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民國篇 會談

蘇炟的身體剛有起色,蘇燃又病了。

沒意外的話,是被我吓的。

畢竟蘇燃那樣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在沐家看見色鬼朝她撲過來都堅定地認為那是有人裝神弄鬼。我那時就那樣突然地出現在她面前,還和她的寶貝弟弟說話!她的觀念自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于是,蘇燃也卧病在床了,顯然不能再打理公司的事了。

而蘇煜如他所說是個粗人,只會打仗,對于經濟管理的事可謂是一竅不通。而蘇炟體弱不說,又一向醉心于文學,又怎能去管理偌大個企業呢?

算下來,整個蘇家,除蘇燃外,略通經濟管理的竟然只有雲新一個了。

因此,如今的蘇家名義上是蘇煜在管着,實際上雲新則成為了代理人。

蘇家公司的事,自然有陳顯來打理。

陳顯是蘇家的老熟人了,倒也信得過。他弟弟陳游,更是蘇煜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因此,蘇煜很放心地像往常一樣,跟陳顯客套了幾句,就把雲新塞給了陳顯,讓兩人合作管理公司。

陳顯欣然應允。

臨出門時,陳顯又對蘇煜道:“舍弟陳游,後日就從北京到上海了。他在給我的信中曾提過,想請你出去吃個飯,讓我幫着訂一家西洋餐廳。不知道大爺鐘意于哪家呢?”

蘇煜笑了笑:“我與世隔絕的時間太長了,早就不知如今外邊時興些什麽,陳先生就不必費心了。陳游兄遠道而來,來便是客,哪裏有讓客人請吃飯的道理?陳先生若不介意,蘇煜想請您和陳游兄一同在寒舍一聚。寒舍鄙陋,但也有專門待客的餐廳和全上海數得上的廚子,不知陳先生意下如何?”

陳顯推了推眼鏡,微微一笑:“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蘇煜點了點頭,“那便是大後日晚上六點,就在我蘇宅,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陳顯說着,微微一笑,出了門。

我趴在樓道欄杆上靜靜地看完了這一切,覺得無聊,又退回了蘇炟的房間,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

蘇炟如今身體虛弱,不能下地走路,自然也看不到這蘇宅內的許多事情。雲知和雲新如今知道了我的存在,自然是滿心懼怕,若非迫不得已要來照顧蘇炟,他們是不會進蘇炟的門的,更別提同蘇炟好好說話了。這樣一來,蘇炟對于蘇家的事竟是一概不知了。我便主動請纓,幫他看着蘇家,有什麽事都會告訴他。

我覺得我們兩個越發親密了。

蘇炟正在床上,靠着靠枕,坐着。他靜靜地聽我說完,微微一笑:“大哥又要見到昔日舊友了,他一定開心得很。”

我點了點頭,道:“是啊,好歹是一起上過戰場的人,也算生死之交了。”

蘇炟看似雲淡風輕地說道:“有朋友真好。”

聽他說這話,我不覺又心疼起來,正要說些什麽,卻聽蘇炟接着說道:“仔細想想,我所認識的人,除了家裏的人之外,竟然就沒有別的了。還好這世上大多都是正常人,人人都有朋友,真好。”說罷,他又是輕輕地微笑。

我低頭笑了笑,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又何須我勸慰呢?他說這些話,不過是客觀公正地看待自己的經歷,客觀地看待別人的經歷。他不會自憐自艾,也不會狂傲自負。他以平等冷靜的眼光審視世人、審視自己……這樣的人,哪裏還是凡人?分明是天人!

想着,我竟然開始覺得,我配不上這樣一個人。如今的我狂妄沖動、暴戾恣睢,随便一點小事都能戳中我內心的傷痛讓我發狂……或許一千年前的我可以配得上他,不,應該也是配不上的。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一番,卻聽蘇炟輕笑着對我道:“想什麽呢?”

我正要編瞎話,卻聽蘇炟微笑道:“若不想說,不必勉強。”

我忙道:“不是不想說,只是難以啓齒。”

蘇炟輕輕一笑,道:“既然難以啓齒,那還是不說為妙。你有你自己的世界,我也有我自己的世界,我們何必過問太多對方的世界呢?只要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就足夠了。”

他這話說的我頗為感動,我不自覺地伸出手來,想握住他的手,可一激動竟然忘了陰陽相隔。

我尴尬地收回了手,頗有些失落。

他卻向我伸出手來,叫了一句:“大姐。”

大姐?

我一愣,卻忙反應過來,回過頭去,只見蘇燃輕輕推開門,有些驚疑地環視一圈,問蘇炟:“我可以進來嗎?”

蘇炟一笑:“大姐,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快請進來。”

蘇燃這才猶猶豫豫地走了進來。她這時已沒了往日的那種強大的氣場,只是一個普通的關心兄弟的姐姐。

“阿炟,”蘇燃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忙起身繞到她身後,“我很擔心你。”

蘇燃說着。

蘇炟微笑着說道:“大姐,不必擔心我。你如今也病着,該好好養病才是。”

“阿炟,”蘇燃說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問蘇炟,道,“她,在嗎?”

我覺得好笑,便發出聲音來,悠悠說道:“我在你身後。”

只見蘇燃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自引而起。

速度應該可以比得上當年秦王的自引而起。

蘇炟對我投來了責備的目光,道:“又胡鬧。”

我這時才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不該這樣惡作劇般地吓人,于是忙對蘇炟道:“我知錯了,我這就向大姐道歉。”

蘇炟輕輕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你別再吓到我大姐。”說着,他又對蘇燃道:“大姐,我代她向你賠不是了。她不常在人間走動,不懂分寸,大姐包涵。”

蘇燃捂着心口,強行鎮定下來,看着蘇炟,道:“可以請她先出去一下嗎?”

蘇炟道:“這得問過她的意思。大姐,其實你不必防着她,她一直在保護我。若不是她,我早已死在長沙、死在沐家,根本不會有今天的。”

蘇燃聽了,猶豫了一下,回頭看向椅子後的空氣,也就是我,道:“那我,便同這位姑娘聊聊吧。不知姑娘可否現身?”

我忙搖了搖頭,雖然她看不到。我對她道:“還是不要了,我怕吓着你。”

蘇燃卻笑了:“如今這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不見其鬼,才吓人呢。況且,我又不是沒見過你,雖然那次的經歷很不愉快。”

我用詢問的眼光看向蘇炟,只見蘇炟點了點頭,對我道:“大姐已如此說了,你便照做吧。只是不要控制不住自己,露出可怖的面容。”

我忙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在蘇燃面前顯了形。

蘇燃看的目瞪口呆,半晌,她終于想起要說點什麽,可張了張嘴,說的竟然只是一句:“姑娘的頭發,真長啊……”

我知道她是被我吓得一時有些懵,但還要強撐着,所以才說出這麽一句沒什麽用的話。

但我還是有些想笑。

蘇燃也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她略顯尴尬地輕咳兩聲,正色道:“我是說,還不知道姑娘姓名。”

我道:“楊蘅,生于開元,死于天寶,東都洛陽人,享年十八,”說着,我頓了頓,“家世背景還用說嗎?有些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我和楊貴妃有些親戚關系,家境應該還可以。”

蘇燃目瞪口呆:“唐、唐朝,楊貴妃……”

蘇炟輕笑:“小蘅,可以了。”

蘇燃又清了清嗓子,強裝鎮定道:“失敬了。”然後又低着頭,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蘇炟和我對視一眼。蘇炟提醒了蘇燃一聲:“大姐。”

“啊?”蘇燃回過神來,方才回歸自己的目的,對我道,“楊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今天來,是想讓你離開阿炟。”

我早料到了。只要是個正常人,便不會願意看到自己的親人和鬼厮混在一起。

我輕笑着搖了搖頭:“我不會離開他。”

“為什麽?”蘇燃問,“陰陽相隔、人鬼殊途的道理,姑娘難道不明白嗎?鬼就該去鬼該去的地方,人就應當好好的專注于人世!”蘇燃說着,看了蘇炟一眼。

我嘆了口氣,對蘇燃道:“蘇家姐姐,我是真的很敬佩你,你若對我提出別的要求,我是一定會盡力去辦的。可唯有這一條,不行。實不相瞞,他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他。他一離開我,就好像一塊唐僧肉落入了妖怪窩;我一離開他,便好像,失了智一般,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們誰都離不開彼此,這是無法改變的。”

蘇炟也幫腔道:“大姐,她說的是真的。遇見她以後,我覺得我內心缺失的部分,正在慢慢回來。或許真的是命中注定,讓我遇見她,讓她遇見我。”

蘇燃看了看蘇炟,又看了看我,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方才嘆了口氣,道:“你讓我拿你們怎麽辦啊?”又不禁埋怨:“這幾日我真的是一直在想這件事,我想讓我們的生活重歸于平靜,可沒想到竟然會遇到這種情況。真是,見鬼了……”她說着,自己也忍不住自嘲地輕笑。

“蘇家姐姐,你放心,”我開口道,“我不會輕易出現在你們眼前,我也不會傷害你們。相反,我還會保護你們。蘇炟已引起地府的注意了,從今以後,上門來騷擾他的鬼魂只會多不會少。有我在,你們大可放心,我會一直守着他。”

“可是,你為何這樣做呢?”蘇燃疑惑。

我看向蘇炟,輕輕一笑:“因為,他是我生前的情郎。”

蘇炟聽了,會心一笑。

蘇燃最後還是放棄了勸說我離開,我也一再保證,不會影響到他們正常的生活。

但誰都知道這是一句屁話。

他們已知道自家宅子裏有個千年厲鬼了,如何還能安心在這裏居住呢?不影響是不可能的。

雲新三天兩頭地往公司跑,雲知也經常借着采買的名頭出去逛。蘇燃和我談過,對我放心不少,但是她的病依舊沒有好。這麽看下來,整個小洋樓裏最鎮定的竟然是蘇煜和不明真相的傭人。

蘇煜是真的不把我當回事,還敢在一座有鬼的屋子裏宴請賓客。難道上過戰場的人都這麽大膽的嗎?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陳游。蘭若的故事裏,他曾多次出現,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蘭若和蘇煜的孽緣,自然也成了蘇煜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

陳游和他哥哥陳顯很不同。陳顯一看就是個精明的商人,而陳游則是一個懂得審時度勢的精明的軍人。

陳游和蘇煜也有很大不同。蘇煜如今不問世事,意志消沉,早沒了當年那熱血青年的模樣。而陳游身上則還存着那股子熱血,雖不多,但還是有的。陳游一出現就是一身軍裝,一副精明能幹意氣風發的模樣,而蘇煜仍如同當年一樣,只不過為表尊重,白襯衣上打了領帶。

兩人一見面就是一個擁抱,然後蘇煜便熱情地邀請陳游去了蘇家專門宴客的餐廳。

蘇炟特地囑咐我要來聽聽他們說話,因為之前蘇燃把找沐慕的任務交給了蘇煜,而蘇煜又肯定會向陳游求助。

別說蘇炟這樣善良的人了,就連我這種千年厲鬼,都還關心着沐慕的去向。對于她,我更多的是可惜。一個本可以有一番作為的女子,卻被自己的家庭束縛着。好不容易掙脫了家庭,卻又杳無音訊了。

一個小姑娘就這樣失蹤,怎能不讓大家擔心呢?

果然,沒說幾句,兩人就扯到了沐慕。

蘇煜先開口:“我上次托你找的那個姑娘,找的怎麽樣了?”

陳游一邊吃着東西,一邊道:“你電話一來,我就讓人通知江蘇這邊的人留意了。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如果有消息,我肯定告訴你。”

蘇煜點了點頭,道:“那便好,實不相瞞,我大姐很是欣賞這姑娘,甚至曾經給她和我弟弟做過媒,只是最後沒成罷了。”

陳游聽到這裏,忙想起來什麽,問:“你大姐都開始給你弟弟張羅了?那你自己呢?可有打算?”

蘇煜自嘲地笑了,搖了搖頭:“我的心思,你還不知道嗎?”

陳游聽了,嘆了口氣:“斯人已逝,節哀順變。”

蘇煜低了頭,苦笑道:“是啊,生生世世不複相見。”

陳游沒太聽明白這話,但也沒接着追問,又換了個話題,道:“你最近可有入世的打算?據我所知,最近北京又會有一場變動,各方都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你這般留學回來的,一定有很多人搶。”

蘇煜聽了一挑眉:“怎麽?國內又要打仗?”

陳游搖了搖頭,環顧四周,見沒人之後,方才低聲對蘇煜道:“你沒聽說嗎,袁世凱意欲複辟帝制!”

“什麽?”蘇煜一驚。

陳游點了點頭,繼續道:“上面有很多人不滿,如果沒意外的話,又是一場紛争。我在此時申請從北京來上海,就是想着要避避風頭。”

蘇煜閉了眼,握了拳:“當年出生入死,竟換來這樣一個結局。可笑,可悲。”

陳游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

沉默良久。

“對了,你如今具體做什麽工作?”蘇煜伸展了手掌,問。

陳游垂了眼,飲了一杯酒,道:“不是什麽好差事。”

“是什麽?”

“文物管理。”

“啊?”蘇煜有些驚訝。

陳游苦笑:“如今能從北京出來避避風頭就不錯了,哪裏還顧得了那許多呢?”

文物管理?

我的那幅畫也是文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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