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歐陽在關懷室裏呆了很久, 于次日上午九時離世。

這天中午, 顧襄在電梯門口見到了佟燦燦。她這次沒有嚎啕大哭, 眼淚只是默默地滑落,她朝着顧襄笑了笑,說:“香香, 歐陽阿姨走了。”

顧襄點頭, 同上次一樣回答:“我知道。”

佟燦燦抹掉臉頰上的淚水,垂着眸, “她走之前已經不會說話了, 她兒媳婦說她昨天白天去了很多地方,把精力用盡了。”

顧襄道:“昨天白天我碰見他們了,他們在錦園公園大合唱, 唱了兩首歌。”

“是嗎,他們居然唱歌啊。”

“唱的是‘毛主席’。”顧襄說, “你別哭了,歐陽阿姨昨天很開心。”

佟燦燦又擦了一下眼淚,輕輕嘆氣, “我知道的。我只是有點難過,她最後這段日子還在被病痛折磨, 已經連續一個禮拜了, 她每天都在疼。我們很沒用, 連這點忙都幫不上她。”

兩人都沉默下來,各想着各的心事。

過了會兒,顧襄忽然問她:“你們安寧療護中心已經送走了多少病人?”

佟燦燦愣了愣, “好多好多,記不清了。”

可她還沒麻木。顧襄擡起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

佟燦燦呆住,連哭都忘了。

***

顧襄下午哪兒都不想去,她想靜靜地待一會兒。

家裏的空調好像壞了,文鳳儀戴着老花鏡,在研究空調說明書。顧襄無所事事,幫她一起查看,最後确定空調确實不制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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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鳳儀咳嗽着摘下眼鏡,“要找人來修了。”

顧襄仰頭看着空調扇葉。

“你房間裏的空調好不好?”文鳳儀問。

顧襄回答:“不知道,我還沒用過。”

文鳳儀去她房間試了試,居然連開啓都不行。“怎麽會這樣?”她困惑。

顧襄說:“沒關系的,現在天氣還不算熱,電扇就夠用了。”

文鳳儀精神不太好,“那我過幾天再去找人,也不知道哪裏有人維修空調。”

顧襄打開電扇最低檔,吹了一會兒風,她覺得冷,又把電扇關了。

她靜靜地看着書,一下午無人打擾她,等到傍晚時分她的手機才響了起來。

是齊老師。顧襄接起電話,叫了對方一聲。

齊老師在電話中直奔主題,“顧襄啊,班長已經約好同學,定了下周末聚會,具體時間和地點我等下發短信告訴你。”

顧襄拒絕,“齊老師,我不想去。”

“啊?為什麽不想去,大家好不容能聚上一次,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都不知道等到什麽時候,老師希望你一定來!”

他說着,邊上好像有事,顧襄聽見他對旁人道:“護士,這瓶鹽水輸完了,你看輸液速度是不是有點快?”

顧襄問:“齊老師,你生病了?”

“啊?哦,不是我,是我父親。他今天早上看完歐陽阿姨之後人就突然不好了,我先帶他來輸點液。”

文鳳儀在邊上縫制袖套,一直聽着顧襄打電話,等她說完,她才問:“是你老師病了?”

“不是,是他父親。”

“是什麽老師啊?”

顧襄說:“是小學班主任,他教語文。”

文鳳儀放下袖套,“你跟小學班主任還有聯絡呀?”

“之前有點事,比較巧合。”顧襄簡單解釋了幾句。

文鳳儀想再多問點,又怕顧襄不想說,她忍下了。想了想,她又道:“他們現在在哪家醫院啊?”

“就在瑞華。”

“哦,”文鳳儀建議她,“你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顧襄也在猶豫,“我要去嗎?”

“要是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于情于理都要去看望一次的,離得又近,不去的話,不太好。”

出于禮貌,顧襄決定出門。

醫院後門有一家水果店,顧襄買了一個果籃,去了住院部。

剛到那兒,就聽齊老師在跟人打電話:“……燒點紙,讓歐陽阿姨走得順利,不要把上面的人帶走——對對對,就這麽跟她說。”

齊老師跟人說完,才跟顧襄客氣:“你來這裏幹什麽,還買什麽水果!”

顧襄:“我來看看齊爺爺。”

管歐陽叫阿姨,管他叫爺爺,輩分太亂,可中間夾着一個齊老師,只能這樣叫。

齊老師說:“你有心了,謝謝。”

顧襄問:“齊爺爺現在情況怎麽樣?”

“哎……”齊老師嘆氣,“醫生剛剛來說了,說他沒有病,只是人老了。”

“那就好。”

齊老師看向她,笑了笑,解釋:“有病還能治病,人老了,就是不行了。”

顧襄不解。

齊老師道:“醫生說他現在住院,最多挂幾瓶營養液,已經沒什麽意思了。”

“……怎麽會這樣,昨天還好好的。”顧襄望向病床,老人阖着雙眼,還在輸液。

齊老師:“人年紀大了就這樣,說倒下就倒下,昨天還好好的……”他放輕音量,“我猜可能是歐陽阿姨剛剛走,一個人不習慣,想從上面再帶一個人下去。我剛才叫親戚幫我燒紙了,希望我爸能度過這次。”

顧襄:“……”

她陪着坐了一會兒,又聽齊老師打了幾通電話。營養液輸完之後,醫生又過來了,看了看老人的情況,讓齊老師先做一下準備,還說:“ 目前來看,住院真的沒什麽意義,我建議還是回家休養,醫保也不能全報銷,有些錢沒必要花。”他最後安慰,“讓老人家開心點,再吃點好的。”

齊老師還在掙紮,不知道該不該讓老父出院。

護士摘下點滴袋,準備走了。顧襄忽然注意到病床上的老人不知什麽時候睜了眼,他的視線一直跟随着那袋空了的點滴。

他費力地看着,似乎聽懂了病床邊的電話。擡起眼,他看向了齊老師,眼角的淚水漣漣而下。

他在哀求……

顧襄愣了愣,說:“齊爺爺哭了。”

齊老師轉頭,愣怔兩秒,緊跟着撲到病床邊,抓住老人的手,焦急地哽咽:“爸,我們不出院,我們待會兒再挂兩瓶鹽水,等病好了我們再出院,啊?”

顧襄移開了視線。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慢慢地走到小區門口,擡起頭,望向單元樓。

他的房子黑漆漆的,人還沒回來。

他今天要值班。

第二天,顧襄精神不太好,焦忞非讓她出來吃飯。

他已經好些天沒見到人,打量了她一陣,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顧襄道:“還行啊。”

焦忞喝口飲料,道:“我看你是睡眠質量不行,你們那條馬路成天吵吵吵,今天我去接你的時候還看見了救護車開過。”

顧襄:“對面就是醫院,救護車經過很正常。”

“有福不會享。”焦忞意有所指。

菜慢慢上齊,焦忞給她夾了一塊鴨肉,他自己也吃了一口,嫌棄:“做的還沒我好。”

顧襄細嚼慢咽。

焦忞吐着骨頭,眼睛看着她。她做事習慣一心一意,連吃東西也是。

用餐習慣從小養成,脊背挺直,胸口與桌沿保持一定距離,左手扶着飯碗。

越看越有趣,還跟小時候一個樣。

焦忞又給她夾肉:“多吃點,你這肉什麽時候能長回來。”

“我自己會夾。”顧襄說。

焦忞說:“帶會兒一起看電影怎麽樣?”

顧襄:“看電影?”

“嗯,很久沒看電影了。”

“我才看過,不想去。”

焦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他有些倒胃口。

“那我們去哪裏逛逛,去游樂場?”

“不想去。”顧襄頓了頓,道,“焦忞,我小學老師的父親住院了。”

“什麽情況?”

顧襄把昨天看到的事說了一遍,焦忞吃着菜,道:“那就是年紀大了。那醫生說的有道理,你呀,別想這麽多。”

顧襄又道:“我這段時間看見了三個人過世。”

焦忞給她夾菜,“吃。”又漫不經心,“少去醫院那種地方,晦氣。我早說了你那住處不好,給你留了房間你不來。”

顧襄:“我那裏住得挺好。”

“對了——”

顧襄擡眼。

“——你老師他爸要是死了,你還要給帛金吧?這邊什麽習俗,一般給多少價位?”

顧襄:“……”

飯後,顧襄不想逛街,焦忞帶她去培訓班轉了一圈。

顧襄看着門邊櫃上放着的通告紙,說:“又有比賽了啊。”

焦忞看了她一眼,放下手裏的文件夾,走過去,搭住她肩膀:“還是不能認數字?”

“嗯……”

“我前天聽人介紹了一個腦科專家,對方在幫我聯絡,你再等等。”

“我看過很多專家了。”

“這個也許不一樣。”焦忞揉了揉她的頭,手沒松,扶住她的後腦勺,貼近她,“就算看不好也沒事,你來我這裏工作,給我當助手,我包吃包住。”

“算了吧。”顧襄推開他的手,電話響了,她接起聽。

“媽。”顧襄道。

焦忞瞥向她。

褚琴問她:“在幹什麽?”

顧襄:“在虞思。”

褚琴:“虞思?”

顧襄:“是青東市新開的這家虞思。”

焦忞抽了張紙,快速寫了幾個字,讓顧襄看。

【別說我在這裏】

顧襄不解,望向焦忞,焦忞示意了一下,讓她照做。

褚琴:“就你一個人嗎?”

顧襄:“哦……不是。”

褚琴:“還有誰?”

焦忞甩了甩紙,提醒她。

顧襄回頭看向落地窗外的辦公區,她道:“郭千本在這裏。”

褚琴:“哦,他呀。你經常找他玩也好,別總是一個人悶着。”

“嗯,知道。”顧襄回。

結束通話,顧襄看向焦忞:“你為什麽不讓我媽知道你在這裏?”

焦忞道:“我跟你媽向來不對付。”

顧襄狐疑。

她去年十月在醫院醒來後,想着自己的病情,一直沒太留意焦忞和母親的情況。現在想來,他們似乎發生過争執,那幾天當着她的面,她母親對焦忞聲嚴厲色,焦忞卻忍着脾氣,言聽計從。

顧襄打量着他:“你跟我媽發生過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嗎?”

焦忞說:“想什麽呢,我跟你媽話都說不上幾句。”

顧襄垂眸,也不追問。

她又翻了翻那幾張賽事詳情。

母親說她還能參賽,不過是安慰罷了,她連題目都無法讀出,怎麽比賽?

焦忞站邊上,掃了眼通告紙,跟她解釋下半年的賽事規則。

外面,郭千本暫時忙完了手頭的事,去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

喝着水,他望向老總辦公室,透過落地玻璃,他看見顧襄低着頭,老總就近近地站在她身邊,說着什麽話。

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

這樣的視線……

郭千本放下水杯,移開眼,吐了口氣。

***

天黑前,焦忞把人送回小區。

顧襄陪文鳳儀吃過飯,洗了一個澡,然後坐到陽臺上吹着風,擦頭發。

高勁半小時前問她在做什麽,她才看到微信,回複:“在陽臺吹風。”

信息很快就來。

高勁:“吃過飯了嗎?”

顧襄:“吃過了。”

高勁:“聽說齊老師的父親住院了。”

顧襄:“嗯,我昨天已經去看望過了。”

發完這條,她想了想,又輸入:“高勁,你送走過多少臨終病人?”

她沒收到回複,高勁直接打來了電話。

她接起,“高勁。”

“顧襄。”

她抿了抿唇,沒再開口。

高勁聲音低柔:“是不是有什麽事?”

顧襄猶豫了幾秒,慢慢開口:“也沒什麽,只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她來青東市還不足兩個月,已經目送三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她跟他們素未謀面,不過機緣巧合,在他們臨終前與他們相識。

她以為人死了就死了,但親眼見到昨天還大聲唱歌的人忽然離去,她依舊無法平常心看待。

“對待生離死別,怎麽會有人做到平常心呢?”高勁輕聲說,“生時喜悅,死時悲傷,這是人之常情。”

顧襄問:“你做了這麽多年醫生,還會難過嗎?”

高勁道:“我如果說我已經不會難過了,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冷血?”

顧襄想了想:“不會。”

高勁似乎在微笑,“我現在不會像最初那樣,輕易被病人牽動情緒,如果真的有什麽難過的,你忘記我跟你說過,‘明天’會有無數的可能嗎?我更期待明天。”

顧襄道:“嗯,我還沒跟你說過,我昨天在錦陽公園碰到過歐陽阿姨她們,她昨天很開心。”

“歐陽先生已經跟我提過了,他還說他那兩個孩子現在對數獨很感興趣。”

“真的?”

“還有,那些老同學裏頭,只有兩個人找歐陽先生報銷了旅費。”

顧襄:“齊老師說老一輩的友誼很純真。”她垂眸,聲音輕輕地。

“他們真好。”

有過去可以回憶。

高勁忽然道:“你還在陽臺嗎?”

“還在。”

“等我一會兒。”

顧襄擦着頭發,等待片刻,忽然聽到一聲琴弦撥動。

她一頓,擡起頭。

“if i hadlivelife without you near me,

the days would allempty……

……”

是前天在廣場上的賣唱者唱得那首英文歌。

樓上,高勁抱着吉他,坐在陽臺地上。

他靠着牆,單腿支起,慢悠悠地撥動琴弦。

“nothing’s gonna changelove for you,

you oughtknownow how much i love you……”

“if the road aheadnoteasy,

our love will lead the way for us,

just like a guilding star,

i’llthere for youyou should need me……”

顧襄放下毛巾,站了起來。

他的嗓音低而幹淨,像是跟她說從前的故事,娓娓道來,溫和暖柔。

一曲結束,高勁放下吉他,從地上站起,望向樓下。

顧襄扶着欄杆,人探在外,仰頭看上空。

她的長發被夜風輕撫,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觸。

“如果前路崎岖,愛将指引我們的路,像一顆導航的星,你需要我時,我就在那裏……”

今夜的月色,格外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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