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她向他告白了。為什麽他不接受?

嚴騰斯作夢都能夢見那張明亮的笑臉。

是不是為了彌補前世她欠他的,所以今生她連在他面前掉一滴淚都沒有,只是一徑地微笑?其實被他拒絕時,她心中是難過得想哭吧……

「不是我不要,是我不能要!」嚴騰斯呓語着汗涔涔地醒來,他在床上蜷曲如蝦,渾身發抖,心異常絞痛。

他喘着氣,拖着虛軟的步伐拉開房門,拍打着對面房間的門扉。

「美美,美美……」

「去找你的管沐馨,不要叫--」曾美美沒好氣地拉開門,卻看見跪倒在地上的嚴騰斯,她飛快地蹲下身,滿臉擔憂。「阿斯!你心口又痛了?!你的藥在哪裏?我去拿--」

「藥沒了。」嚴騰斯看起來如槁木死灰,臉色灰白,眼窩塌陷,整個身體冰涼無血色。

「那怎麽辦……我去叫救護車!」曾美美想起身去打電話,嚴騰斯抓住她的手腕。

「不必了,你把我綁起來,我怕我會傷害你或自己。」嚴騰斯咬着牙,英挺的眉扭結着。

「為什麽不要去醫院呢?不是吃藥就可以嗎?」曾美美落下眼淚。她知道一定很嚴重,阿斯才會這麽說。

「藥已經沒有用了,上次我吃的時候就感覺到。」嚴騰斯呼吸困難。

「那怎麽辦……」曾美美手足無措地抱着他猛流淚。

她原本是一個無家可歸、在街上流浪的十二歲少女。十年前要不是嚴騰斯從一群流氓手中救下她,她早就被抓去賣春了。

從此,他走到哪兒她便跟到哪兒,他還讓她住他的窩,兩個人各睡一個房間,從未逾禮過。

前些日子,阿斯以兩人暫時分開一陣子、讓她冷靜想想是否把對他的依賴當成了愛為由搬出去住,幸好這陣子又搬回來。

這一年來,有幾次她叫阿斯出來吃飯卻沒聽見他響應,她直接闖入他的房間才知他心痛得快昏厥,連藥都沒有辦法自己吃。

事後她問阿斯這是遺傳病嗎?這樣一直痛下去沒有關系嗎?

「這痛是上輩子延續下來的,因為有人朝我這裏開了一槍。這輩子若要解除心痛,除非還她一槍,但我不想。」他指着自己的心這麽回答。

當時她不相信地反駁道:「你瘋了!」

不是瘋了是什麽?滿嘴天馬行空。

況且就算是真的,每個人都會想報仇,哪有人寧願忍受這種每個月一次

的痛苦,也不願意仇人代替自己受苦。

但他,笑得滿臉幸福。

「這是愛情的結晶。唯一的愛情,唯一的結晶。」

他瘋得徹底了!還說什麽輪回以外,唯一的前生前世……

曾美美有聽沒有懂,要不是他形同她的親人,她覺得他應該被送進周星馳電影「功夫」中的那棟「不正常人類研究中心」。

「美美,快把我綁起來。」嚴騰斯已痛得開始在咬自己的手臂。

他每個月都必須承受這種子彈一遍遍重複穿透身體的滋味。感受如此真實,他彷佛重新回到當年腥風血雨的戰場上,同袍齊朝他掃射……

安娜用以解除他痛苦的最後一顆子彈……

還有,他記得前一天他在日記寫下:

我又算什麽她不屑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軍徽比我自己 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帶着前世的記憶,活在一個和前世截然不同的時空,他曾茫茫然找不到生存的意義,從沒想再去尋找安娜,況且他曾經以為她沒有死--如果六十多年前她沒有死,現在就是一個老太婆。

但她死了。

上輩子,和他同一年死亡。

今生他們又在前世相逢的二十七歲那一年,再度相逢。

這是否意謂着某種訊息?無論他如何拒絕都無法避免聞到一絲接近死亡的氣味,時光巨大的轉輪,将要她付出該償還的代價?

不會的,他這個債權人都不想要向債務人讨債了,時間之神憑什麽代他做主?!

他找過特異人士,沒有人能幫他解開心中的這個秘密。包括為什麽他記得前世記憶,月月得承受這痛苦?

正當他以為解不開這個謎,惟有接受時,一位在夜市擺攤的天眼通告訴他:心病仍須心藥醫,這痛苦既是前世來的,冤孽禍首自當在前世,只要找到前世的仇人,并且「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心病自然會消失。

他原本不信,但那瞎子算命仙的聲音在他掉頭離去時從身後傳來,「先生,你上輩子是軍人,被人用槍打死--」

「一定要綁,不綁不行嗎?」曾美美抽抽噎噎的聲音,倏地将嚴騰斯的思緒拉回現實。

「我房間有繩子,快去拿!」在他的斥吼下,她迅速地找來繩子。

「找到了。」曾美美眼中噙淚。

「趕快把我綁起來。記得,綁好之後在我嘴裏塞塊布,我怕受不住時,我會乾脆咬舌自盡。」嚴騰斯的臉色既冷又蒼白,他的瞳孔擴大,兩邊太陽穴的動脈收縮厲害。

曾美美照嚴騰斯說的話去做,把他綁起來,又在他的嘴巴塞了一塊布,然後無助地抱着他掉淚。

「阿斯,阿斯……你好可憐喔……」

她無法承受這麽大的壓力,也不願眼睜睜見他痛苦卻束手無策。

她找到了嚴騰斯的手機,相信手機裏一定有管沐馨的名字。既然傷害別人就能降低他的痛苦,那就傷害管沐馨吧!

她不喜歡那個女人,不喜歡阿斯追她而去……

就讓她來替阿斯解除痛苦!

***

接到電話時,管沐馨有些驚訝。

她正在公司舉辦的珠寶秀會場裏,其間賓客如雲,許多人還因拿不到入場券而要求聖珠寶再多辦一場。

「美美小姐,請你再講一次。你說阿斯怎麽了?」

穿着一襲露肩白色小禮服的管沐馨瞄向前方,殷石飛正在和一名頂級客戶寒暄,她持着手機走至會場外較安靜的走廊,語氣盡量保持平穩,不讓對方聽出思念的痕跡。

但,眉頭卻微皺,心思陷入混亂。

即使不相見,愛依然儲存在愛人的心之地窖裏。

聽見嚴騰斯的名字瞬間,她的生命倏地亮起了一道光、一線希望和更多華麗的黯然與惆悵,因為他不愛她!

他不愛她,她能怎麽辦?死纏不放,不是她的風格。

她真的沒有把握自己能否完全放下。好幾次想跑到他面前,也好幾次想敲敲自己的腦袋,對自己說:「這麽放不下一點都不像你管沐馨的作風!快點清醒過來,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你不能老是這樣迷惘下去!」

她試着不去想他,還他一個平靜的空間,也将自己從他的世界裏抹去,藏起來的思念卻不乖順,時常滿溢出來。

這個盛夏……

還真是漫長。

「阿斯快挂了!你不是喜歡他嗎?你快來,地址在南京東路……」曾美美匆匆說完便收線,彷佛那頭有亟須她去處理的事情。

管沐馨怔怔地看着已斷線的紅色手機,來不及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嚴騰斯快死了?

「死」這個字,令她聯想起父母的身亡,以及她對死亡的恐懼……

「沐馨,你在這裏做什麽?」殷石飛一身筆挺白西裝,手裏端着一只高腳杯,在衣香鬓影的背景下透着湛如流波的眼神。

好像白馬王子!

管沐馨知道只要她點頭,這個白馬王子便屬於她。

但她無法。

看着他,她心裏想的盡是嚴騰斯。

「我……」愛情和事業,她必須做出抉擇。

「快進來,你是宴會的籌辦人,大家都在等着你上臺講講話,那些記者也等着拍緋聞情侶:聖珠寶的美女總經理和帥氣董事長。」真真假假,這是制造新聞、博取媒體版面的煙幕彈,事實上男有情女無意。

「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她的心現在只想朝嚴騰斯狂奔而去。

「沐馨!」殷石飛擒住她纖細的手腕,希望藉由這聲呼喚,喚回她堅守崗位、熱愛工作的心。

「為我祝福吧,阿飛!」管沐馨輕輕掙脫他的掌握,她沒有多說一句贅語,相信殷石飛聽得懂她的話。

沒有承諾是吧,那又如何?

不愛她是吧,她愛他就好了。

無法用世俗價值衡量的,只有愛。

她心中滿載着嚴騰斯的面容、嚴騰斯的聲音、嚴騰斯系着她的絲巾欲言又止的模樣。

這次殷石飛沒有阻止她。

那焦急的眼神,使他整個靈魂都在嫉妒。

管沐馨再次飛出他的掌握;飛向另一個男人,與她無法掌握的未來。

***

愛情就這樣給了夏天。

他的黑夜,永遠是她的白天。

眼前這驚奇的一幕,痛得她淚水奔流。

「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麽?快去幫他解除痛苦!」曾美美略微蹙眉,推着管沐馨動也不動的身子,以為後者了解嚴騰斯的「異常」。

「你為什麽要把他綁起來?」管沐馨擡起頭望向她,身體亦随着嚴騰斯不停地寒顫。他痛得連她已到來都不曉得。

「你沒看到他難過得要死了?不把他綁起來他可能會傷害自己。」曾美美輕描淡寫地說。人是她找來的,但看到管沐馨為嚴騰斯心痛欲死欲昏的模樣,她又感到一股巨大的嫉妒。

「他怎麽了?」毒瘾嗎?看起來不像。而這更令她擔心了,因為她相信送醫院有用的話,曾美美不會把她叫來。

「心痛!據他的說法是即使心痛得要死也不要別人代他受苦。你能嗎?管沐馨,你能代他受苦?」曾美美逼問道。說真的,她怕解開縛住嚴騰斯的繩子,他會做出傷害她的事情。

管沐馨拉回投注在嚴騰斯身上的視線,有些茫然地看着曾美美。

她不在意曾美美眼中的憤懑,只是不解她為何能如此殘忍,語氣苛涼?眼前這女人,不是信誓旦旦說過她深愛嚴騰斯?

她不理會曾美美,只管走向嚴騰斯,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抱住他低垂的頭、抽搐的身子。

「嚴騰斯,你到底怎麽了?你怎麽會這樣?」她該怎麽幫助他?

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氣,嚴騰斯這才擡首,知道她來了。

「你怎麽在這裏?」他氣息淩亂,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是你召喚我來的!你到底有多痛?別忍住,像吸血鬼那樣咬我的脖子也沒關系,只要能解除你的痛苦,做什麽都可以。」管沐馨将他的頭捧靠在她頸項間,解開他身上的繩子。

曾美美覺得松了一口氣。終於有人有勇氣解開阿斯身上的繩子,可是那個人卻不是她……

「你……」

「別趕我走。」

「我只是要你倒杯水給我。」嚴騰斯無奈地扯唇一笑。

想不到看見她出現,他竟會這麽高興。那赤裸裸的愉悅再也無法被理智所阻擋,彷佛有再多的痛苦也不算什麽了,只要有她在他的身邊。

「先咬我一下,我再去倒水。」她怕他會傷害自己。

「我不要你,我要水。」他又再一次無力地笑了。

「我真沒有魅力。」管沐馨故作輕松地開着玩笑,馬上去倒水來讓他慢慢飲下,「好多了嗎?」

「還是會痛,不過已經好多了。」

他說謊!從他蒼白到不行的臉色,他們都知道。

當他再一次感受到子彈齊射進身體的滋味時,他倏地捏碎手中的水杯。

管沐馨無語,只能流着淚默默地清理碎片,并且不忘叮咛道:「會割傷,別動!」

直到所有碎片被她撿完,她才挨着他坐下,兩個人背貼着牆壁。

「好了,考慮得如何?我的肉應該很好吃,你要不要咬一下?」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這麽渴望被人咬。

「不要。」他撇開臉去。

枕在她的懷中,他處在冷與熱的兩極裏,在清幽和癫狂之間擺蕩,任由她撫着他的發。随着心口傳來的劇痛,他的手指會不自覺地深深陷進她裸露的手臂肌膚裏,她沒喊痛,知道他已用最大力量克制自己不傷害她。

管沐馨揚起笑臉,「我講故事分散你的注意力好不好?」

「不好聽的我不要聽。」他像個耍任性的小孩。

「這個故事美得你會求我講一遍又一遍給你聽。」管沐馨欣慰他的氣息平穩了些,似乎注意力真的被轉移,不放在疼痛上。

「不能睡着,要仔細聽喔!這個故事發生在六十多年前,也就是二次世界大戰時的一個冬夜裏,駐守俄羅斯邊境的第六軍團抓到了一名敵軍,是德國的女軍醫,她的名字叫安娜.達拉伯格……」

她溫柔的聲音從胸腔裏透過喉嚨,飄進他的耳中。

嚴騰斯有絲驚奇,既宿命論又不可抗拒地被她帶領着重新溫濂習了一遍他們的故事。

而曾美美早已離去,就在管沐馨開始講故事的時候。

她忍受不了見他們相依相偎。事已至此,最她一手促成他們的。

管沐馨居然有治癒阿斯的本領,看着他急促的呼吸漸漸穩定下來,看着他在她的懷裏感到平靜,她的存在已顯得多餘。

「才十天的戀情,可是如果你看見他的筆觸,你會知道那名男子很愛那個女人。」管沐馨講完故事,下了這樣的評語。

「你怎麽知道這個故事?」随着故事畫下句點,嚴騰斯的心痛也已經消失,只是暫時還沒有力氣起身,仍然枕在她的肩上。

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搜尋着她有可能和他一樣記得前世種種的跡象。

「去年在光華商場看到一本舊日記,日記表皮的質感保存得相當好,裏

面是俄羅斯文,我好奇便買下了。」

「想不想知道這個結局?」嚴騰斯突然道。

「你知道?怎麽可能?」管沐馨揚眉,手掌仍溫柔地放在他頰上。「我知道,你說戰争結束了,根本沒有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件事,因為他們是敵人嘛,怎麽可能在一起,是不是這樣?」

「不是。我們來編個比較出人意料的結局怎麽樣?」

「好啊,試看看。編得好的人也許能去當編劇!」

「你先說。」嚴騰斯讓女士優先。

「嗯,第二次世界大戰是盟軍這邊取得勝利,也就是蘇俄勝了,德國敗了。高斯基逃兵,帶着安娜遠走高飛躲到世外桃源,就像《戰地春夢亨利和凱薩琳那樣。但是安娜并沒有難産而死,他們過着王子和公主般幸福的日子。」既然要編故事,當然要圓滿的結局。

「你真的這麽想?」嚴騰斯蹙眉。

「真的啊!我希望這樣。」管沐馨由衷道。她低頭看着他,手指輕輕劃過那糾結的眉心。

「你當編劇,收視率一定不好。」嚴騰斯吐槽。

「嘿,真是沒禮貌的家夥,要懂得感激你的救命恩人!也不想想,是我來了,你的痛苦才解除的。」她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和他相處親昵自然。

啊!真好!他不再痛了。這時她整個人才放松下來。

「你說說看,我才不相信你可以編出比這個更好的結局。」

「更好不敢說,就怕你聽了會整個人被震撼住。」

「吹牛!我才不信,你說。」管沐馨不禁挑了挑眉毛。

「安娜,」他凝視着她的眼,對她這樣喚道,但她以為他只是單純地在講故事結局。「在大戰結束之前,德軍向俄軍發動最後一次襲擊,兵荒馬亂中高斯基的同袍要殺安娜,但高斯基以身替安娜擋下子彈。」

聽到這兒,管沐馨小小倒抽一口氣,全副心神都被揪住,彷佛她就是故事中人。

「高斯基臨死前臉上帶着笑,盡管他遍體鱗傷,但他感謝上帝待他不薄,能讓他看着所愛之人安娜的臉孔死去。他不後悔,然後安娜對他說再見,補上最後一搶,将他送上黃泉路。」嚴騰斯徐徐說道,眼神裏凝着一層奧秘。

「這……」管沐馨真的被震撼住了。

「故事還沒完。高斯基死後,安娜也随着德軍的戰敗殉死,他們兩個人投胎轉世來到這輩子,不再是金發碧眼,而是黑頭發黑眼睛的東方人。」

管沐馨嗅到一絲不對勁。

如此斬釘截鐵的語氣,不像在講述故事。

「不要再講了!」她不安地喊了一聲,渾身起疙瘩。

但嚴騰斯彷佛沒聽見,他臉上沒有笑容,好像在思索,神情有些黯淡,又像疲累,仍舊繼續說着:

「這兩個人原本在今生都不會碰見--也許,因為帶着前世記憶來到今生的高斯基并不想找安娜複仇。來就是去,去就是來,這就是生命的定義不是嗎?但也不曉得怎樣,命運之神又讓他們重逢,在彼此二十七歲那年。轉世的高斯基在二十六歲生日過後,每個月都會有心痛的毛病,像是有子彈射進他的身體裏卻又不是真的子彈。這個結局,你覺得如何?」

他離開她的懷抱,凝望着她。

「我……」管沐馨深呼吸一口氣。

二十七歲。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會聯想了,聯想到自己。

心痛,不正是他?這是騙人的吧,不可能是真的吧……

「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樣……高斯基為什麽不報仇?」她語氣裏滿滿的不敢相信和疼惜。

「因為他喜歡安娜。」

多麽決斷、铿锵有力的一句話。

任時光匆匆流去,那就是全部和永不退卻的理由。不為什麽,就是無與倫比的喜歡。

「如果你把自己想成是高斯基。那麽安娜是誰?」陷進他編織的悲傷結局裏,她聽見自己顫抖着聲音問。

她想知道,說出這遺憾結局的他,欽點的安娜會是誰?

這會兒嚴騰斯不願再看她,把黝黑的臉龐別向另一邊。他臉上的神情交混着一絲歡喜愉悅與深深的落寞哀愁,似乎忘了她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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