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暮色四合,倦鳥歸巢,屋檐亭角都挂起了各色绡紗燈籠,園子裏裝扮的喜氣洋洋,仆婢們來來往往在園子裏準備宴席,其他人等,上上下下,但凡得空的,都聚在游廊下,家裏的女孩都裝扮得亭亭袅袅,每人都照着戲本子點了一兩出戲,圍攏在施老夫人身邊看戲。

兩個女伶正穿着一身彩衣,站在新紮的戲臺上清唱,起先那出《紅線女》正是熱鬧,女伶舞了幾段花劍引得滿堂喝彩,施老夫人笑眯眯的賞了茶水和果品下去歇息。

沒多時,女伶們都換了一身衣裳上來,咿咿呀呀的唱念起來,衆人聽了半日,施老夫人指着臺上唱念的女伶問道:“這出是什麽戲?以往怎麽沒聽過?”

“這戲名字叫《沉香救母》。”田氏在旁道,“是近來新出的熱鬧戲,老夫人少出門,可能不曾聽過。”

施老夫人“哦”了一聲,抿着唇不說話。

衆人看了一回,見沉香劈山救母,俱是歡呼鼓掌,一曲戲畢,女伶下去喚衣裳,桂姨娘的笑容卻有點微微局促,苗兒一偏頭,見甜釀攬着喜哥兒坐在一側,面色平淡,正盯着唱臺看戲。

甜釀正摟着喜哥兒在一邊吃果子,塞了兩瓣柑橘在喜哥兒嘴裏,喜哥兒被她塞了滿嘴的吃食,鼓鼓囊囊嘟囔:“姐姐,我嘴裏塞不下了。”她見喜哥兒兩頰鼓如松鼠,這才住了手,摟着他笑道:”吃不下就不吃了,都吐出來吧。”

她抽出自己的一方白帕,襯在地上,讓他把嘴裏的東西都吐在絹帕上,在他背後連拍着順順氣,又要寶月去端茶拿水給喜哥兒漱口,又讓嬷嬷拿梅子蜜餞,給喜哥兒生津用。

施老夫人聽看着戲,見一側動靜,扭頭見地上雪白絹帕上一灘紅的黑的白的,黏糊糊夾着黃水湯,又見甜釀面色緊張,連連順着喜哥兒後背,心中一激靈,急急忙忙自己先過來看小孫兒,焦急道:“哥兒怎麽了?”

沉浸在戲中的衆人一看老夫人動身,都忙不疊的上前來看,見喜哥兒趴在甜釀膝上喘氣,又見地上污穢,臉色大驚,齊齊來扶人:“可是嗆着了?”又喊着去請大夫。

甜釀緩緩吐了口氣,将喜哥兒從膝上扶起來:“沒什麽事,喜哥兒看戲貪吃,嘴裏含的東西多了,實在咽不下,我也一時看戲恍惚,沒看緊他,見他塞了滿嘴,只得讓他吐出來,給他漱漱口。”

又看看地上的帕子,恍然大悟:“這些都是剛吃的零嘴兒,不是肚裏的東西,祖母毋憂。”

衆人扶着喜哥兒,見他雖然兩頰發紅,眼睛濕潤,氣兒有些喘,但看着倒想無事一般,才放下心來,喜哥兒生性本就腼腆,見衆人圍觀,一溜鑽進祖母懷裏:“祖母,我沒事,就是剛才看戲看的入迷,吃的多了,有些難受。”

施老夫人心有餘悸,摟着孩子,環視一圈衆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不看戲了,走走走,祖母帶你吃席去。”

伶人唱到半道停了戲,桂姨娘打發人在外間送了一桌酒菜,雲绮百不情願的起來:“好好的,怎麽就散了呢。”

那廂酒席已經備妥,肥黃的螃蟹都悶在蒸槅裏,施老夫人先摟着衆人入座,見獨少了施少連和藍表叔:“他兩人如何還未過來?”

田氏笑道:“我去外堂尋過,兩人和孫先生還在賬房裏,正在清點當鋪裏送的東西,鋪了滿地的金銀玉器,文玩古物,他們挑些好的留在自家用,剩餘的送去外頭賣去。”

內院的賬務交給桂姨娘後,施老夫人更不管家裏的事,卻也知道近來家裏的日子愈發過的好,也不由得笑道:“大哥兒比起他爹也不知道強了多少,起先家裏就守着個生藥鋪子過日,那絨線鋪還是用他母親的本錢才開起來,到今日,聽他說又是這又是那的,比以前翻了幾倍還不止。”

田氏笑道:“大哥兒腦子伶俐,手段又好,做什麽都半分不差。”

“不差是不差,但他畢竟年輕,見識過的少。”施老夫人笑道,“你們夫妻兩人既然來,就好好幫襯幫襯他,上上下下一條心,這日子才能過好。”

田氏這陣和丈夫吵鬧不少,多是為了外頭的油頭粉頭之流,聞言笑的有些勉強,回應道:“自然是這個理。”

說話間,施少連和藍可俊前後走來,此時夜色已暗,園子裏水木清華,桂香馥郁,處處俱是掌燈結彩,席面布在涼亭裏,施老夫人抱着喜哥兒慈祥端坐于首,桂姨娘帶着甜釀、雲绮坐一側,田氏帶着自家三個孩子坐另一側,只留了兩個位子給他兩人。

兩人入座,一番寒暄自不必提,衆人舉杯起身喝過一杯暖酒,方才坐定,還未說話,這時有笛聲輕輕從水面蕩來,而後簫聲追随左右,一輪明月清輝,滿園燈籠燭光,将園子照的如同白晝一般,聽着飄搖曲聲,俱不由得呼嘆一聲甚妙。

席間觥籌交錯,推杯送盞,伴着溫酒大啖螃蟹,言笑晏晏,又見涼亭下有鮮亮的菊花,施老夫人吩咐廚房去煎菊花茶,送來解膩助興。标船上送來的螃蟹異常肥美,剝開蟹殼滿是流黃膏脂,沾的滿手都是,吃的盡興,席間也起了樂子,對對子,猜字迷,一輪輪的吃蟹喝酒。

甜釀貼貼自己的臉,只覺面熱心跳,胸口被酒氣堵的微微的疼,便停了酒,也不吃螃蟹,只管剝了蟹肉,去給姐妹和弟弟們喂食。

酒席過半,施老夫人熬不住晚,一家人早早的吃了團圓餅,施老夫人回了正房,吩咐衆人:“你們好好吃喝,松快松快。”又叮囑帶喜哥兒的嬷嬷:“仔細看着哥兒,別磕了碰了吃壞了,少玩一會,帶着回屋睡去。”

老夫人走了,人人也都松懈了三分,仆人也趁空溜去找樂子,姐妹幾人在水邊賞了一會月,玩笑了一回,園子有風稍冷,攜手回屋裏玩耍,甜釀耐不住酒氣上湧,只想尋地方好好躺一躺,陪着嬷嬷将喜哥兒送回屋,再回去時,寶月也不知去了何處,只得自己往繡閣去。

園子裏的席面也散了,只留些殘羹冷炙,收拾的仆婦應是偷懶去了,碗碟七七八八的還擺在桌上,被月色和燭光一晃,顯出幾許冷清。

她分明見涼亭一角,月色之下還有個人影,筆挺挺的站着,身旁擱着一只酒壺,背對着她,看着滿池睡蓮的小清潭。

這時節的秋意漸起,睡蓮已不再長,圓圓圈圈,青青小小,正在拼命掙紮最後一點的翠色,甜釀縮起肩膀,蹑手蹑腳溜過,正邁出幾步,聽見他四平八穩的道:“二妹妹,別走。”

甜釀知道他喝醉了。

白日裏已喝的不少,晚間這一頓酒,她眼見着他的眼睛,像星河暈染在黑夜的水面,波光粼粼,潋滟生姿。

她頓住腳步,半晌後朝他走去:“大哥哥。”

她站在他身邊,默默的注視着眼前的景色,一花一木,一草一樹。

“殘酒澆豔花,皎月照幽林,覺不覺得這樣,比剛才的觥籌交錯更好些。。”

“那是因為大哥哥喜靜的緣故吧。”

“我這人最愛熱鬧,最多應酬,如何喜靜了?”

甜釀不說話。

他扭頭,看她也筆直站着,上下打量她一眼,淡聲問:“白日還好好的,晚上看你似乎有些不高興?”

“今日過節,心裏開心,沒有不高興呢。”

他也不反駁:“你從園子裏過,見我在此地等你,也不上前來說話。”

甜釀心頭一窒,吶吶垂首:“我沒瞧見哥哥。”

他輕輕笑了一聲:“我卻瞧見了妹妹,妹妹走路的聲音,地上的影子,風裏送來的甜香。”

她微微有點兒抖:“哥哥瞎說,我穿的是軟靴,沒有聲音,走的也是黑漆漆的地方,沒有影子,也沒有香氣。”

施少連轉身面對她,将身體懶散倚在欄杆上,漆黑的眼裏都是笑意,指指她的裙:“一開始我便看見你,妹妹今天一身皦玉衣裙,在婆娑樹影間也可見衣裳顏色,很是賞心悅目。“

她臉上漲的通紅,擺擺衣裙:”謝謝哥哥誇獎。”

施少連從指間翻出一只酒杯,提壺斟酒,低聲道:“那妹妹知不知道我緣何在此等你。”

“我還欠哥哥一杯酒。”甜釀着他舉杯飲酒,喉結滾動,清風明月,雅致溫潤,又是青春少年的眉眼,最清白不過的人。

他将空酒杯遞給她,挑眉示意她倒酒。

那酒杯一直握在他手間,已是溫熱熨帖,甜釀接在手裏,慢慢斟了一杯,雙手敬給施少連:“中秋佳節,甜釀敬哥哥一杯,祝哥哥身體康健,萬事順意。”

施少連莞爾一笑,從她手間接過酒杯,含笑一飲而盡:“謝謝甜妹妹。”

他指節掐着那杯子,翻轉了兩圈,又去拎酒壺,溫笑道:“妹妹似乎弄錯了,妹妹敬酒,這杯酒應當妹妹喝才是。”

他端着那杯酒,遞到甜釀面前,言語纏綿,聲調婉轉:“請妹妹飲酒。”

甜釀擡頭看他一眼,見他眼裏絲毫沒有醉意,卻又的的确确醉着,待要去接那酒杯,他又不松手,挑眉示意她喝酒。

她只顧仰面看着他,卻不肯動,兩人無聲對峙,良久良久,甜釀終是俯下頭,就着他的手,紅唇貼着酒盞邊緣,慢慢啜吸酒液。

他卻慢慢緩緩的擡高自己的手臂,她不能退,也不能棄杯,只能随着酒杯慢慢擡起頭顱,見他一張清俊面容,君子端方,眼神明亮如星。

甜釀緩緩将最後一滴酒液吸入嘴中,一口咽下。

他貼近她,笑的豔麗,盯着她的一張紅唇:“酒好喝嗎?”

甜釀謹慎的抿唇,往後退了一步,和他隔開距離,隔開那詭異的氣氛和窒息感,微微點點頭。

施少連惬意一笑,定定的看着她,微微弓下身體,唇追着她的唇而去。

她瞳孔瞬然放大,伸手捂唇,忙不疊往後退去,卻被一只手臂攬住腰肢,把她的身體往前一帶。

她的手背上,輕輕貼着一雙極其柔軟溫熱的唇。

“小酒是嗎?”他輕輕說話,溫熱的酒氣貼在她滑膩的肌膚上,“為什麽叫小酒呢?是因為笑起來的這一對酒靥麽?”

“害怕嗎?”他微笑,“怕的連話也不敢說了?”

“在發抖嗎?”手下的腰肢細又軟,不盈一握,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擰斷。

“怕什麽呢?我可是哥哥呀。”他眼裏落滿明光碎玉,“是最親的哥哥不是麽?”

他突然笑的低沉,悶悶的,啞啞的,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嗓音,柔軟的唇在她手背游走,滑至她的指間,輕輕伸舌一舔,一點濕意和熱度落在她指上,微笑:“是蟹膏的味道,妹妹沒有把手洗淨。”

甜釀死死的瞪着他。

他得了趣味,內心愉悅,不過轉瞬,施少連站直身體,松開她的腰,收手理理身上衣袍,含笑道:“二妹妹逗起來真有趣。”

又正色道:“不早了,妹妹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見她面色慘白,額頭出了點點細汗,僵住不動:“二妹妹還不走麽?那我送妹妹回繡閣?”

甜釀這才如夢初醒,提着自己的裙角,急沖沖往繡閣奔去。

施少連一路賞月,一路踱步,慢悠悠往見曦園去,吩咐青柳提水,紫蘇進去伺候,在浴房裏流連許久才回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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