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顧襄點了一下頭。

高勁的心髒莫名收緊。

“嗯。”顧襄又輕輕地應一聲, 嘴角彎起一道淺淺的弧。

她注視着他的雙眼, 高勁看見她眼中閃動的璀璨, 收緊的心髒又緩緩松開了,他伸手拂過她的臉頰。

“那有沒有想起什麽?”他問。

顧襄的好情緒都在語氣裏,“待會兒告訴你。”

高勁笑笑, “好。”他直起身, 回頭面朝秦博士,致謝道:“秦博士, 今天多謝你了。”

秦博士道:“高醫生客氣了。”

高勁忽然問:“對了秦博士, 因為我對催眠這方面比較外行,所以我想問問,催眠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

“後遺症?高醫生指的是什麽?”

高勁像是随口一提, “比如以後會不會出現記憶紊亂,記憶丢失之類的?”

秦博士笑了:“你多慮了, 我使用催眠,就是為了幫助病人重拾記憶的。”

高勁沉默一瞬,道, “我這問題讓您見笑了。學無止境,如果有機會, 我今後也想學習一下催眠的知識。”

秦博士:“那我就期待日後能有機會跟高醫生你切磋了。”

高勁牽着顧襄的手, 跟秦博士告辭, 秦博士送他們到門口。

兩人邊走邊小聲說着話,身影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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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博士望着二人背影消失,自言自語:“年輕人……”嘲諷地哼笑一聲, 他關上了房門。

走進電梯,顧襄盯着那一排樓層按鍵。

高勁正要去按,見狀問:“怎麽了?”

顧襄說:“我剛才能看清數字了。”

“什麽?”高勁驚喜,“真的?”

顧襄道:“我說的是‘剛才’。”

高勁一想,“是在……催眠的過程中?”

“嗯。”

顧襄剛才走進了瑞華醫院。

她應該還小,視線只及大人的胸口以下,她看着電梯按鍵,按下了“19”。

當年的住院部十九樓,牆壁是白綠相接的,門是黃色的,一位護士跟她打招呼:“小顧襄,又來找爺爺啊?”

“阿姨好,我爺爺在辦公室嗎?”

“他在。你可真乖,快去吧。”

“謝謝阿姨。”

她提了提書包肩帶,推開一扇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老人沐浴在陽光中。

“香香!”老人和藹慈祥,歡喜地叫出她的名字。

“爺爺!”她跑了過去。

“熱不熱?先喝點水。出來有沒有跟奶奶說?”

她小手捧住大杯子,咕嘟咕嘟灌下小半杯水,再認認真真回答爺爺的問題,然後把書包一放,就要走。

“不是來寫作業嗎?你要跑哪去?”爺爺問。

“不告訴你。”

她心裏知道,她今天,是來建造她的記憶宮殿的。

***

兩人到了車邊,高勁停步,“也就是說,醫院真的是你的宮殿之一。”

顧襄點頭:“是。”

高勁笑,為她高興。

顧襄說:“催眠喚醒的記憶只是幾個片段。”

這些片段零零碎碎,但足以讓她拼湊出幾段故事。

回到家裏,顧襄先不緊不慢地吃完飯,然後才問文鳳儀,“奶奶,爺爺是個什麽樣的人?”

文鳳儀一愣,她先笑了,然後解開圍裙,慢慢坐下來,道:“你爺爺啊,他是個十分優秀的人,工作出色,愛護家庭,你媽媽剛生你的時候,還擔心我們會重男輕女,她想錯了,你爺爺對你尤其疼愛。你那個時候才那麽丁點,你爺爺成天把你帶去醫院炫耀,你還是在你爺爺辦公室裏學會的走路。我記得那天,他回來告訴我的時候,那個眉飛色舞的樣子,真是好笑的不得了。”

這是顧襄第一次問關于爺爺的事,也是她第一次從奶奶口中拼出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的樣子。

祖孫倆一聊就聊到天黑,顧襄回想着,最後問:“爺爺過世的時候,我是不是沒有回來?”

“……是。”文鳳儀道。

“我為什麽沒有回來?”

文鳳儀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眼簾低垂,輕聲道:“你去了北京之後,你媽媽每年都會發兩條信息告訴我關于你的事,她能告訴我這些,我已經很滿足了。當年是我們家對不起你媽媽。”

顧襄聽出了潛在的意思,文鳳儀能得知她的消息,而她,或許在這十年間,從來沒被母親告知過這裏的事情。

也許這些年,她早就已經忘記了自己有爺爺和奶奶。

這夜,顧襄在電腦前坐了半宿,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将記憶敲打出來,儲存在電腦中。

第二天,她來到安寧療護中心,摸着光潔的牆壁,慢慢地走向兒時的時光。

走到一半,經過一處病房,她看見了正要進門的母親。

“媽?”

褚琴回頭,“香香?你怎麽過來了。”褚琴走到她跟前。

顧襄朝已經打開的病房門裏望去一眼,看到了似乎正在吃藥的朱柏東。

顧襄說:“我來走一走,昨天我想起了一點小時候的事。”

褚琴欣喜:“真的?”

“你去忙吧,等你有空我再跟你說。”

褚琴握握她的手臂,“照顧好自己,壓力不要太大。”

“嗯。”

褚琴進去,保镖将門關上。

朱柏東已經吃完藥,手上慢吞吞地擦着一張紙巾,道:“你的女兒跟高醫生在交往。”

“朱先生怎麽知道?”褚琴詫異。

“我碰見過。之前沒有聽你提起。”

褚琴笑着道:“年輕人交往,分分合合常有,将來還不知道如何,所以沒有必要提。”

朱柏東看了她一眼,點頭:“的确……你将你女兒培養的不錯,聽說她十分優秀,拿過許多獎。”

“我沒有培養她。”褚琴笑容變淡,“相反,我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為了工作,對她的關愛太少。她是一個人長大的。”

朱柏東不知道想到什麽,嘆了一口氣。

科室內最忙的時段已經過去,此刻高勁正在辦公室裏整理資料,忽然感覺到什麽,他朝門口瞥了眼。

高勁笑了,朝門口露出半截身影的人招手:“怎麽不進來?快過來。”

顧襄插着口袋走進來,她站他坐,她居高臨下,“不打擾你?”

這幅姿态配上那樣一句問題,實在可愛,高勁握住她的手,“一點都不打擾。”他順便向辦公室的同事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顧襄。”

同事們笑道:“知道知道,全醫院都知道了。”

顧襄瞥了眼高勁。

聽完幾句揶揄,高勁問顧襄:“怎麽樣,走完了?”

“走完了。”顧襄跟他說了會兒話,不多久護士進來叫人,她準備走了,高勁留她一起吃午飯。

顧襄去外面邊逛邊等他。

午飯前,高勁先去了一趟朱柏東的病房,褚琴剛好收起錄音筆和筆記本電腦準備離開,兩人撞上面,高勁先禮貌道:“阿姨。”

褚琴淡淡地“嗯”了一聲。

高勁道:“香香也在醫院。”

“我知道。”她轉頭跟朱柏東告辭,“朱先生,那我先走了。”

“再見。”朱柏東說。

等褚琴走了,朱柏東難得開玩笑,“高醫生,過關斬将并不容易。”

高勁笑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您現在身體感覺怎麽樣?”

朱柏東道:“就是那樣。”

高勁蹙着眉,打算給他加大止痛劑量。朱柏東忽然問:“聽說你的表妹,就是那位佟護士,她有一個小她二十多歲的親弟弟?”

高勁道:“沒錯,還沒滿兩歲,叫善善。”

“姐弟相處如何?”

“很有愛。”

“……我的大女兒和小兒子,也相差二十歲。”

高勁一頓。

他在病房裏待了半個多小時,出來的時候先給顧襄發了一條信息,沒注意到站在病房門口的人,直到對方說了一句:“高醫生,跟我爸聊完了?”

高勁擡頭:“朱先生。”

朱少康道:“你倆聊什麽,聊這麽久?”

高勁道:“就是一些……病情。”

“哦。”朱少康眼神閃了閃,并不追問,他正要進病房,忽然又叫住高勁,“對了高醫生,你的小女朋友在樓下呢,讓美女等這麽久可不好。”

“多謝。”高勁道。

“還有上次說改天吃飯,不知道明天你有沒有空?”

高勁:“我們的下班時間都不太準時,現在還不清楚。”

“高醫生,是不是不給面子?”朱少康拍拍他的肩膀,“一頓飯的功夫總是能抽出來的,回頭我打你電話。”

高勁牽了下嘴角,沒有回應,看着對方進入病房,他臉上笑容消失,冷淡瞥去一眼。

匆匆趕到樓下,一看見那道小身影,他立刻道:“一直在這裏等?等多久了?”

顧襄拿着雨傘說:“沒多久。”

高勁打量她,看她不像無聊的樣子,他才道:“走,去吃飯。”

顧襄忽然道:“剛才我看見了朱少康,就是朱柏東的兒子。”

“……怎麽了?”

“他剛開始上樓的時候看見我,就叫了我一聲,過了沒多久又突然下來,給我一張vip卡。”

名牌店的vip卡,內有預存金額,面值不菲。

高勁蹙眉:“你不用理他。”

“你怎麽不問我有沒有接受?”

高勁道:“為什麽要問你這個?”

顧襄抿嘴笑。高勁摟住她的肩膀,從她手裏拿過雨傘,走到門口撐起,将她遮在傘下。

趕到餐廳時,裏面居然沒空桌,丁子钊和姚晉峰正好還沒吃完,看見他們,丁子钊立刻招手:“高勁,坐這裏!”

高勁拉着顧襄一道過去,他把雨傘擱地上,問:“你們才吃?”

“都快吃好了。”丁子钊笑眯眯地望着顧襄,“嫂子,你吃什麽,我請客。”

顧襄正襟危坐:“不用客氣。”

“你不用客氣,改天讓高勁回請就行了。”

“想得美!”高勁回他一句,側頭問顧襄,“想吃什麽,我去買。”

顧襄說:“湯面。”

高勁去買飯,丁子钊向顧襄讨八卦,一旁的姚晉峰光吃飯不說話,只是時不時地瞟一眼顧襄。

顧襄一直在同丁子钊說話,她的眉頭幾不可見地擰起。

高勁買完面條回來,座位上不見顧襄,丁子钊說:“哦,嫂子上廁所去了。”

高勁把面條放到她的位置,又把她的筷子和勺子用熱茶過濾一遍。他叮囑了面條別放香菜,結果面上面仍舊浮着好幾根。

高勁挑出一根香菜,丁子钊正要開口嘲笑他,視線忽然上移,“咦?”

高勁轉頭。

“你們好。”是周薰,她含笑望着幾人。“我剛才經過看到你們坐在窗邊,正好,我這邊有幾張券。”

丁子钊道:“又是自助餐券?”

“不是,是演出入場券。現場是我們布置的,主辦方送了很多券。我剛才去看我父親,分了些給高醫生科室的同事。這裏還有的多。”

周薰把券給了三人,演出有明星參與,丁子钊不客氣地幫另外兩人都收下了。

周薰還要上班,跟高勁點點頭,她就走了。

丁子钊說:“這位周小姐真大方,人也好,長得還漂亮,又斯斯文文的。可惜老高你有女人了,要不姚奸,你放棄維恩算了,我幫你跟周小姐牽線?”

姚晉峰臉色不佳,“你先顧好你自己吧。”

高勁一邊繼續挑香菜,一邊瞥向丁子钊,意味深長地說:“你也單身,不如我幫你牽線?”

“不用!”丁子钊義正言辭,“漂亮女人我hold不住。”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高勁問。

丁子钊顧左右而言他:“你怎麽還沒挑完?香菜別浪費了,給我!”

高勁把香菜都給他,挑完菜,顧襄也剛好從洗手間回來。她好奇地打量餐桌上的券。

高勁問:“有沒有興趣?有興趣我再去買一張。”

顧襄搖頭:“沒興趣。”

她說沒興趣,那就是真沒興趣,高勁也不打算去看。

“那別浪費了。”丁子钊一把将高勁的票抽走。

高勁無所謂。

那兩人吃完先走,終于變成二人世界。顧襄的視線跟着窗外的姚晉峰走了一陣。

高勁給她夾了一片牛肉,随她望去,問:“在看什麽?”

“姚晉峰。”

“……看他?”

顧襄道:“他總是偷看我。”

高勁蹙眉:“他偷看你?”

“嗯,我應該沒有感覺錯。”

高勁沉思說:“先吃吧。”他偏頭望出去,已經看不見人影。

入夜,高勁在忙碌一天後,終于能稍作休息。他洗了一個澡,去陽臺摸了摸衣服,還沒幹。

連續下雨,衣服都幹不了。

他坐到沙發上,抱着筆記本電腦,繼續翻看昨天沒查完的關于催眠的資料。

越看,他眉頭皺得越緊。他手指輕敲鍵盤,過了會兒,聽見敲門聲。

高勁沒起來,他笑問:“沒帶鑰匙?”

外面沉默片刻,然後傳來鑰匙插眼的聲音。轉了一下,門開了。

從門外鑽進一顆腦袋。

高勁看了兩秒,放下電腦走了過去,給她拿拖鞋。

顧襄拔出鑰匙,放進兜裏,把拖鞋換上。高勁從冰箱裏拿出燕窩銀耳羹,說:“姑媽叫你喝一碗試試,要是覺得好喝,明天再給你炖。”

顧襄坐在茶幾上,喝了一口道:“好喝。不過不用特意給我炖。”

“燦燦也要吃,她順便。”

顧襄邊喝邊瞥了眼他的電腦,高勁把電腦阖上了。等她喝完,高勁問:“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嗯?”顧襄說,“我還沒恢複記憶。”

“我是說你這次回來,我們第一次見面。”

顧襄道:“記得。”

“在哪裏?”

“安寧療護中心的樓梯間門口。”

高勁笑:“哦?你那個時候直接走過去,我以為你沒看見我。”

顧襄喝完了,把碗放到茶幾上,想了想道:“如果不以視覺為前提的話,我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是在來這裏的第二天。”

“高勁?”

顧襄道:“你在電梯那邊,說‘不用,我換件衣服就走’,然後又說‘好好好’。你在跟你姑媽說話。”

高勁一愣。

他仔細回想,四月那一陣确實很忙,科室裏人手嚴重不夠,他長時間加班。過了那一陣,醫院才從其他科室調來一名醫生,他這才有了閑暇。

高勁慢慢地說:“你那天看見我了?”

顧襄搖頭,“沒有,但是我後來認出了你的聲音。”

“那你怎麽會在一開始記得我說的話?”

顧襄想了想,小聲說:“你聲音好聽。”

高勁笑了,靠着沙發背,将人抱住,“所以,你從一開始就記住我了?”

“……嗯。”

“還有呢?”

“還有……”顧襄回憶,“你教歐陽阿姨做數獨,你在休息室彈吉他,那天你穿白襯衫。我被姓張的那個男人推倒,你抱我去病房檢查……”

顧襄如數家珍,她記得每一件關于高勁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印刻在石頭上,紋理深入,無法抹去。

她說完了,看着高勁道:“我的記憶沒有紊亂,也沒有再丢失,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高勁:“……”

他将人抱到腿上,輕輕捏着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游移。

她是他珍藏多年的小心情,從前沒有多想,後來有了奢望,接着是渴求,他越來越不滿足。

直到此刻,他竟然覺得眼睛與心髒的溫度變得一樣,那種熾熱要将他燃燒融化。

這兩天難以啓齒的恐慌像是一瓶酒,酒醒後他無比清醒。

假如他懷裏的女孩有一天真的忘記了他,那他也有辦法再次将她引誘,讓她一步一步地走進他為她布置的溫室。

高勁拇指按住她的嘴唇,輕輕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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