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哥……”青铮哀怨的瞪了乞兒一眼。
乞兒連忙擺手:“好啦好啦,我不取笑你,快告訴我,是誰欺負你了?”
“沒人欺負我啦……是我自己覺得在石大人身邊完全幫不上忙,只會給大人制造麻煩……大人讓我過來協案,但我沒有任何一個任務能夠順利完成,反而經常頂撞他……”
“石大人?”乞兒或有不解。
“就是提刑大人啦……”
“我哪知道啊!小子,你倒是考慮一下你老哥我走的是江湖诶!放心啦!”乞兒大大咧咧的拍了拍青铮的後背,“你沖動魯莽經常惹禍我們兄弟早就慣了,不要緊的!只要你那位石大人習慣了就好。”
“什麽嘛……”青铮被那乞兒的話惹得更加沮喪的。
那乞兒呵呵一笑,敲了敲他的腦袋:“可是,是他叫你來的吧?”
“嗯!是啊,那又如何?”
“如果是我的話,才不會把一個沖動魯莽經常惹禍外加頂撞自己的人叫到身邊,又不是吃飽了撐着惹個麻煩回來消遣。除非……”乞兒詭異一笑,“那個人極為特別。”
“咦?”
“呵呵……所以啦,你放心吧,你那位石大人絕對不會因此而讨厭你的!”
“真的?”
“真的。”乞兒一拍胸口,“四哥啥時候糊弄過你啊?”
青铮歪着腦袋認真的想了想:“次數多得數不清。”
“喂喂喂……好歹是你老哥诶!多少給點面子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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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常說乞丐不需要面子,面子不能當飯吃的嗎?”
乞兒瞪了他一眼:“好你小子,居然調侃起老哥來了啊!”
青铮呵呵一笑:“不是啦,還是要謝謝你,适才一番說話讓我輕松了不少,想不到四哥也會如此關心小弟……”
“沒有啦……”乞兒低下頭,繼續跟大碗裏的滑溜溜的蝦仁搏鬥,“我是不想你那張苦瓜臉影響我的食欲,破壞我品嘗美食的樂趣而已。啊,好吃!龍井蝦仁诶……真是太好吃了!”
“……”
嚴君弄郎
十
跟昌化縣縣衙的悠閑完全不同,提刑府裏面的人幾乎沒有停下腳步休息額的時間。
滿懷期待能大展拳腳的青铮被委派了一些無關緊要的閑雜工作。在那群提刑府衙役中,除了寧子之外,皆對新提拔上來的小捕快或多或少抱有敵對态度,畢竟這個看上去極為普通的男子居然令那位位高權重的石憲司破了例,怎能不令人嫉妒?
傍晚,提刑府的忙碌才少有舒緩,衆人完成了各自的工作,紛紛集中到膳房開始晚膳。膳房透出飯菜誘人的香味,讓辛勞了一天的差役們更加饑腸辘辘。幾張長桌子圍坐的捕快們一邊狼吞虎咽着米飯菜肉,一邊高談闊論稍緩整天下來工作的辛勞。
偏偏坐在角落的青铮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像孤島般被隔離了。其他人情願坐得稍擠亦不肯過去同坐,而寧子因為公務外出未歸,更讓青铮與一衆差役之間的隔閡更為明顯。
就算再遲鈍,青铮也是感覺得到來自衆人的冷漠,甚至是明顯的敵視刺得他背脊生疼。看着面前熱騰騰的飯菜,他突然覺得有點難吃。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示弱,若是為了這麽點事便食不下咽的話,他更沒有資格跟在石岩身邊了!
他撈起飯碗,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不消片刻,他便打着飽嗝地站起身來,像那群假裝沒看見他的差役們大聲打招呼道:“我吃飽了!各位慢慢享用吧!先走了!”
挺直了腰杆在衆人奇怪的眼光中走出膳房,經過廊道一轉彎,便洩氣了般縮起身體……天上的月亮光的令人發慌,青铮躍離廊道,運起久沒使用的輕功跳上屋檐,攤倒在硌背的瓦面上。
“唉……”
即使被這些七菱八角的瓦片硌得難受,也比受那些紮人視線的洗禮好上許多……
晚風送爽,把夏夜的熾熱吹散。
在他快要睡着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的走過。
“咦?大人?”
青铮連忙坐起身來,俯視經過的男人。只見石岩褪去了一身嚴謹肅穆的官服,取而代之的是青布儒裝,平凡樸素少了習慣的威嚴,卻多了一份柔和。
“大人要去哪裏呢?”他手上拿了一個籃子,裏面不知道裝了些什麽。青铮好奇的看着他出了提刑府後院的門,沒有驚動任何差役,也沒有喚來代步的轎子,徒步往西向而去。
“怎麽辦呢?”他很想跟上去,知道一身常服的石岩到底要去哪裏,但這樣跟蹤他卻又極為不妥,猶豫片刻,眼見那抹青影就要消失在茫茫夜幕中,青铮還是按耐不住,躍下屋頂悄悄跟了上去。
“我不是跟蹤大人啦……是保護!保護!對了,大人怎麽可以不帶侍衛就獨自外出呢?說不定在某處會有對大人不利的家夥出現,到時候沒有人保護他怎麽行?!”嘟喃着給自己找了個好借口,青铮靜悄悄地跟随在石岩身後。
他本就不懂跟蹤,只憑着一點輕功距石岩十丈之外跟跟停停,甚是礙眼。但今晚的石岩卻似乎毫無戒備,對周遭的事物不甚在意,倒也沒發現那個蹩足的跟蹤者。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石岩已離開了官道,上了一條偏僻的小路。
小路盤山而上,越漸偏僻。
道兩旁的草已生得半個人高,若非知道此處有路,怕是難尋此道。
平日皆是坐在室內辦公的石岩,此刻手腳卻異常矯健,撥草尋蹤的動作看來利落非常。山路崎岖,在他腳下卻似尋常平道。實在不像一名身居高位的官員可以做到的事情。
青铮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盡量不發出多餘的聲息避免被發現。
又走了半個時辰,小路似乎終于到了盡頭,到達了山頂。雖然之前的路上雜草叢生,但這山頂之上卻有一處平坦的草坪,上面似乎種滿了星星點點的紫花兒,在夜空下,為那月明星稀的天空增添一些點綴。
石岩走到這草坪中央的一個隆起的小丘前,将手上的籃子放下,然後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兒,再也沒有其他動作。
青铮躲在林立的樹後悄悄的看過去,只見那小丘豎立了一塊石碑,上面似乎刻有文字。
山風輕輕流淌而過,帶起一些細碎的發絲以及頭上的青巾,卻無法令那雙凝視着石碑的眸子動搖半分。那身影定在哪兒許久許久,給了偷看的人一個奇怪的錯覺,仿佛這一站,就要直到天荒地老。
也許是山風也放棄了吸引他的注意,停了下來。石岩此刻卻有了動作。
只見他彎身在籃子裏找了一陣,略有困惑,然後,他卷了手上袍袖,用自己的衣服抹拭石碑。他擦得很仔細,每一寸地方都重複擦過數遍,确定了沒有污垢之後才移到別處。
青铮實在奇怪極了,他蹑手蹑腳地走近了小丘,躲在離石岩不足五丈的草叢裏拼命睜大了眼睛,藉着月亮柔和的光芒勉強看到那石碑上的字:“……妻……石氏……秀容……墓……”
原來,這竟然是一座埋藏了石岩妻子的山墳!
在青铮極為驚愕之際,石岩已将石碑打理幹淨,然後從籃子中取出幾碟小菜和酒杯酒瓶擺在碑前。
清酒入杯的潺潺流音在山頭繞蕩,給這個本來就寧靜非常的地方添上一抹哀愁的孤寂。
石岩為墳前放着的酒杯斟滿酒,又為自己手中的杯盞倒滿。
“叮!”清脆的杯盞撞擊聲,仿佛要激靈寂寞了許久的孤魂。他昂頭,将杯中之物一飲而盡,然後将墳前盞內的瓊漿撒在青草地上。清風攜了優雅的酒香,送至天外,帶贈給異世之魂。
就這樣,石岩一個人坐在山頂,慢慢地斟飲着。
風,忽然靜了下來,似在他身邊停駐了腳步,欲伴這散發着寂寞氣息的男人。
可那廂的青铮情況卻大為相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受昆蟲類動物的歡迎,耳朵聽到“嗡……嗡……嗡……”的襲擊聲。那些餓了多時的蚊子見他完全沒有反抗,更加肆無忌憚地撲過去,各自尋找最美味的皮肉盡情的叮咬。
裸露在空氣中的臉跟脖子不能避免的成為主要攻擊目标,被蚊子們大快朵頤之後腫起一個個又大又癢的包包。他真的很想伸手去抓,以求緩和難忍的癢勁,但稍一移動恐怕就要發出明顯的聲響讓石岩發現。
越想忽略那種感覺,卻越是痕癢入心。
忽然,有一只極為嚣張的蚊子在他眼前飛來飛去,準備選在最鮮美的部位下手,最後緩緩下降到青铮的鼻頭,施施然地準備飽餐一頓。
青铮終于忍耐不住了,手一伸拍到臉上,清脆利落地一掌将那只踹得要死的蚊子擊斃。
“是誰?”
突兀的聲音讓石岩警覺,銳利的眼睛直視發出響聲的地方。
青铮知道躲不過了,只好站起身來,一臉死定了的表情。
“青铮?”石岩擰緊了眉毛,對他在此出現甚感意外。
“大人……”青铮不敢看石岩的臉,之前想好的說辭早就跑到九霄雲外,只懂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前,不敢退。
踏過草地的沙沙聲逐漸靠近,青铮更是全身緊繃,緊張地握緊了拳頭等待山洪暴發般的怒火。
石岩卻沒有如他所料般憤怒,只是走到他跟前,停了一會兒,藉着月光看清了他,随即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小撮綠草,別到青铮衣襟上,說道:“野外跟蹤需帶備驅蚊蟲之用的香茅草。此處毒蟲甚多,看你這模樣,恐怕明日定是滿臉紅腫。”
“大人,我……”想自己這樣偷窺石岩的私隐,更插入了他與過世了的夫人單獨相處的空間,若是換了別人想必已是大發雷霆……但石岩卻關心着他是否被蚊蟲叮咬……
擡頭對上那雙朗若日月的眸子,在那裏完全地倒影着他的存在,在提刑府被衆人冷漠對待,視如無物的委屈突然像裂了壩口的洪水般洶湧而出……酸澀、苦楚、無法諒解的情感一直壓抑在心底,不熟悉的環境,懷有敵意的同僚,一切以前都不曾經歷過的磨難令他未經挫折的心不堪重負。
但他倔強的不願讓石岩擔心,拼命按耐着不讓思緒在這個屬于石岩夫婦的地方爆發。
“果然……”石岩輕輕嘆了一聲,溫柔的大手輕輕擡起,揉了揉青铮的頭發,“不該讓你留下來的……”
仿佛與憂愁絕緣的男人,此刻卻被一抹淡淡的愁思包裹着。
“這官場本就不适合你,還是回去吧。”
“不!不要!”一想到要離開石岩,青铮只覺得像要被切開兩半一般恐懼非常。
“……”并非看不到別人對他的排斥,可是他卻完全沒辦法施以援手,若他偏袒與他,恐怕青铮在府內更不好過……一開始,他就不該因為私心而将他召來,更不該為了私心而将他留下。
眉間的皺褶本來該已習慣,但此刻看來卻令人心痛。青铮像着了魔般,伸手輕揉那凹凸的痕跡。手指觸摸到溫度的瞬間,頓時如同觸電了般彈開了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動作有多麽失禮,青铮慌忙垂首。
眼睛凝視着石岩被泥污弄髒的袖子,他不知為何感到特別難過,似乎比被那些衙差欺負還要來的難過。
“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可以嗎?……”
呢呢喃喃的問句,在寂靜無聲的夜空中也能令人清晰明辯。
石岩看着這個明明比自己還要高大,但沮喪得蜷縮在一團的男人……怎麽有種欺負路邊小犬的錯覺?
“可以嗎?”
“我不會認輸的!只不過是幾個白眼而已,以前也沒少挨過哥哥跟弟弟們的白眼啦!而且如果說欺負的話,怎麽也不可能比三哥恐怖!!”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否則沒有資格留在石大人身邊!
昂起的頭顱,臉上是堅毅的神色,眸子中透露着的是絕不放棄的光彩,比月光星華,甚至比太陽更加奪目耀眼。
“我只要,留在大人身邊就好……”
“……好吧。”可能是扭不過這個看來簡單卻異常堅強的男人,更可能是扭不過自己的私心……不想直率的視線從他身上抽離……
“太好了!謝大人!”欣喜若狂的青铮幾乎要在這荒野之間手舞足蹈起來。
石岩淡淡看着他,似乎被那毫不掩飾的愉快感染了。
“也是時候翻新書櫃上法典了。”
“大人……我是絕對絕對不會犯錯的!那些厚得砸死人的典籍,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去抄的!!”
本來冷寂的山頭,忽然溫暖的熱鬧起來。
一大清早,青铮拿着大掃帚在院子認真地打掃。
幾天前的話言猶在耳,雖然一大早就被揪起來委派了打掃庭院的工作,但他絕對不會因此而感到沮喪。不管所作的事情多繁雜,只要他用心做好,始終會得到衆人的認同的!
肚子傳來抗議的咕咕叫聲,方才想起自己好像還沒吃早飯。擡頭看看完全光明的天色,現在去膳房的話恐怕連一個小饅頭都沒剩下了吧……提刑府的公差都是天沒全光就吃早飯,然後各自跑公事去了,恐怕不到晚膳也不見回來的。所以早膳的時候通常都會将午飯的幹糧都一并做好讓他們帶去,遲去的人很多時候連餅都沒得吃。
“看來只好等待午膳了……”
青铮勒緊了腰帶,嘆了口氣繼續揮舞大掃帚練寫大字。
忽然從後面傳來一個聲音:“很可憐的樣子啊!”
轉頭,突見一個打饅頭淩空襲來,青铮連忙抄在手裏,定睛一看竟然是寧子。
“咦?不是說二十日之內不會回來嗎?”記得那日他走的時候是這麽說的啊!也管不了其他,青铮将大饅頭幾口啃下肚子,稍緩肚皮的虛空感。
寧子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大人讓我先回來,本以為有什麽事情急着要我辦,可大人居然說讓我先歇息兩三天。真是奇怪……不過大人的吩咐總有他的道理啦!”
心,有點暖。暖到連肚子都受惠沒有餓得那麽難受了。
那晚是讓那個人擔心了嗎?所以才召回跟他唯一熟識的寧子?……呵呵,他可不可以這樣想啊?因為這樣想,感覺很舒服呢!
沒有注意到青铮有點呆的表情,寧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今天早膳都不來吃,還以為你成仙了呢!想不到原來在這裏修煉啊?”
調侃的語氣居然讓青铮覺得十分高興,看來他最近的壓力确實是太大了,原來那個人早已注意到了啊……害他還白癡的以為瞞過了那雙銳利的眼睛……
“哪的話?!難得你回來啊!不如今晚咱們去喝酒吧!”
“喝酒?”寧子眯了眼睛,似乎很感興趣,“我說,千杯不醉是我的外號噢!”
“哈哈……你是千杯不醉的話,我就是萬碗不倒!!”
“好你小子!今晚看誰先擱了!!”
“走着瞧!”
兩人正聊得興高采烈,就聽院外傳來吵雜之聲。
寧子奇道:“誰敢在提刑府內喧嘩?該不是發生什麽事了吧?咱們去看看!”
“可是……”青铮看了看手中的掃帚。
“走啦!”
“好!”
扭不過心中的熱血沸騰,青铮将掃帚丢在一旁,跟寧子一塊跑了出去。
出了大院,只見大門房有一群農服打扮的人跟守門的差役吵嚷不休,其中更有幾名壯年男子怒目圓瞪,大有發生沖突之勢。
“何事喧嘩?!”寧子踏步上前,臉上威嚴将一衆人等稍稍鎮住,“此處乃提刑司府,不容惡意滋事!”
“我等并非惡意滋事。”一名年長的老人家上前拱手,道,“我等是來替受冤屈的茶農李棟請願而來。”
“章老伯!你怎麽來了?”青铮認得此名老人。
那章老伯也同時認出了青铮,臉上自是露出歡喜的神色:“阿铮!原來你在此當差,此事便好辦了!”
寧子戳了戳青铮,小聲問道:“你認識這個老人?”
“啊!章老伯是杭州最老資格的茶農了,我大哥喜歡品茶但又最讨厭長途跋涉,所以我經常替他出入茶場,所以就跟章老伯比較熟識。”
“我說阿铮啊,就算是認識的人也不可以感情用事哦!”
“說什麽啊!!”青铮瞪了他一眼,“我是這樣的人嗎?”
寧子倒是答得爽快:“你是啊!”
“才怪!”青铮懶得理他,轉頭詢問章老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章老伯述道:“我們茶農每年種的茶都是售與官府榷茶使,不允許私自出售給其他茶商的。怎料山場的榷茶使何秉将茶價壓得極低,不單讓我們血本無歸,按他那個價錢賣得的銀兩甚至連年前跟官府兌換的本錢都還不了。李棟是個牛脾氣,跟何秉說不到兩三句就吵了起來,後來二人推搡之間,李棟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撞了一塊尖銳的石頭,連大夫都沒來得及請何秉就咽了氣。”
“那是何秉該死!!”
“沒錯!那個混蛋經常壓低茶價,都不讓咱們活了嗎?”
“他根本就是個貪官!!”
“對!殺個貪官根本沒有錯!李棟只不過是替天行道而已!”
“快放了李棟!”
“對!該治那些吸血的榷茶使的罪!!”
其他的茶農聽到這裏再度沸騰起來,紛紛為李棟抱不平,皆指責榷茶使壓低茶價貪婪成性。
章老伯安撫了衆人的情緒,繼續說道:“雖然李棟失手殺人确是事實,但畢竟是情有可原。我們曾到州府衙門求情,但知州老爺說此事關系重大,要請示提刑老爺,所以我們就尾随過來,希望能求得酌情處理。”
青铮聽完深感困惑,一方是鐵面無私的法則,一面是情理所在的世情,一時間讓他無法做出抉擇。
就在此時,二人身後響起朗音:“請衆位稍安勿噪。”
并非怒喝也無責令,聲線中蘊含着令人信服安心的語調。
衆茶農擡眼看去,只見杭州知府老爺誠惶誠恐地伴着一名紫袍的男子緩步出來。
“石大人!”寧子等衙役見到石岩,連忙行禮。
青铮倒是開心了,他拉了章老伯,道:“這位就是提點刑獄司石大人,放心吧,他一定會替你們主持公道的!”
聽他這麽一說,衆茶農都霹靂啪啦地下跪地上,邊磕頭邊苦苦哀求石岩。
這番情形讓石岩眉心更加緊皺,他看了看那個随便幫他許下承諾的青铮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在一旁笑嘻嘻,實在有封住那張随便嘴巴的沖動……
只是這民情洶湧,恐怕也是急待解決。
“此案範知州已經據實承報。本官一定不偏不倚,秉公辦理。各位請回。”
他沒有承諾任何東西,只一句“秉公辦理”告訴衆人他會切實去辦理案件,勿枉勿縱。反而充滿了至誠之意,無任何敷衍拖延之感,讓衆人無比安心。
“謝大人!!”
青铮得意洋洋地蹲在章老伯身邊笑道:“我說的沒錯吧?不用擔心,全部交給我們去辦吧!絕對不會讓那個茶農含冤受屈的!!”
“……”
石岩腦門的青筋有點上浮。
這個家夥……未免太興奮了吧?……
嚴君弄郎
十一
“阿铮,你可給石大人惹了個大麻煩了……”
茶農都走光了,寧子嘆了口氣,戳了戳青铮。
“啊?這件案子很普通啊!聽大伯說的情況,大概是錯手殺人而已嘛……”
寧子拍拍腦袋,無奈地嘆氣:“殺人抵命,況且現在死的是朝廷命官。事情就不會那麽簡單了,那個茶農就算在理,但也逃不掉犯上作亂這條罪狀……”
“可這……”
青铮也愣了,開始意識到自己或許又給石岩招來了巨大的麻煩。
“甭想那麽多了,石大人不是吩咐我們去州府大牢訊取供詞嗎?快走吧!”
“嗯……”
稍微振作一下精神,青铮抛開混亂的思緒,決定先去大牢探取供詞再說。
杭州大牢來了不下十數次,看守的獄卒早已認得青铮,也不需他出示令牌就放他二人通行。
“寧捕快,你來了啊!”
剛一踏進牢門,就看見一個臉容猥瑣的幹瘦男子涎着臉迎了上來。
寧子冷着臉,淡淡回答道:“趙牢頭,石大人吩咐我來向茶農訊供。”
“是、是,待屬下引路,這邊請……”牢頭前面引路,把二人帶到一處密閉監房門口,裏面傳出一股潮腥的惡臭,不時傳來老鼠唧唧叫聲,可想而知裏面的環境必是甚差。
青铮往裏面探眼,見那茶農看來并未受到嚴刑拷打,挂着一套重枷坐在牆角戒備地縮成一團。只是牢內陰暗潮濕,牆壁上似乎還有大片變黑的血跡,甚為駭人,不禁眉頭一皺,問那牢頭:“裏面怎麽回事?”
牢頭連忙回答道:“啊,這裏不久前關了個汪洋大盜,自知死罪難逃自殺死掉了,擡出去之後還來不及清理幹淨。”
“尚未清理?!那怎麽能關人啊?”
暗地裏被寧子扯了扯衣袖,轉頭看到一個噤聲的眼神,青铮便不好再問下去。那牢頭陪着笑,便打開牢門邊辯解道:“沒辦法,其他的牢房都已關滿了待審的犯人,所以只好暫時先關在這裏。”
“好了,你先退下吧。”
寧子待那牢頭走遠,才對那青铮說道:“阿铮,這牢裏面的事情還是不要多管的好。”
“怎麽說?”
“呵,這州牢黑着呢!你以為真的是人滿為患嗎?進來的犯人如果沒有銀兩打通關節,就只能像李棟那般關在條件極度惡劣的牢房。”
青铮愕然,雖然常聽說官衙黑暗,此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卻又是一番震撼。
“居然如此惡劣,難道石大人不管嗎?!”
寧子搖搖頭:“你以為大人很閑每日都能到各州府的牢獄巡查一下他們有沒有作弊貪贓嗎?不過有石大人坐鎮,那些人已經算收斂了許多,這幾年各州府也沒發生拷問致死的冤案。只是那些小偷小摸的行為倒是難以禁制。我們這些當捕快的,也不好得罪牢頭,誰也難保有一天不得來求他們吧?”
“……”青铮聽着他一番說話,心中忽然生起難過。
“好了,不要這種表情嘛!快去問供啦,待會還要去茶場取證哪!”寧子用力一拍他的後背,将他整個人都拍進牢房裏。
青铮踉跄了兩步差點跌倒,慌忙穩住身形免得在犯人面前丢了臉。
“官爺?”坐在牢裏面的犯人李棟用一種古怪又好笑的眼神看着這位跌跌撞撞進來的官老爺。
他本來已經有了盤算,怕是要被嚴刑逼供一番,不死也得脫層皮。所以早已做好了最壞打算,堅定了信念的瞬間突然看見一個完全沒有煞氣,絕對沒有惡狀的官差用一種不太有氣勢,近乎丢臉的姿勢沖進來,讓他凝聚多時的決心瞬間洩了氣……
難道說,這是官府最新的拷問方法嗎?……果然……好惡毒……
“大人,我們已經到過州府大牢取了犯人的供詞。”
寧子将供詞紀錄遞交在石岩桌上。
此時石岩正埋首一大堆如山高的公文中間,眉間的皺紋緊繃地訴說着公務之繁重。他沒有擡頭,伸手拿過紀錄,仔細地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然後問道:“可有目擊兇案的證人?”
“有。當日前來繳茶的茶農共二十五人,其中有四人目睹案件經過。另有陪同榷茶使的文書一名,也曾目睹兇案。五人的供詞一致,與李棟的供詞也無出入。皆是由于茶價争執,初起口角,繼而發生推搡,榷茶使被推倒在地頭部撞擊石塊而死。”
“嗯。”
青铮繼言道:“據仵作所驗,死者背部有跌傷瘀痕,頭部腦顱骨被尖銳硬物撞擊導致破裂,當場死亡。”
“那麽說,死因并無可疑之處?”石岩的眼睛沒有離開案卷,埋首問道。
“是的。”
“嗯。你們退下吧。”
直到最後他都始終未曾擡頭看過二人,被忽略的不快讓青铮覺得石岩似乎對這件殺人重案不甚重視。難道說是因為犯人是一個沒有勢力的尋常百姓,就只能被這般忽略嗎?!
“大人。”
青铮語氣一沉,旁邊的寧子馬上察覺到他的怒氣,慌忙拉了拉他的衣角,可惜他忘記了這頭鬥犬一旦毛起來恐怕誰都拉不住的事實……
用力甩開寧子的手,青铮邁前一步,大聲問道:“大人要如何處理此案?!”
“……”觸飽了墨的毛筆凝在紙上,石岩終于擡起頭,一雙銳利的眼睛毫無隐晦直視青铮,“妨礙公務,害殺朝廷命官,已是死罪。”
“可這是情有可原的啊!我們向茶場的茶農查證過,那榷茶使确實是私擡茶價,中飽私囊,李棟只不過是據理力争,沖突之間失手殺人而已!即使其罪當誅,但其情可憫啊!”
石岩稍閉眼簾,用手指用力摁下眉間兀現的疲憊,不厭其煩的解釋道:“此案證據确鑿,勿容辯駁。即使榷茶使貪贓也只能另案處理。你不必再說。”
“可律法也是人訂!大人這樣不就是本末倒置?!我絕對不認同!!”
旁邊的寧子是替他抹了一把汗,居然敢在石大人面前吵鬧,這小子也為未免太大膽了吧?
“放肆!!”石岩将筆拍放案頭,不悅之色表于臉上。看來近日對青铮是太過嬌縱了,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對上司的尊重。這樣實是危險,此番無禮他還可以包容,但若今日頂撞的是辛漕司又或是其他州官,恐怕馬上就要被拖下去笞個皮開肉綻。
青铮也是一驚,方才發覺自己剛才的妄為已觸怒石岩。
只見石岩緩緩站起身,雖臉上并無怒意,但眼中充滿冷凝之色。青铮初次感受到為何那些州府高官如此畏怕石岩,這不怒而威的氣勢緊緊地壓迫着人的神經,連空氣都收到擠壓般沉澱了下來。
“記住,”無情的眼神令人心寒,那是屬于位高者不容駁斥的官威,“我不管你跟那些茶農有何淵源,但你必須清楚知道,這裏是提點刑獄府,一切以律為先,不允徇私之舉。”
青铮雖知理虧,但倔強之氣卻未有絲毫折損,他一挺腰杆,毫不怯懼地迎上銳利的視線:“青铮明白。”
石岩當然看出他眼中不服之色,心中雖有不願,卻還是下了重話:“還有,身在官門,必須謹言慎行。記住自己的身份,莫要太過放肆。明白否?”
“……”青铮狠一咬牙,把跑了一天未曾喝水的幹裂嘴唇啃出了血絲。可心裏的失望與痛楚卻未覺稍緩。
看他委屈卻又倔強的模樣,石岩也是暗自難過,但此時若不加以責喝恐怕以後他要闖更大的禍事。只得狠下心腸,冷硬的二度迫問:“回答我。明白否?”
青铮只覺呼吸一窒,心裏燃燒的熊熊烈焰瞬間如同被刺骨冰水澆透淋熄,默然擡頭,看着眼前這個仿佛是一個陌生人般的高官:“……屬下明白。”
石岩別開眼睛,不忍看到那雙透明眸子中的失望,便低下頭去繼續觀閱案頭卷軸:“下去吧。”
“屬下告退。”寧子慌忙拖着那個還沒恢複過來的青铮離開了房間。
二人的腳步聲消失了許久,案上的筆卻遲遲沒有被拿起。
被陰影籠罩着的孤獨人影,無聲地發出嘆息……
“放手!”
被寧子連拉帶揣地拖到外院,青铮猛地用力甩開了他。
“阿铮,你不要鬧了好不好……”寧子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小子有什麽好,讓石大人對他百般容忍。不過他那直言敢行卻又是官場上早已絕跡的率直,也許這就是讓他們這些沉浸官場看盡醜态的人所渴望的東西吧……
青铮知道他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心中更是惱怒:“我不是胡鬧!!你也親耳聽了那些茶農所說,根本就是那個榷茶使藉借職權從中取利,道理在李棟那一邊!”
寧子也不是好脾氣的人,也不禁有了氣:“你也稍微為大人想一下吧!現下死的是朝廷命官,而且在衆目睽睽下犯事,根本就沒有圈轉的餘地。而且榷茶使是否真的貪贓枉法還有待查證,怎可單憑着幾個茶農的供詞下判斷?!即便确有貪贓事實,但亦必須在堂前審理而後下罪,是否死罪亦未曾可知。”
“可李棟并非刻意殺人啊!!”
“你又怎知他并非刻意殺人?”見他一命死撐,寧子口下更不留情,“茶農對榷茶使的橫蠻征斂已積怨日深,早有動機,不能避嫌。阿铮,我反而覺得你似乎帶入了私情,公私不分了。”
“什麽?!”青铮驚愕的指着自己,“我?!怎麽可能?!”
寧子冷笑道:“你敢說你沒有維護茶農之心?!一開始你就同情弱勢者,為他們抱不平。偏袒之心既生,便已失去公允。”
“我……”
言辭尖銳見骨,毫不留情的指出他的不是,令青铮如造棒喝,發熱的頭腦瞬間清醒了許多。
“……錯了嗎?……”
見他稍有反省,寧子也緩了語氣,畢竟他是初生之犢,未懂這官場世故。此時方明白到石大人将他匆匆召回的原因,這頭沒頭沒腦的蠻牛沒人稍微牽領搞不好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