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路快馬上京,氣候越走越冷。離開南域時只需夾袍即可,至京城時則必須穿戴棉袍手套。

還一個月就要過年,有不少各地往京城送年貨的車隊,也有不少拉着貨物進京指望年前兜售小賺一票過個富足年的小商販。

十五戴着一副黑兔毛耳罩,雙手攏在袖中吸溜了一下鼻子,“我們是奉州往來的客商,車裏是我們少東家。”

自有衛兵去檢查後頭貨車上的物品,十五在雪地上跺了跺腳,“這是啥時候下的雪?怎的這般冷?還要查多久啊,小人的腳都凍木了。”

站在他身旁的衛兵翻了翻白眼:“你們奉州人沒見識,這算什麽?看今天陰得厲害,只怕晚上還有一場好雪呢!你才站了多一會兒?我們見天風裏雪裏的守着,也從不喊冷喊累。”

十五等得就是這句話,趕緊把攥在手裏許久的一只小銀錠塞過去:“軍爺您辛苦,買杯熱酒喝了解解乏。我們少東家身子弱……”

車廂裏非常配合的傳來陣陣咳嗽聲。

那衛兵小頭目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銀子,沖後頭翻騰貨車的衛兵一擺手:“行了行了,是老客商,放過去吧。”

十五點頭哈腰的告了謝,爬上馬車一揮馬鞭:“駕~~”

城南三裏巷,紅姐和四哥以前買下的小院兒。按李大人的吩咐,有人會來與他們接應。

十五和初八做戲做到足,先讓初一這個假東家屋裏歇着,倆人就像慣常夥計一般忙進忙出的卸貨。

當初紅姐他們選定三裏巷就是因為城南聚集了許多外地客商,街市繁榮,出入不顯眼,即便有人突然拜訪也是正常。

從二裏巷一直到七裏巷幾乎全是這般獨門獨戶有場院倉房的小院兒,他們扮做商人進出簡直是再尋常不過,而且這時候選的好,一條胡同裏不止他們一戶,還有另兩戶也在卸貨。

等他倆把馬車安置好,将馬匹也趕進後院添足了草料,這才一邊拍打着棉襖上沾的灰塵一邊推門進屋。

“初一,你真當自己是少東家啦,也不幫把手……三十兒!”

還是那個嘴角挂着頑皮微笑的家夥,翹着二郎腿坐在炕沿兒,“十五哥,你總算回來了。有沒有給我帶南域的土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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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贊還被軟禁在庚王府,據說皇帝已經心軟了,前兒剛招了他入宮,哥兒倆聊了半個下午。

“添翼所?”

三十兒點頭:“嗯,現在還沒下旨,今後璇玑營更名為添翼所。李大人還是庚王,在戶部挂職。添翼所直隸皇帝,令牌,腰牌等等的都要換,莊子上的人全部遣散。”

“那咱們呢?”

三十兒冷笑:“璇玑營的老人已經都被捉到了,現在就關押在刑部地牢。昨兒剛自盡了仨,其中就有赫赫有名的初一和十五。如今擺在明面兒上的只有我一個,只要聖旨一下,以後再見着我記得叫一聲公公。正六品呢~”

三十兒的話說得雲山霧罩,但十五等人也都聽明白了。刑部關着的保不定是哪兒拉來的替死鬼,也許皇帝和太子那些上頭的人也都心裏有數。

但這代表的是李大人的妥協,他放棄了這項先帝賜予的權利。訓練探子和刺客的莊子解散了,縱使外頭跑了十幾二十個老家夥人家也不以為意。

所謂一人退一步,李贊挂閑職,不許出京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這與軟禁也差不多。

初一走的時候還沒有這麽多變故,心下必然很多疑問,可看着三十兒眉眼間那份說不清的神态,只是問:“你之前被太子捉到,現在怎會将你擺在明面兒上?他不會為難你?”

三十兒一笑,“都知道我是璇玑營的,但兒子抓着了架不住老子想用我啊。老子有懷疑,架不住另一個兒子保我啊。”

“二皇子?”

三十兒沒答話。

這個人身上壓了所有人的賭注。李贊,榮敏,聿啓山,陳貴妃,也許還有築北王,還有許多他們不知道的官吏。

當他在二皇子府上養傷的時候,對方那種明顯的招攬籠絡連避諱都省了。李大人雖然是名正言順的統領璇玑營,可他畢竟不是權利頂峰上的第一人。

出了事兒,自身難保,璇玑營又算什麽?

“幹咱們這個差事就是主子手裏的刀劍,指哪兒就得打哪兒,但得看是什麽人來用。”

三十兒變了,但似乎又沒變。

十五靜靜的看着他坐在炕上談笑風生,“這次的差事完了你們就自由了。李大人和二皇子都商量好了,明面上應付過去之後,願意繼續過來當差的就去當添翼所的師傅,不願意的,一人給一百兩銀子,随便歸隐到哪個山溝裏,最好一輩子別再出現。”

說着眼角一溜,看着十五:“你是肯定跑到南域去的,我知道。”

羨慕但是不嫉妒。

三十兒心裏冒起一股酸水兒。十五哥有個好歸宿,但是從此遙遙相隔,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

初一似乎不想談這個話題,問:“什麽時候可以見李大人?”

“現在不行,我就是來傳達李大人的吩咐的。修整兩日,你們三個去北疆找築北王,這裏有密信兩封,一封是你們的差事,一封交給王爺。”

天黑後三十兒才走。

入夜,三個刺客并排躺在火炕上。人人都有心事,但總有先睡着的,比如,初八。

十五聽了一會兒,等他的呼吸綿長沉穩之後,慢慢翻過身面向初一,“你什麽打算?”

一只手握緊了他的手,但沒有人回答他。

十五回握,無言。

三十兒說的有道理,他們是當權者的兵器,但要看誰來用。

捏了捏兄弟的手掌。初一在他們所有人中是知道內幕最多的,所以他想的也比旁人多。他知道,初一有時候不肯跟他多說,是因為不想把他也扯進這個大泥潭。

當一名刺客,讓你殺人你就殺,讓你偷聽你就聽,你死了就死了,能活着算你命大。十五從來不去想這些事背後的聯系,他見過曾經費勁思量去想的探子,每日裏苦大仇深的一副家國天下樣兒。

他就從來不想,因為他僅僅是一名刺客。

可是現在他從單純的“兵器”也變成了人啊。心裏有了念想,有人在他胸口脖子上畫的圓圈雖然洗掉了墨跡,但洗不掉那份思念。

這次我一定要活着回來……

從京城去北疆,天氣愈發寒冷。

臨行前一天,三十兒又來過一趟,給他們送來一包禦寒的衣服。除了每人一件灰鼠皮的長襖子,十五額外收到一只小包。

拆開來,裏頭一條白狐貍毛圍脖……

“這是李大人單獨送你的。”三十兒盤腿上炕,接過那條狐貍毛慢慢摩挲:“大人讓我給你們帶過來一句話‘活着回來’。”

初一,初八和十五同時抱拳對着庚王府的方向一揖:“屬下遵命。”

将圍脖又仔細的包好,塞進十五懷裏:“哥,你還會回來麽?”

十五想了一下,“我會的。”

三十兒使勁眨了眨眼:“有能耐就進宮來瞧瞧我。”

“好!”

北疆,興圖鎮。

地勢險要且多隘口,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是歷朝的戰略要塞。

鎮中是典型的山城特色。地勢南低北高,落差竟有四百尺。當地人戲稱“東西溝、上下坎”,房屋建築多錯落在山坡上下,白天擡頭可見蒼莽的高山,入夜俯覽千家燈火。

有詩雲:“晝看山景夜觀樓”,說的便是這裏了。

十五等人自出關入北疆,一個個都是裹緊了李贊贈予的皮襖。在京城外還說凍僵了腳,在這裏的雪地卻是動辄踩下去沒過膝蓋。

既不能騎馬也不能趕車,三人行至興圖鎮後,就等着五日一趟來往于巴雅城和鎮裏的雪爬犁。這種東西也只有北疆有,前頭十幾只狗兒拖着,長長的雪板上可以拉貨也可以安放車廂坐人。

十五走之前從三裏巷的水缸下頭挖出來屬于他的那份三十兩黃金,這還是在南域時紅姐悄悄告訴他的。

有了這筆錢,他們三個就可以充當來北疆收皮子的豪客。

在興圖鎮客棧裏大口吃着烤野豬肉,十五默默的鄙視了一下璇玑營的刻薄。

從來只有命令,不管走遠走近,不管差事要幹嘛,營裏發給的盤纏永遠只有那麽點兒。夠吃飽,想吃好,想買點土産?您自己貼錢吧。

初八和初一也沾了十五的光。

甚至一連沉默了數日的初一也抓着烤肉撕咬得滿嘴流油。

其實他們這些刺客所求的真的很簡單……

北疆氣候惡略,但勝在有貫通全域的巴雅山山脈,幾乎是隔斷琉國入侵的天然屏障。冬季天寒地凍,但夏季清涼舒适。

臨近巴雅城的山道上,一隊輕裝骠騎在滿地蒼茫中馳騁,遠遠看去宛如一條黑色的毒蛇。黑馬黑戰甲,這便是築北王靳子炎的标志。

僅憑雙腿夾住馬腹,拉弓,利箭在陽光下只一閃就沒入被追逐的野鹿脖頸中。

有騎兵迅速上前,也不下馬,彎腰一抄,将獵物甩上馬背,回頭大笑:“王爺好箭法!”

靳子炎勒住奔馳的駿馬,眯起眼看不遠方雪道上的爬犁車,“八成是個新手,跑得這麽快,一會兒彎子轉不過去準得翻車。”

真不知是王爺天生烏鴉嘴,還是王爺見多識廣,總之這車如他所言,一道急彎後,車上的客人和裝載的物品翻了一地,其中一個客人被摔出去三丈遠。

“咦?!”

只見那個被甩飛的人淩空一翻,雖然穿的笨拙卻不難看出身法輕盈。

十五覺得簡直是點兒背到了極點!

這趕車的小子不足二十,一見面就看出是個毛躁的。一路上過雪山時總擔心這厮會把他們翻進山澗,殊不知一驚一乍的總算出了山區,偏偏平地翻車!

雪地看着平整,誰知道哪裏有塊尖石,哪裏有道深溝?

被甩出來的那一剎那,十五真想放出懷中三爪去抓一旁的樹幹,可适才他就看到似乎不遠處有一隊骠騎,還是不要生事的好啊~空中提氣一翻,斜斜的摔向雪地。

“卟!”

十五就像他種的蘿蔔一樣,大半個身子陷進雪裏,齊胸的雪面上只露出肩膀和腦袋還有一雙手臂高舉,像極了沈聿楓高呼“蒼天啊~~”的姿勢。

行吧,他摔進溝渠裏來了,至少不是摔在石頭上,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背後有馬匹踏雪而來的聲音,十五奮力扭頭:“別過來,這裏是溝!”

可惜,已經晚了……

“卟!”

一個穿着大毛皮襖的男人從他身後淩空飛來,一腦袋紮進他身前一步的雪溝。十五趕緊掙紮着用雙手拉,又拖又拽,期間還被那男人亂蹬的雙腳踹中腮幫子一次。

旁邊有呼喝之聲,但也沒人敢過來。栽倒在他身後的駿馬也是四蹄兒亂蹬,終于站起時那馬鼻子正好頂在十五的後脖頸上。

“咴咴咴~~”

一個倒栽蔥的男人在身前亂踹,一匹呆馬在後腦勺噴氣兒,十五不淡定了……

雙手探進雪裏抓住那男人的腰帶,“聽我口令,一二三,起!”

好在這摔進來的男人真有股子蠻力,十五也是會用巧勁兒,撓了半天終于把人從雪中翻出來。沒成想,這個滿頭滿臉都是雪的大雪人剛見天日就沖他哈哈笑:“十五!你還敢來北疆的麽?”

喪,不是一般的喪!

誰想到這個從天而降的大傻冒竟然就是築北王靳子炎?早知道不救他了,讓他悶死在雪裏算了!當然,這也就是一想……

初一,初八,十五三人換了築北王府提供的棉袍,團團圍坐在炭火盆旁。

地上有厚厚的獸皮,小幾上有熱姜茶,有各色點心饽饽。

人高馬大的築北王掀開棉門簾子走進來,大喇喇盤腿坐下,取過一塊點心塞進嘴又灌了一大碗姜茶,黑壓壓的濃眉一挑:“說!是不是來找我玩耍的?”

初一看了看幾乎捅進他鼻孔裏的手指頭,默默扭開頭:“奉命而來。”

十五由懷中掏出李贊的密信遞過去:“請王爺過目。”

靳子炎也不避諱,直接拆開看過,揉成一團扔進火盆,大笑:“好好好,你們三個暫時歸我統領,初一和十五我是認得的,這個小子是誰?”

“屬下初八,見過王爺。”

靳子炎按住要起身行禮的人,好奇:“你也是刺客麽?還是探子?”

“回王爺,屬下璇玑營刺客。”

築北王撫掌大贊:“好!本王就喜歡刺客!來來,改日陪我過兩招。說好了,不許耍賴,不許上蹿下跳,不許用暗器,不許挖陷阱。”

初八驚了……“那怎麽打?”

靳子炎咧嘴,“你一把刀我一把刀,硬拼。”

“拼力氣麽?”

“然也~”

初八靜靜的微笑了。

初一和十五默默扭臉,不就贏過他點兒東西麽?這王爺真記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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