原本哭着的女孩子神色輕緩了些,心情不若之前沉重,連帶着精神也好了些。

這些人中,她和崔媛年紀最小,沒想到她們這些年長的反而不如一個小姑娘來得冷靜穩重,但這時候計較這些已經沒有意義,深處如此險境絕境,沒有任何事比通力合作逃出生天來得更為重要。

大家齊心協力互相鼓勁打氣,小姐也好,丫頭也罷,大難當頭,人命只有一條,這求生的心情也是一樣的,能彼此平安度過險境才能談以後。

一會兒功夫,這群嬌嬌小姐們就變了模樣,努力繃着臉鼓着勁兒,只希望救人的早點來,早點救她們逃出生天,又或者弄出逃跑的機會。

看守的賊匪進門時,只看到了一群鹌鹑般乖乖巧巧的嬌小姐,那兩人站在衆人跟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間或發出一兩聲猥瑣笑聲,讓人渾身發毛。

外面雨聲越發大了,隆隆雨聲中,細微動靜開始變得不明顯起來,那兩人中一人拔刀出鞘,雪亮刀光映着燭火分外冰冷駭人,另一人雙手環胸站在一旁,像是等着看好戲。

“今天在這裏的都是一群富貴人家的嬌嬌小姐,平日裏我們這群大老粗那是見都見不上一面,若不是如今這點兒緣分,小姐們跟我們這群人還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人揮了揮手上的刀,在衆人頭頂晃了兩圈兒,“所以,各位小姐們是不是該高興點兒,機會難得啊!”

“說那麽多屁話幹嘛!”旁邊等着的賊匪不耐煩了,“王三你個賤皮子,有空廢話還不趕緊辦正事兒?!這大半夜的,風高雨急冷得要命,趕緊把這些小娘皮抱在懷裏暖被窩快活才是要緊!要不是老子打賭輸了,這好事兒能輪到你?少他媽廢話!”

“老萬你這沒一點兒憐香惜玉的心,也就色膽滔天,難怪那些窯姐兒也看不上你,啧啧,你還真是沒有和嬌小姐親香的福氣。”

“公府官宦人家的嬌小姐又如何,到頭來不還是和窯姐兒一個下場?”那人冷哼道,“女人只要能抱能睡就成,誰管你憐香惜玉風花雪月,你要是再磨蹭,老子就自己上了!”

同夥那副着急上火的模樣讓王三翻了個白眼,他收回視線,看向面前一群女孩子,努力笑得和藹可親,“本來老子是打算選你們這些人裏最漂亮的。”

說着,他看了一眼蘇怡安所在的角落,笑一聲後複又收回視線,“不過,這人看起來太澀口了點兒,所以還是選個鮮嫩的吧,至于到底選誰,小姐們可以自己想自己選,你們選出來的人咱們就不客氣的笑納了。”

“一盞茶的功夫,夠小姐們好好選了吧。”說着,他收刀入鞘,“咱們就在門口等着,小姐們慢慢選。”

兩人垂涎的視線在一群女孩子身上掃過,惹來幾聲驚恐哭叫,随後得意洋洋的守在了門口。

從聽到兩人那番話起,蘇怡安心沉到谷底,身為女孩子最怕遇到的事果然還是發生了,然而比她想象中更糟的是,讓她們這群人自己選替罪羔羊。

要知道,大家好不容易凝成了一股繩,一旦真開始選人,無論是求生欲作祟也好,還是出于怨恨嫉妒也罷,只怕她們之前的逃跑謀算都會暴露,連累所有人。

跟在崔洵身邊,蘇怡安看過太多人性卑劣,她絲毫不懷疑自己的猜測會成真。

時間緩緩流逝,沒人開口推舉,也沒人主動請纓,到底年長被劃傷臉的那個是她們中間心思最浮躁最沉不住氣的,此刻也首先開了口,“身為主子,怎麽可能是我們這些人去,要選也是選——”

“閉嘴!”蘇怡安輕喝一聲截斷這人話頭。

對方猶有不忿,還想要繼續說下去,哪怕蘇怡安看出來周圍幾個女孩子差不多是同樣的心理,想要推丫頭們出去代為受過,她也不敢放任這人真正說出來。

“誰都不用推舉,我有辦法!”她說得又快又堅定,像是胸有成竹,模樣很能唬人。

“有辦法怎麽不早說?”那女孩子嘀咕一句,但見崔媛和其他幾人對她怒目而視,閉嘴不說話了。

蘇怡安看一眼臉色蒼白的丫頭們,再看周圍對她充滿期待的女孩子們,心裏嘆一口氣。

她敢保證,她們前腳把這些丫頭們推出去,後腳這些人就敢把所有一切捅出來,讓她們自讨苦吃。

“姐姐?”崔媛扯了扯她衣袖,臉上寫滿了不安,“你真的有辦法?”

蘇怡安沉默一瞬,摸了摸小姑娘頭,“放心,你肯定能平安回家。”

于是,一盞茶過後,兩個賊匪來抓人時,看到的是衆人面前亭亭玉立的嬌弱小姑娘。

“她們選了我,我跟你們走。”她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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