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施老夫人念了聲阿彌陀佛,忙叫人去備馬車,牽住甜釀冰冷的手:“你這孩子……好端端的忒的吓唬人,可有哪裏疼,哪裏難受麽?”

甜釀只覺身體半冷不熱,雲裏霧裏一般,勉強對施老夫人一笑:“定是下棋時和姐妹們頑笑,言語沖撞了菩薩,也不難受,只是頭有些熱燙燙的。”

“讓大夫送兩帖子藥來,回家好生歇着。若是言語沖撞,定是驚着風了,祖母替你燒柱香,向菩薩告個罪。”

甜釀辭別祖母和姐妹,在寶月的攙扶下上了馬車,施少連差使順兒先去藥鋪請大夫,帶着妹妹往家行去。

寶月塞了個軟墊在甜釀身後:“姐兒靠着歇歇吧。”

她抱膝而坐,面色凝固,漆黑眼仁猶如凍在雪地裏,連寶月的話也置若未聞,一動不動,施少連也撩簾進到車內,身形在她面前一晃,坐在她一側。

甜釀見眼前衣袂晃動,這才動了動眼珠,垂下眼睫,把頭伏低。

微涼的手貼着她的額頭,施少連蹙眉,看了她一眼,溫聲問:“難不難受?”

“不難受。”她微聲道,盯着自己的裙擺,翠綠的蘭草上伏着幾只粉蝶,或舞或歇,栩栩如生。

施少連将她身後的軟墊出來,擱在自己腿上,雙腿平伸:“馬車颠簸,躺下歇歇。”又吩咐寶月:“弄條濕帕來。”

她眼角嫣紅,身體難受,更多的是心內驚懼,看了他一眼,見他目光沉靜,氣勢卻不容拒絕,莫名給她幾許鎮定,從善如流,輕輕将螓首擱在軟墊上,半倚半靠在他膝頭,閉上了眼。

他身上永遠帶着股茶香,她不愛喝茶,便分不清這樣的氣味,是六安霍山梅片,還是鳳團雀舌牙茶,總之就是沸水沖入茶壺,升騰起淡淡水汽的那股味道,萦繞鼻尖,清淡微苦。

而後有濕噠噠的東西覆在她額頭,甜釀身體微微抖了抖,微涼的指尖便點點觸碰在她臉靥上,像生涼的玉石貼在焦燙的美人蕉上,聽見他聲音輕輕的:“噓,別動。”

她伸手摸了摸,原來是一方綢帕沾了水,不是水,是涼茶,冰涼涼的敷在額上,連眼也一并掩住,酽酽的茶香撲面而來,甜釀覺得清涼之意從肌膚直透心扉,撫平了點點焦躁,微微啓唇:“謝謝大哥哥。”

那是一方竊藍的綢帕,綿軟似流光,帕下只見一張淡白褪色的唇,唇是花葉的形狀,線條潤盈,唇角微微上挑,下颌骨尖尖,臉頰還有一點嘟蓬蓬的軟肉,而後是一只小巧白玉般的耳,掩在幾絡碎發中,耳珠圓白,戴着只玻璃種的翡翠耳墜,愈發襯的盈盈水色,白玉無瑕。

施少連沒有出聲,馬車疾馳,車內颠簸,他指尖扶扶她的臉頰,按住那方綢帕。

回到施府,順兒已領着生藥鋪的翟大夫在等着,施家生藥鋪鋪面大,上門看病免收診金,只收藥錢,翟大夫就住在生藥鋪裏,離施宅不遠,桂姨娘聽見前院動靜,也出來查看。

施少連半扶着甜釀下馬車,見她步履不穩,心不在焉又焦灼不安,扶握着她的手,将她半攬,柔聲道:“你病着,去見曦園好麽,大哥哥照顧你。”

她不肯去,眼角發紅,低頭嘟囔:“見曦園是哥哥住的地方,我要回繡閣。”

他也不強求,一行人俱到了小繡閣裏,翟大夫診脈問切,撚撚胡須:“脈象有些急浮,應是見風受寒,喝帖藥發發熱就好。”

順兒跟着去生藥鋪抓藥,施少連也通藥理,吩咐廚房送來小爐藥盅,就在繡閣內熬煮湯藥,寶月鋪床抱被,服侍甜釀歇息,桂姨娘見施少連親手煮藥,上前道:“繡閣內人少,我留兩個婆子婢女在這守着。”

施少連卻道:“不必,我讓紫蘇青柳過來便是。”

桂姨娘知道他們兄妹兩人關系親厚,亦是點頭,在繡閣內坐了片刻,也回去歇息。

施少連煎藥,親自端上樓去,他有經年未進她的卧房內,只覺甜香細細浮動,入目是櫻朱草白各色錦繡,一應器物随手擱置,卻又渾然天成的可愛,窗下小淨瓶內斜插着柄細長的草葉,窗上懸着枚海貝做的小鈴铛,正是他幾個月前從外省帶回來的土儀。

床帏半垂,甜釀正怔怔盯着羅帳頂的拓枝紋出神,聽見腳步聲,從床上掙紮着起來:“大哥哥回去吧,我睡一覺便好。”

施少連看她小口啜吸喝藥:“等你喝完藥我再走。”

她蹙眉,勉強将藥湯飲盡,瞥見唇邊的一枚蜜餞,一口咬住,含含糊糊說話:“哥哥也回去歇歇吧,我沒事的。”

“廚房裏熬了蓮子百合粥。”他溫聲看着她,“待會喝一碗,墊墊肚子。”

甜釀點點頭。

施少連回了見曦園,正巧在半道上遇見紫蘇。

“大哥兒。”她随着他走,“聽說二小姐病了。”

他颔首,領着她回見曦園:”你不必去,她已經歇了。”

主仆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屋,他要水沐浴,在水裏泡了許久才披衣而起,出水時臉上也帶了點奇異的嫣紅。

施少連換了身居家衣裳,仍往繡閣去,甜釀已然睡下,只留了寶月一人在屋內守着,寶月聽見輕微腳步聲,而後見施少連頭發俱披在身後,發尾還濡濕着,朗月清風般的姿态,輕問她:“粥喝了麽?”

寶月不知怎的,自家的大哥兒溫和儒雅,她卻有些懼他,上前福了福:“二小姐說頭疼,喝了兩口便睡了。”

“你下去吧。”他徑直往內室去,“把粥再溫一溫,擱在暖甑裏再端上來。”

寶月不敢忤逆他,應了聲是,下樓去溫粥。

他撩開床帳,小小一團的身軀上蓋的是一席薄薄的水紅色的錦衾,黑綢般的發覆在半新不舊的軟枕上,她側身向內,看不見她的面容,只能看見一點玉色臉龐。

他站着看了半晌,在床沿坐下,伸手往她臉龐上一觸,肌膚微熱,觸手絲滑。

心這才安定下來,微微嘆了口氣,又見床頭擱着一方紅漆小盤,上頭一只甜白釉茶盞,知道這是她的常用之物。

施少連将茶盞摩挲在手中,垂眼看了片刻,啜了啜杯內的半杯殘茶,清涼入喉,氣味清甜,原來喝的不是茶水,而是半盞白豆蔻涼水。

他又回身看了看甜釀沉睡的身形,将床帳落下,踱步出來守着。

寶月将粥溫的熱燙燙的,裝入雙耳暖甑裏,塞了口,捧着暖甑又上樓去,見施少連點起了外間的銀燭,手裏卷着一冊書,正坐在椅內凝神細看,見她閃身進來,冷淡的擡眸瞥了眼她。

她無端心一跳,見大哥兒的眼神落在那暖甑上,伸手一指,指尖觸及桌面,示意她将粥擱下,寶月忙忙上前,将暖甑擱在桌上,正要悄聲退出去,又聽見大哥兒問:“這書,甜釀常看麽?”

寶月不識字,自家小姐的書只能囫囵認個模樣,見施少連手中是本新書,正是小姐近來常看的那本,瑟瑟道:“二小姐每日裏都看,一看就是小半日。”

她好像聽見一聲輕笑,那笑聲似乎如雲煙缥缈,大哥兒的笑容似乎溫和,卻又有些冷,寶月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只覺有些不一般,而後聽見他極溫和平淡的說了一聲:“出去吧。”

寶月悄悄的溜了下樓,在樓下守了會,見夜已過半,自己困倦,但小姐生病,樓上大哥兒又在,也不敢歇息,只在下頭待着,搬着凳兒靠着打盹。

甜釀從睡夢裏直直的坐了起來,見拳下攥的是綿軟的被褥,眼前是昏暗的羅帳,呆愣許久才回過神來,動動眼珠,才發覺自己額頭出了點點冷汗,心跳如擂。

她深深的喘了口氣,又倒回了枕間,手掌按住自己胸膛,只覺心脈搏動,忐忑難當,自言自語,探身去床頭取水喝,茶盞卻空,見外間有燭火,只當是寶月守着,喚她:“寶月,我要喝水。”

寶月不見,倒是見施少連翩然進來,臉上還沾着一點笑意:“渴了?”

“大哥哥。”她見他眼神一縮,退入床帷內,将羅帳掩嚴,“哥哥怎麽在。”

“你不肯去我那,你這人又少。”他俯身去拿她的茶盞,低頭給她倒水,“怕寶月照顧不好你,過來再看看。”

“我沒什麽事。”甜釀吶吶的,“大哥哥不該守着我的。”

羅帳上映出她披衣束發的身影,隐隐綽約,而後是素手撩簾,她踏着緞鞋下床來。

“我在這,總安心些。”他将豆蔻水遞給她,溫聲道,“嗓子都啞了,喝口水。”

她捧着茶盞喝水,在桌旁坐下,微微有些局促:“大哥哥也累了一日,早該回去歇歇。”

他看着她:“看你無事,我就走。”

微涼的手在她額面一觸,觸道額頭點點濕意,倒是一點也不熱,還有些生涼,施少連将搭在椅上的一件月白小襖取過來,披在在她身上:“倒是不熱了,倒是要當心着涼。”

他去給她盛粥,粥炖的綿爛,她卻看着粥碗:“我不餓。”

“中午就吃了一頓素齋,如何能不餓?”

“下午跟着祖母,在屋裏吃了一大把幹果。”她低聲道,“我吃不下。”

他卻不肯,将碗端着她面前,盯着她進食,甜釀食之無味,舉着小勺在碗裏囫囵攪動,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瓷勺一下下磕在碗沿,發出又沉又脆的聲響,他默默的看着她喝粥,甜釀偶爾擡眼,看看他,又将眼神收斂起來,低下頭去。

她的眼神又綿又軟,像柳絮沾在睫上,顫巍巍的惹的生癢,又不舍得一口吹去,只怕吹的遠遠地,失了蹤影。

他垂下眼,往她碗裏又舀了點粥,輕聲道:“不過是個老婆子,有什麽好怕的。她未必與你相關,即便相關,那麽多年過去了,她未必認得出你,即便記起來了,也未必敢篤定,退一萬步說,就算認出來了,也無妨。”

甜釀握着瓷勺,久久埋頭在粥碗裏,半晌微聲道:“少連哥哥。”

“別怕,總歸有施家在。”他摸摸她的黑發,貼近她安慰,“還有我呢。”

她擡起頭來,眼裏盈滿淚珠,黑睫輕輕一眨,沿着面靥滾滾而下,冰清玉潔,我見猶憐,施少連的漆黑的眼看着她,輕輕伸出手,拭去她面上的淚珠。

甜釀抽抽鼻子,抿抿唇,順勢滑跪在地,将螓首埋在施少連膝頭,摟住他的雙腿,哽咽道:“少連哥哥。”

聲音軟軟顫顫的:“大哥哥是我最親最親的哥哥。”

施少連指尖隐去她面上的淚痕:“二妹妹也是我最親的妹妹。”

她在他膝頭親昵蹭臉,許久淚眼婆娑擡起頭,見他俊顏微笑,朗月在懷,自然是溫雅端方,柔聲問她:“你認得那婆子麽?”

甜釀搖搖頭:“我不認得她,只是……她一直在看我,以前又是個尼姑……我小時候在庵裏住過……她說的那些……我覺得就是……”

她忐忑的看着施少連,施少連卻沉靜如水,靜靜的聽着她說話,看着她微笑:“妹妹在庵裏住了幾年。”

她抱着他的腿:“我只記得我五歲上下就離了庵,去了姨娘那。”

施少連點點頭,摩挲着她的頭發:“甜妹妹安心,我找人去探探那婆子的底細。”

甜釀眨眨眼:“謝謝大哥哥。”

她哭了一場,施少連喚寶月上來打水替甜釀淨臉,見她再度睡下,自己出了繡閣。

夜依舊深,園子裏伸手不見不指,他熟稔的往見曦園走去。

甜釀進施家時,他已然十二歲,那時候他的生母吳大娘子還在,吳大娘子對他異常嚴苛,他很早就跟着江都最富盛名的夫子念書,所以甜釀進施家一個月多,他從書院歸來,才算是第一次見這個妹妹。

怯生生的,笑的又甜,很是招人喜歡,看得出來,是有意的讨好府裏上上下下。

但這樣可愛又嘴甜的讨好,誰會不喜歡呢,就連雲绮,起頭兇她兇的跟什麽似的,最後也都服帖了,只不過這喜歡裏,都含着一股輕蔑和施舍之意。

施少連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甜釀和雲绮在園子裏蹴鞠,雲绮站着不動,她卻上上下下滿園子的撿圓球,跑出了滿頭大汗,他進門時,見她從假山上跌下來,抱着球揉揉自己的膝蓋,看着他甜甜一笑,又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他成日坐在屋裏看書學問,又要伺奉常年生病的母親,一般不跟妹妹們玩耍。但有空時相處一二,他對這個新來的妹妹,大抵還算是不錯。

因為甜釀和王姨娘肚裏的那個胎兒,母女兩人才從杏花巷接到施家的,等生下的是喜哥兒,施存善歡喜不疊,母女兩人在施家的日子愈發的好,甜釀和家裏人的關系也愈加親熱。

十四歲那年,吳大娘子病逝,那是十一月間,剛剛下雪的時令,他為母哭孝,最是誠心,也是他這個香香軟軟的二妹妹,在人來人往間,陪着他,安慰他,給靈棺前的他帶口熱食。

七七日在廟裏做水陸道場,正逢施少連的生辰,施老夫人還記得,讓廟裏的僧人煮了碗長壽面端給他,他坐在僧房裏吃面,甜釀從外頭來,身上還披着薄薄的雪花,給他摘了個黃澄澄的橙子:“大哥哥生辰康喜。”

兩個人都跪坐在蒲團上,他從碗裏挑了根面疙瘩給她,她用手撚着那個小面疙瘩塞進嘴裏,哧溜哧溜一點點吸入嘴中,吸了半日,只是怎麽吃也吃不到頭。

長壽面只有一根,一端在他筷子下,一端在她嘴裏,她不懂得咬斷,将他的面吃了小半碗。

最後她讪讪的将面用指甲掐斷,施少連問她:“你沒吃過長壽面麽?”

甜釀搖搖頭。

“你生辰是什麽時候?”

“臘月初七。”她小聲道,“姨娘痛了一整日,掌燈的時候才把我生下來。”

他想起來了,他這個妹妹,生辰比他早了幾日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要解除血緣關系才可以有感情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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