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李贊筆直的站在皇帝對面,中間隔着禦案,離得這麽近,近的每一絲細微的表情盡收眼底,近的他能看清楚對方眼中的厭惡。

“你的刺客?先皇将璇玑營交給你就是讓你來威脅朕的麽!”

“璇玑營效忠的是國家,任何于國不利皆可鏟除。劉太傅一黨橫行朝野,公報私囊,賣官鬻爵,結黨營私,幹預朝政……如若說真有人威脅皇上,也是劉仕冕!璇玑營,守護皇族用的是他們的鮮血和生命。”

皇帝突然笑了,“巧舌如簧!李贊,你自小就是如此,一張巧嘴哄得了先皇也哄得了朕麽?表面上一副義正言辭,心裏的龌龊以為朕不知?你手下那些探子和刺客,鎮日幹那些雞鳴狗盜,搞得人心惶惶。現在竟摸到宮裏來了,還想行刺太子?”

聽到這裏,李贊已經明白,皇帝,一直在等一個報複他的契機。皇兄雖然被劉氏一族蠱惑蒙蔽,但也不至于昏庸到連大局都看不清的地步。

一切,也許只是因為璇玑營在他的手裏,而他與皇兄的宿怨又非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在這場異常敏感的鬥争中,皇帝的心思在私仇與大局中一直處于一個微妙的位置,一次不好的印象或者某一段心煩的記憶都足以讓天平傾斜……

“臣從未圖謀行刺太子,只因這劉仕冕一案中牽扯太子近臣。”

三十兒的腰牌被拍在案上:“這不是刺客又是什麽?!還來狡辯?”

恰在此時,有太監呈上北疆戰事急報。

皇帝還在氣頭上,抄過來打開一看,面色愈發陰沉,“傳聿啓山!”摔下軍報又盯了李贊片刻,“外敵當前,你就從不肯替朕省省心。當你的閑散親王不好麽?現在那刺客被捉住,皇後和太傅都問到朕的鼻子上來了。李贊,你算計別人的時候,可知有人也惦記着你麽?”

“臣自先皇手中接過璇玑營令牌,就不怕被人惦記着。只望皇兄能明白臣弟一心為國,不曾有任何私念。”

“好,既然如此,你将璇玑營交付太子,好生修身養性去吧。”

李贊難以置信的擡起頭:“皇兄!”

皇帝冷冷一笑:“你不是要你的刺客麽?朕還給你,好好與他親近幾日,權當告別就是了。”

這是已經預謀好的,李贊無力回天。

意圖行刺太子,其罪當誅,即便顧及他的皇族身份也難免被貶為庶人又或流放。劉氏一族內有皇後,外有太傅,竟是要硬拼着将他拿下麽?

Advertisement

再看一眼坐在禦案後的皇帝,“如若臣拒不交付呢?”

三十兒被蒙了頭帶到一個小小的院落中。揭去頭上布罩後,明亮的陽光讓他的雙眼一時難以适應,連連眨着。

身上捆綁的繩索被解開,押送他的人全退至院外,桄榔一聲,院門緊閉。三十兒呼出一口氣,艱難的挪動雙腿,試着走進屋去。

房門突然開了,一個人走過來扶住他的手臂:“進去,我給你換藥。”

三十兒猛擡頭,李大人!

“大人,你為何在這裏?”

李贊一笑:“同為階下囚。”

李贊的手指很靈活,一層層的解開包裹着的藥布。

“大人,屬下自己來……”

“這裏只有尋常藥物,比不得營裏的。”

李贊完全無視那惡心的傷口,神色鎮定如常,“這次是我的失誤,不應該派你來。但營裏對皇宮熟悉的,除了十五和初一就是你了。如果十五在……”

三十兒茫然的看着李贊把藥粉撒在傷口上,“十五哥以前總說我莽撞粗心,這也是我自作孽。大人,你怎麽也被關進來了?出了什麽事?”

李贊拿出幹淨的布帶示意三十兒躺下,一邊包紮着一邊說:“說我意圖行刺太子。只不過這事還被皇上壓着沒有公開,否則你也見不到我了。”

三十兒義憤:“怎會是行刺太子!明明只是……”

“不許多嘴。”

“那皇上要如何處置大人?大人可有對策?”

李贊停下手看着三十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話太多了。如若是在外頭,今天少不了你一頓鞭子。”

死心眼兒的刺客卻不依不饒,“大人可知這是何處?屬下的傷過得兩三日也就無妨了,不如容屬下稍事偵察,三日後自有辦法将大人送出去。”

李贊笑了,可是微笑在他嘴角慢慢凝結:“三十兒,如果我用璇玑營換來自己的太平,你還會這般效忠于我麽?”

【不交璇玑營你就等着領死吧!】

【你死了,璇玑營沒了管着的人,一群刺客探子也興不起風浪。】【縱然一時摸不清你放的那些暗線,守株待兔也早晚将他們都捉回來!】【放心,到時朕一定讓他們給你陪葬!】三十兒難以置信的瞪着李贊,“屬下……只效忠璇玑營。”

李贊點點頭:“很好,當初沒白教導你們。現在你已經不是我的部下了,這裏是夏宮西北角偏院,外頭大概有二十個護軍,出北牆是鐘泉山,走西牆有鐘泉河。有機會出去的話,告訴初一不要反抗,接手人是太子。”

“我們……落到他手裏和死了有什麽兩樣?”

李贊反手抽了他一個嘴巴:“那你就在這兒等死吧。”

三十兒的手緊緊地攥着身下的床單,不再說話。

兩日後,進來送飯的太監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來人啊!那刺客逃跑了!”

很快就有護軍增援,來者竟有二百人之衆,兵分四路,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不放過。

李贊靜靜的坐在廳堂中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三十兒從房梁躍下,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烏溜溜的讓他想起了十五。

這兩天他都沒跟李贊再說一句話,認認真真的擦洗傷口,上藥包紮。沉靜的出奇,冷靜的出奇,似乎這一次經歷徹底讓曾經毛毛草草的他蛻變成一個真正的刺客。

“李大人,保重!”

“慢着。”

兩天的時間,足夠讓李贊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權衡自己的位置。

“你還是我的刺客,璇玑營沒了,你們還在。如果你依舊肯效忠于我,那日後比從前更要兇險數倍。你願意麽?”

三十兒冷笑:“大人棄了璇玑營又想收編自己的爪牙麽?”

李贊又倒上一杯茶,悠然道:“不錯,這回我是徹底要收編自己的人。”将茶碗往三十兒面前一推:“連我自己,都要從新站隊了。信我嗎?”

三十兒深吸一口氣,拿起茶仰頭喝幹,單膝跪地:“請大人吩咐!”

李贊一笑:“你出去聯絡上初一和初八,只你們三人,去找二皇子。他的外府在城東馬關巷,初一自知如何行事。”

說罷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長衫,閑庭信步走出小院,門口留守的四個護軍大喝:“回去!不許出來!”

李贊恍若未聞,繼續向前走,僅剩的衛兵全部圍了過去,站成一圈,槍尖在陽光下明晃晃的。

“站住!”

“本王在院中憋悶的很,出來透透氣。”

三十兒的身影在門口一晃,悄然離去。

不過一盞熱茶時分,太子親自來到關押李贊的院子:“小皇叔好一招調虎離山。”

李贊悠閑的斜靠在椅子裏,“你們打算借刀殺人我也不能坐以待斃啊。留着這個刺客,早晚有一天他知道我為了自己把璇玑營賣了,你叔叔我可不是他的對手。別看你的人把他閹了,這幫子刺客功夫底子極硬,徒手斃了我不在話下。”

太子冷笑:“交上來一塊破令牌就算把璇玑營賣了?小皇叔那些散在各地的眼線呢?再說這些刺客神出鬼沒,恐怕除了你沒幾個人知道他們都長得是何模樣吧?這些雜碎一個個嘴巴硬得很,尤其是那個喜歡揣着一把黃豆的老不死。”

李贊點頭微笑:“是,二叔是璇玑營元老,确實是塊硬骨頭。”

太子揮手讓侍從退下,坐到李贊身旁,眉眼間一片得色:“所以,從這種鐵口拔牙最是刺激有趣,只可惜,拔到五顆老頭兒就招了……”

李贊笑容不變,繼續悠然的喝着茶。

太子劈手奪下茶碗摔在地上,“你這璇玑營裏卧虎藏龍啊,一個折胳膊斷腿的老不死還能逃脫。不知小皇叔……能受得了拔幾顆?”

“一顆都受不了。”

太子一愣,仰頭大笑:“好好好!孤怎的早沒想起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李贊放下茶碗:“太子,璇玑營的人向來是誰當主子就認誰。不如我将他們召集起來給太子介紹介紹?各地的探子暗哨也一應全部交付太子,可好?”

“哼,誰當主子就認誰?笑話!孤現在給你一隊親兵,你可信任他們麽?”

“不信。”

“所以,将心比心,小皇叔以為孤會信任璇玑營的人?”

李贊垂着眼睛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我只是将人都帶到殿下面前,之後是殺是用,全看殿下的心意了,與我無關。”

太子哈哈大笑,指着李贊的鼻子:“璇玑營竟然效忠你這麽一個貪生怕死之徒,恐怕這些刺客變了鬼也不會饒過你的!”

說罷長笑而去。

李贊翻過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輕言輕語:“多幾條人命又何妨?”突然想起什麽,神色微變。

那個奸細十九的主子知道十五在慶南王府!

賀雲天自那日治好了滿臉的疹子後,再不敢近身十五三尺以內。停留數日,和慶南王商量定了日後兩地通商合作的細則,心滿意足的回雲城去了。

臨走時,隔着老遠沖十五喊:“小兄弟!改日到雲城找我來耍!”

十五揮舞着手臂:“一定好好耍你~~”

回頭卻見榮敏負手站在身後笑他:“這就是所謂不打不相識?”

十五撓撓頭:“差不多吧。”

其實就像賀雲天說的,我砍你一下,你捅我一下,又沒有什麽真的深仇大恨。習武之人受點傷就計較來計較去,也只有沈聿楓那種酸劍客才幹得出。

想到這兒,問王爺:“沈聿楓是被賀雲天救走了麽?怎麽沒見他?”

榮敏示意他跟着一起散散步,邊走邊說:“已經被夕醉樓的人送回雲城去了,估計要養上一段吧。明日我打算去雨樹縣,看看運河工程,順便看看這一季稻子的收成。”

十五想了一下,正色道:“王爺,您總是被偷襲就不要到處亂跑了。看運河進展和水稻收成完全不用您親自去,派兩個門客就是。”

榮敏凝視着遠方:“這樣顯得我公務繁忙,是個好王爺。”

十五:“……”

榮敏大笑:“跟你說笑的。現在夕醉樓已經算是盟友,那個什麽奸細也被你們宰了,放眼南域,一片太平繁榮景象啊~”

“王爺,”十五停下腳步,恭恭敬敬的抱拳一揖:“既然如此,屬下也應撤回璇玑營了。上次十九的事我總覺得有蹊跷,但苦于書信往來不甚方便。李大人這次派了人來,原本就是要接我回去的。”

榮敏掃了一眼他的右手:“手都廢了你回去添亂麽?”

十五:“屬下慣用左手,右手只兩指不能伸縮也不影響什麽。”

榮敏一翻眼睛:“不管,李贊那日說了,有差事會寫信吩咐你,他不來信你就別想走!”

十五認真考慮了一下道:“哦~~想起來了,大人确實是這麽說的。”臉上帶着一分羞澀:“其實,我也舍不得離開王府。”

榮敏微微一笑,神色柔和:“為什麽?”

“王府的飯比璇玑營好吃!”

肩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吃過晚飯後天色還早,蒲紹就叫着十五一起到侍衛院裏玩耍。

“玩耍?”刺客甲不停的眨眼睛。

在璇玑營的時候不用說真的去玩兒,就是想都沒想過他這輩子還有機會,或是有人會陪他玩耍!“玩兒”,這項複雜多樣又充滿趣味和挑戰性以及靈活機動性和創造性的事,十五很陌生,很好奇……

來到侍衛院,只見蔭涼下有兩張方桌,每桌都聚了幾個人,有吆喝的,有噼裏啪啦往上拍銅錢的,還有搖骰子的。

“牌九?”十五往後退了退,“我不會這個。”确實是不會,但也是怕輸錢。開玩笑,每個月就那麽一點薪俸,就算現在他手裏有的是銀子,但節儉慣了的人萬一輸出去百十文錢,簡直像被人砍一刀似的。

“你們營裏不許賭?”

“不許。”

蒲紹賊眉鼠眼的往門外望了望,小聲說:“王府裏也不讓,總管看見了就要掀桌子罵人。”

十五不解:“那你們還玩兒?”

正好有小厮挂着讨好的笑容湊過來,伸出一只手:“蒲頭兒~~”

蒲紹從旁邊一只小笸籮裏抓出一把銅錢塞進小厮手中,回頭沖十五說:“喏,有放風的。”

阿海突然蹿了過來:“來啊十五,來啊來啊~你那麽有錢,輸幾局也不怕的,就當請兄弟們喝酒了呗。”

旁邊幾個閑着看熱鬧的侍衛也跟過來起哄:“來啊來啊~~”

蒲紹拍着他的肩膀說:“放心!我給你支招便是,信我!”

半個時辰後。

十五:“蒲紹!你個臭牌簍子!”

侍衛頭子僵僵的站在一旁搓着手:“唔……我,我……”

十五一怒之下推開手裏那四張爛牌就要走,阿海等人七八雙手全來按他肩膀:“沒事沒事,先輸後贏!能撈回來。”

“放開我!我不玩了!”三百多個大錢啊!咻~~的一下,就木了!

衆人怎可能放開這個冤大頭,立刻都笑着勸他,說盡了好話。無奈十五是典型的輸點兒就跑,其實,他在輸一百多文時确實惦記着撈回來,但越陷越深,到又輸了一百多時警覺此物迷人心智,所以堅定的退出。

正鬧騰着,突然榮敏來了,衆人立刻吓得跪了一地。

慶南王繃着臉看了看,突然一笑:“一起來啊!”說着就抓住十五的胳膊帶到桌邊,“剛才聽見你要走,怎的?輸了麽?待本王給你撈回來!”

十五懷疑的看着他,沒言語。

一刻鐘後。

“十五,你看王爺這雙板凳贏他個雙斧頭!”

“天王!”

“阿海,你輸定了,本王拿了一副雙人牌!”

“啊哈哈哈~~王爺,我是至尊寶!”

“……放肆!”

“王、王爺……”

“至尊寶在哪裏?”說着去翻阿海的牌,堂堂慶南王衆目睽睽下随手換了一張塞過去。

衆人:……

十五靜靜的微笑着點頭:“我也沒看見至尊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