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公雞終于變成了雞湯,它媳婦也被白斬了端上桌。一壺茶鄉人自釀的酒水,幾碟小茶農自家地裏出産的蔬菜。湊吧湊吧,算得是鄉下一桌像樣的席面兒了。

大牛雙手攏在袖子裏往屋內張望了一下,轉身去拾掇今日早起采回來的茶青。

守在院內院外的侍衛們個個警惕非常,按理說下山去召集兵馬的人該有信兒了才是,為何還未歸來?

慶南王到是不急,還吩咐讓大牛煮些新茶來喝,“秋茶香氣平和,咱們既來了茶山,總要試一試當地香茗,也算不枉此行。”

這話卻不是對着大牛說的,王爺一雙俊眼掃向沈聿楓,嘴角含笑。

沈聿楓也是一笑,“秋茶寡淡,我還是更喜歡春茶。”

王爺眉梢一挑:“好啊,今日便請沈少俠與我一同回府。府中頗有幾樣還能入口的茶葉,不知沈少俠可願随行同往?”

大牛默默的退出房間,自去燒水煮茶。

待他端着家中最拿得出手的茶壺茶碗送進去時,剛才還一副雲淡風輕模樣的沈少俠已然被慶南王的風度言辭折服,兩人或談或笑,眼中再無他人。

“夕醉樓?你竟然是夕醉樓的人?”

沈聿楓淡然一笑,“夕醉樓雖然名聲不甚好,但也不是所有樓中之人皆喜好那套雞鳴狗盜。不過是樓主管教的寬泛了些,衆人又年輕氣盛,免不了不懂江湖規矩的,四處冒犯了些前輩抑或官家人,這名聲可就糟蹋了。”

大牛默默的擺好茶碗,斟上。

扭頭看了一眼靜靜坐在一旁笑得嘴角抽筋比哭還難看的林公子。咦?明明人家兩個說笑的開開心心沒他什麽事,這人偏要坐在這裏把自己擺成個木偶,還人家笑他也笑,人家點頭他也點頭……奇怪啊奇怪。

大牛出了房門又撓頭,唔,該洗洗才對,很多汗。

慶南王聽沈聿楓說的江湖趣聞爽朗大笑。

眼神一掃,偶人一般的林夢卿,言談潇灑的沈聿楓,脫了個幹幹淨淨正大瓢水嘩嘩沖涼的大牛,全收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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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窗望去,隔着柴房那算不得門的幾根木杆,小茶農洗的痛快,衆侍衛包括慶南王本人,個個看的眼饞,只覺自己身上汗黏黏的難受,恨不得也這般大瓢水淋下來。

沈聿楓頗為健談,似乎也打定主意要說笑着給王爺解悶兒,殊不知此時慶南王耳中只有那嘩啦嘩啦的沖水聲,眼中只盯着那只盛滿清水的瓢。

神清氣爽的小茶農換過幹淨衣裳,踢踏踢踏的走出來。別看棕黃臉膛,陽光下看去卻是健康活潑,屋裏這三位白皙面孔頓時顯得灰撲撲的。尤其是林夢卿,白膩膩的臉蛋兒已然一塊鹹豬油。

沈聿楓察言觀色,順着王爺的眼神一瞄,旋即微笑:“他怎麽穿件衣裳也能穿得殺氣騰騰?”

這是說大牛呢。

真是殺氣騰騰。粗布衣衫雖然褪色破舊,但洗得幹幹淨淨,穿在身上見棱見角,肩膀、袖口就這麽支楞着。甚至他挽起來的發髻也是殺氣騰騰的滋出來幾根頭發,陽光一照,像個毛茸茸的毛球。

王爺一笑,目光一直追随着大牛,看他單腳跳來跳去磕打耳朵裏的水,看他挖着鼻孔走進晾茶草棚,手指在褲子上一抹,随即下手撥拉着茶青,選葉。

慶南王默默的把茶碗推開少許。

恰在此時有人打門:“王爺?王爺在麽?”

慶南王略一停頓思索的功夫,已有侍衛前去開門。

“別開!有詐!”

可惜王爺的英明晚了一步,去開門的那個侍衛只見迎面刀光一閃,下一刻人已經直挺挺的躺下。

又是蒙面刺客,但這一回只有三人。

大牛吓得打翻了笸籮,踉踉跄跄的跑到房門前擺了個“大”字,抵在門上。

“我、我家客人在休息,你們、你們走開!”

沈聿楓哭笑不得。這鄉下人頗有點兒蠻力,死死頂着門,他竟然一闖之下沒推開。算了,門外有人逞英雄,他走窗便是。

白衣劍客翻窗而出,長劍出鞘,挽一個劍花:“來者何人!”

大牛眼睛一瞪,撲過去搶劍,“你還問個屁!還擺姿勢?直接上去砍就是!”

屋外刀劍叮當,屋裏的慶南王卻是被這小茶農一句話逗得大笑,連贊:“說的好!”随即起身,将散落在腰處的衣衫随便一挽,一個騰躍蹿出窗外,攤開右手:“不拘什麽,拿件兵器來,本王今日也活動一番筋骨!”

大牛飛快的遞給他一根兒扁擔。

慶南王只看一眼,扔開,大喝:“拿劍來!”

這三名刺客顯然比之前的一群刺客更強悍。

連斬四名侍衛後,與沈聿楓,慶南王等混戰在一處仍不落下風。突然院外飛來若幹支火箭,瞬間引燃茅草屋頂,濃煙滾滾。

“撤!”

人家會功夫能躍上圍牆,大牛不會,跳了兩次都掉下來。兩位公子自有侍衛帶着“飛”出去,大牛只好繼續翻,锲而不舍的跳,爬,掉。

周而複始三四次,猛的想起屋裏還有一個挺屍未死透的侍衛大哥,那個給了他一把銅錢的倒黴蛋。

房子還沒塌,趕緊把人拖出來,搖晃:“大哥你醒醒,就醒一會兒,帶我跳上牆,咱們好跑呀!”

侍衛勉強掀開一線眼簾,唇口咕哝兩句一歪頭又暈死過去。

大牛放聲大哭:“完啦,完啦,今日我要死在這裏啦~~”

刺客們早就撤出院子,大門封死,只剩這倆倒黴蛋,一個暈,一個嚎。

突然,火光之中一抹白影,沈聿楓穿過濃煙,踏着烈火而來,白衣變成灰衣,白臉變了黑臉,衣擺火星點點,惡聲惡氣:“走!”

大牛喜出望外,眼看着火星有燎原之勢,當機立斷踹上幾腳。灰衣變花衣。

“你帶這位大哥先走,他有傷。”

沈聿楓一愣,微一點頭,背起受傷侍衛騰躍……掉了下來,攢足力氣再躍,總算是成功遁逃。

大牛淋了滿身水,浸濕了一件雨天用的蓑衣披在身上,盡可能的蹲在院子中央。

四周火勢見猛,院外有鄉親們的驚叫呼喊。

逞過英雄的小茶農終于再次大哭:“完啦~~完啦~~我要死啦~~”

“還死不得。”

這聲音帶着笑。仰頭去看,慶南王拎着一把長劍又沖了回來,原地跳腳,踩滅足下餘火。

“走!”

三支火箭再次襲來,王爺是背對着看不到,大牛可看得真切……

“這小茶農如何了?”

“回禀王爺,傷勢無礙,就是吸進不少濃煙,需要仔細調理。”

“用心診治。這人是本王救命恩人,替本王擋下一刀,治不好提頭來見!”

“是!”

那日大牛看到火箭來襲抱住慶南王就地翻滾,堪堪躲過,又來三把飛刀……倒黴蛋就是倒黴蛋。合該他們倆命大,三把刀兩把砍歪,一把當不當正不正的戳在大牛大腿上,頓時鮮血如注。

好在,救兵已經趕到,随行更有醫官,匆匆破門來救。

否則就算刀砍不死,流血也要流死。

誠如醫官所說,大牛吸進了不少濃煙,一直昏迷不醒。也不知道颠簸了多少路,換過幾次車馬,再醒來時,睜眼就是紗帳綢幔,可把小子吓了一跳。

“我、我死了麽?這是仙境麽?”

房裏熏着上好的香料,以大牛的鼻子是聞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香!比女人還香!

被褥是香的,自己也是香的!

“我死啦~~我死啦~~”

有婢女匆匆跑進來,面如桃花,笑語嫣然,“客人不要驚慌,這裏是慶南王府。可要喝碗茶潤一潤麽?”

慶南王府好風光,有花有鳥有池塘。

大牛的身份是客人,還是王爺的救命恩人。殺氣騰騰的粗布衣衫不見了,绫羅綢緞挂滿身,卻是怎麽看怎麽別扭。

對于慶南王府的奴才們來說,王爺出游一日,帶回來兩個恩人。一個玉樹臨風,一個呆頭呆腦。

王府的小丫頭小婢女們一提起那位白衣飄飄彈琴擊劍的沈少俠就滿面春花,雜役小子們到是更喜歡老實憨厚的大牛。

尤其是一衆侍衛們。大牛不僅救了王爺,于他們來講更重要的是救了他們的侍衛頭子蒲紹的命。這蒲紹就是那天肩中一箭,腹中一刀的倒黴蛋。

大牛坐在王府雨花池邊的小亭子裏,面前擺着一大盤切開的橙子,地上一堆橙子皮……

“安少爺,橙皮放在桌上,不要扔到地上,記住了麽?”

一名綠衫少女叉着腰,手指點啊點,“您也體諒體諒我們奴才的辛苦。”

大牛撓撓頭,“哦,記住了。”

彎腰要撿,被另一個聲音攔住,“放肆!不許這樣對客人說話!”正是蒲紹。

“紹大哥,你傷好了?”大牛對他到是很親。收過人家錢,又背過扛過救過,他們倆的關系自然比旁人親近的多。

“大哥不要訓斥翠翠姑娘,我是鄉下人,王府裏的規矩總是記不住。有姑娘時常提醒,到也省得鬧許多笑話給人看。”

蒲紹身為侍衛頭領,平時嚴肅慣了,府裏的人上上下下的奴才全都怕他。更甚至府中客卿,王爺那些“公子”,謀士先生們,也都頗畏懼這冷面青年。

翠翠暗地吐了吐舌頭,又沖大牛扮了個鬼臉,這才匆匆跑開。其實這姑娘對大牛很好,就是牙尖嘴利,反倒比那些面上恭敬背地裏嚼舌的奴才強數倍。

蒲紹從懷裏掏出一小包甘草糖遞給大牛,“你吸了許多濃煙,恐怕壞了肺,常吃些甘草潤着會好些。草藥味重,糖果到不難吃,時時含些到比喝湯藥強。”

熟悉蒲紹的人此時若是聽了恐怕要大吃一驚。這兄弟平日話極少,即使王爺問話也是三五個字回了完事,現在竟然說了這麽一長串……可見蒲紹是大舌頭的謠言不攻自破。

大牛謝過接了,立刻掏出一顆含着吃,“好甜~”

兩人又聊了會兒才散。

大牛求蒲紹給他找點事做,可他這身份,王爺斷不能拿他做差役來使喚。最後大牛一拍頭,央求蒲紹替他說說,申請一小片地來種種瓜菜,“整日閑着吃了睡,睡了吃,我實在是過不慣啊。”

其實,自大牛醒來至今已經在王府待了月餘。他自覺無礙之後曾向王爺請辭,雖說家裏只他一人過活在哪裏都是一樣,自家房屋被燒,地裏卻還有兩畝來的茶樹需要料理。

王爺卻不肯,直接否了。

“你就一直在王府養着,我慶南王的恩人還回去種地?笑話!”

蒲紹也知道這些過往,聽了一笑:“你自己去求王爺便是。主子雖然脾氣古怪,但對你恐怕只會逢求必應。你看主子對沈聿楓,華服金帛名劍寶馬。”

大牛趕緊擺手,“別別別!我可怕見王爺呢,這般尊貴的人,與他說話我腳軟。”

只見蒲紹忽然一笑,長身而起,恭敬的立在一旁,“王爺。”

大牛吓得跳起來,也不知該下跪還是該作揖行禮,手忙腳亂。

慶南王老早就吩咐過,他來見時無需大禮,只按平輩人拱手就是。可大牛死心眼子總覺得這樣不好,又說不出為何不好。

總之,最後鬧得每次見王爺都先僵掉,然後尴尬着無所适從。

王爺坐在亭中,從盤子裏撿起幾塊橙子慢條斯理的吃,明顯在等這小茶農求賞賜。

這家夥!給他銀錢,不要;給他珍珠寶石,不要;給他绫羅,不要;給他美人,也不要!他慶南王向來知恩圖報,遇到這頭傻牛竟是“無以為報”,真堵心!

蒲紹使了好幾回眼色,終究不得要領。大牛還傻傻的問:“紹大哥,你眼睛疼麽?總翻來翻去的。”

王爺幾乎要把口裏的橙子噴出去。也罷,等這頭傻牛開口怕是日落西山也等不到。

“攬翠林旁有一塊花圃,你喜歡種什麽自去種吧。”

看來剛才和蒲紹的對答已被人家聽去。

“我想種些瓜果蔬菜!”傻牛高高興興的應了,完全沒注意到王爺和侍衛頭子同翻白眼。

“好好種,熟了也拿來給我嘗嘗。”唉~堂堂慶南王平日裏交際應酬的都是什麽人?頭一次覺得,和一頭傻牛說話好累。

翠翠:“安大牛!你又把橙皮丢在地上!讨打?”

大牛:“不是我,不是我,這次是王爺扔的。你去打他吧~”

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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