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裂紋
藍山下了飛機,匆匆經過航站樓,往出口走。
他沒有行李,今天不是周末,接機的人不多,一出來就看見柏舟一在圍欄那等着。
藍山快步走出去,和柏舟一碰頭,兩人就近出了機場,在打車點上了出租車。
“不耽誤訓練吧。”和師傅說完地點,柏舟一轉頭問。
“耽誤也得回來。”藍山臉色少見的難看,“狗養的混蛋,還倒打一把……那個強奸犯怎麽說?”
“輕傷,要告吳思城。”柏舟一說,“鼻梁骨斷了。”
“這能算輕傷?”藍山驚愕,法律意義上的輕傷定義嚴苛,輕傷大多數時候等于“半死不活”,鼻梁骨斷裂聽着嚴重,但實際更偏向“輕微傷”,不涉及刑法,民事調解就可以解決。
“王劉堅持告。”王劉就是那個強奸犯,柏舟一冷道,“他強調自己面部多處受損,咬死要整吳思城……他們家有點關系。”
“這東西不是有關系就能解決的吧。”藍山不相信一個混混家手能伸那麽長。
“嗯,但是打官司要錢,請律師也要錢,吳思城家沒錢。”柏舟一說。
“操……”藍山更煩躁了,錢錢錢……怎麽總是這些煩人的東西,“我可以借他。”
藍山這話說得有底氣,他再不是三歲那個摸五十塊錢都吃力的小孩,他參加了很多比賽,獎金加起來也有個小幾萬,這些錢或許不夠耗個官司,但加上柏舟一的奧賽獎金完全可以。
“吳思城不願意打官司。”柏舟一說,“王劉用廖玲爾威脅他。”
“這又關廖玲爾什麽事?”藍山不可置信,“他瘋了,在警察局威脅人?”
“不是那種威脅。”柏舟一揉揉太陽穴,眼裏黑沉得要下暴風雪,他說,“廖玲爾涉嫌打架鬥毆。”
廖玲爾是自己躲進巷子,王劉蓄謀已久,那巷子裏沒監控,他們把廖玲爾逼了進去。裏面發生的事沒拍到,至少“強奸”、“猥亵”沒拍到,廖玲爾要控訴王劉,證據只有衣冠不整一項,但是那巷子後來打起來了,打架的人都是衣冠不整,證據不夠硬,反倒被王劉反咬一口,說那巷子裏的人打群架,都犯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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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玲爾和吳思城的兄弟們都在巷子裏,如果運氣不好,打架鬥毆真壓下來,這些人或許不會進看守所,但一定會被記檔案。
打架鬥毆算不上違反刑法,犯事的人數目多且都為青少年,真要計較起來最多也就是看守所關個十天,更大可能連關都不用,只是通報學校。
偏偏是通報學校。
混混們無所謂,他們惡名加身,多記過一次沒什麽大不了,開除也不在乎。
但廖玲爾在乎,她是乖學生,藝術生更看履歷清白。
有些規矩就只約束穿了鞋的好人。
等一下!
藍山驟然驚醒,柏舟一也在巷子裏,如果要記檔案……
他急忙道:“你——”
“我沒事。”柏舟一說,“我跑出去拉開吳思城,主觀意念上沒有打架鬥毆的暴力傾向,而且我未滿十四歲。”
藍山稍稍松一口氣,但是柏舟一又說:“王劉也沒到十四。”
藍山松開的拳頭又握緊了,拳尖攥得咯嘣響,他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把心中湧動的怒火摁下去:“這個沒爹娘的強奸犯!”
“說我強奸?”王劉坐在警察局的椅子上,卻仍是嬉皮笑臉,他的鼻子包得同木乃伊一般,嘴卻咧開,一口黃牙露在外面,“別污蔑人啊妹妹,要有證據的,你陰/道裏提取出我精/液了?”
廖玲爾臉一下慘白。
“操你媽——”陪廖玲爾來的朋友噌一下站起來,暴怒到口不擇言,“你他媽個狗養的雜——”
“說什麽呢!”做筆錄的警察一拍桌子,喝道,“這是警察局,你們以為在菜市場啊!”
廖玲爾眼圈通紅,拉住朋友,問警察:“這能判嗎?”
警察喝口水,看眼那流氓樣的小子,又看這可憐樣的女生,心裏門清發生了什麽事。
但法律不能講心裏門清,法律得講證據,事實就是證據不足。
警察合上筆錄的本子,難得委婉:“你可以找他學校,這種情況可以記過,寫進檔案是能影響一輩子的。”
廖玲爾不說話了,王劉還惡意地盯着她,她不想在這個人渣面前哭,但事實是她連在強奸犯面前抑制住發抖的欲望都很難,她眼眸一垂,蓋住了滿眶淚水。
朋友擔憂地摟住她肩膀,低聲安慰。
廖玲爾在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惡意一點點從她心中積累起來,她想如果她能晚出生幾個月,如果她沒滿十四歲……
如果她做什麽都不受法律約束,就像對面那個人渣一樣,那她——
那我能幹什麽呢?
廖玲爾迷茫了。
殺人兩個字就環繞在她心間,但她甚至沒有膽量把它們正大光明從陰暗面拖出來。
當你壞壞不過亡命徒,爛爛不過強奸犯,靠法法還不偏向你,你又能幹什麽呢?
不是每個人都會橫行在灰色領域,法律管不着,道德叫嚣着謾罵。
更不是每個人都能頂住道德譴責,這是人類被文明馴化的證明,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
不能說這些人軟弱,錯在人渣身上,他們只是比人渣更柔軟,比人渣更像人。
所以也總比人渣更難過。
藍山和柏舟一趕到警局門口時,正撞上人渣出來。
藍山沒見過王劉,只覺得柏舟一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怎麽……”
“你先進。”柏舟一說,“我買點東西。”
“什麽?”
“紙巾。”
“哦——”藍山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到。”
藍山匆匆進去了,和王劉擦肩而過,王劉斜眼看他一下,再轉回頭,看柏舟一。
他認出來這是把吳思城攔下的人,來了幾分興趣,和陪同的人說:“你先上車,我遇到個朋友。”
陪同的人走了,王劉上前幾步,對柏舟一說:“換個地方說話,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感謝你呢。”
“感謝”拉得很長,令人作嘔。
柏舟一冷冷看他,說:“就在這說。”
換個地方,他怕自己忍不住動手。
畢竟王劉下一句話就在他的雷點上蹦迪:“剛才那個是你朋友嗎?”
王劉對着後方努下嘴,假笑道:“聽說是國家選手,好了不起——”
柏舟一面色更沉。
王劉看着柏舟一,很滿意眼前人難看的神色,他很愛用錢權換他人氣急敗壞,只有那些人露出憤怒的神色,王劉才會覺得自己受到了重視。
平時他們看他,總像看個垃圾。
“你是搞奧賽的……別緊張,我是要感謝你,沒有你,我眼睛估計就要廢了。”王劉嬉笑着,包着紗布的臉更顯憎惡,“你有沒有競争對手,需不需要我幫忙,我還挺喜歡和聰明人交朋友的……”
“但我不喜歡和垃圾做朋友。”柏舟一打斷,他終于擡眼,看王劉就是在看垃圾。
被髒到了。
王劉被激怒了,這種最令他生氣的視線。
“你很狂啊——數學天才。”王劉眯起眼,咧嘴怒笑,“但沒關系,我不生你氣……我是很懂得感恩的……天才,我還要謝謝你救我。”
“不用。”柏舟一漠然道,“你狗一樣在地上爬的樣子挺取悅人的。”
“你——”王劉虛假的面具破碎,他大怒,舉手想揍人。
他的拳頭被柏舟一摁住了。
柏舟一手指收攏,掐死王劉的拳頭,手背上暴起青筋。他力量出人意料的大,王劉掙脫不開,正要罵人,擡眼卻被柏舟一淬出寒光的冷眸震懾。
“別太跳了。”柏舟一輕聲說,額角跳動的筋隐沒于陰影,“不是只有你沒到十四歲。”
王劉掙紮起來,柏舟一的眼神太駭人,像瘋子,又像某種捕獵動物。
“別動我朋友,別再出現。”柏舟一低低地說,“我有辦法弄死你不坐牢。”
柏舟一走進警察局,藍山靠在拐角,無措地摩挲手指。
“我兒子平時不聽話,但他這次真的是在做好事,你們為什麽要抓他啊……”
拐彎處飄來中年婦人的哭嚎。
“吳思城的媽媽。”柏舟一走近,藍山小聲說,“剛剛來的。”
“嗯。”柏舟一剛看見一個婦人匆匆沖進去,應該就是,他舉下手中的紙巾,“要進去嗎?”
“……”藍山還沒說話,就聽裏側又爆發處一陣哭聲。
“他犯了什麽法?他不是在見義勇為嗎,小廖你也在這,你告訴警察啊……我兒子是為了救你才動手的,他是在做好事啊……怎麽會犯法了呢……”
哭聲隐去,警察們的解釋安慰起,随着廖玲爾低低抽泣的聲音一同飄來。
好一出荒誕悲劇。
柏舟一被聲音裏蘊含的悲怆壓得喘不過氣來,他松下領口,靠牆站在藍山身邊。
這一幕很熟悉,之前去劇院看演出,他們也被魚貫而出的舞者們逼得靠牆而立。
似曾相識的感覺讓藍山和柏舟一恍惚,他們甚至能嗅到屋內,傷口飄來的淡淡血腥。
但這次他們手裏沒有鮮花。
藍山低着頭,身體不自覺地發抖,他手顫着,無意識碰上柏舟一的手,柏舟一手心攥着紙巾包,尖銳的塑料角紮得藍山很痛。
但藍山還是握上他的手,似乎汲取柏舟一的力量才能站穩。
柏舟一頓一秒,反握住藍山。
他們沉默地靠牆站立,共同把紙巾包捏出痛苦的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