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弦斷

喚回喻音瑕的神識後,安鏡另找話題問道:“方才我讓安熙接待喻小姐,他沒做什麽出格的言行吧?”

“沒有。”原來是你安排的。

那你呢,是不願見我,不想見我,又或是不屑見我?

莫名其妙的委屈湧上喻音瑕的心頭:“我和安少興趣相投,相談甚歡,安少還盛情邀請我留下用晚餐,我答應了。”

“我這個弟弟什麽都好,就是在男女之事上一竅不通,要是什麽地方冒犯了喻小姐,你多見諒。”

安鏡說完,掀被子下床。

許是酒勁兒還沒下去,又許是躺久了導致渾身乏力,腳剛着地,一時頭暈,兩人的手就這麽握在了一起。

“鏡爺?”

“我沒事。”安鏡甩了甩頭,臉色紅潤,“突然有點暈,站會兒就好。”

喻音瑕陪着她站。

安鏡的手很暖,自己的手卻是涼的。要松開嗎?她會不會覺得冷,會不會……

“你的手,怎麽這麽涼?”說着又抓起喻音瑕的另一只手,用自己溫暖的雙手包裹着她的手揉搓着,“已經開始入秋了,晚上出門,該多穿些。”

喻音瑕抿唇。

兩三分鐘過去,待喻音瑕的手也暖了,安鏡拉着她,在門口喊道:“晩雲,家裏有暖手爐這種東西吧?備一個給喻小姐。”

晩雲答:“好的鏡爺,我去準備。”

“姐。”安熙三五步跑上樓,“晚飯準備好了,你再陪我們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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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安鏡放開喻音瑕的手,“我換一身衣服就來。”

“大晚上的,還換什麽衣服啊。”安熙拉住安鏡,“喻小姐知書達禮又善解人意,不會介意你穿睡袍用餐。”

喻音瑕也說道:“在自己家裏,鏡爺自在随心便好。”

“不換衣服,我洗把臉總行吧?”

“哈哈,好,好,我和喻小姐下樓等你。”安熙轉而看着喻音瑕,“我姐臉皮薄這面,可不是一般人能瞧見的。喻小姐得替她保密啊。”

……

食不言寝不語。

三人吃飯時,都少有講話,這是富貴人家必不可少的家教。

僅有的話題,便是安鏡詢問喻音瑕的傷。

喻音瑕用餐都是小口小口,動作精致得連唇上的口紅都不會沾到的那種。

本來是被人家吃飯的樣子吸引,結果卻盯着人家的唇發起了呆,直到筷子夾着的肉掉到了桌上,某人才回神。

尴尬地放下筷子,裝作咳嗽。

安熙不放過任何一個能打趣自家霸強姐姐的機會:“姐,你怎麽跟個小孩兒似的,吃飯還往桌上掉東西。咱家不缺肉,你也不能這麽浪費。”

安鏡瞪他:“閉嘴。”

晚雲上前來擦拭桌面,安鏡悄悄看喻音瑕。她低着頭,但嘴角似乎挂着笑?

真丢臉。安鏡想找個地縫鑽。

……

飯後,安鏡讓安熙避嫌,自己送喻音瑕出門。也不知抽了什麽風,貿然問道:“喻小姐年芳二十沒錯吧?可有定親?”

面對安鏡如此直白的問話,喻音瑕不知其用意,臉卻發起燙來:“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

“就沒想過,尋一個自己真心愛慕的人?”

“鏡爺。”喻音瑕的語氣突然變差。有幾個女人能遵循自己的想法而活?

“這樣的世道下,不是每個女人都像你一樣擁有自主選擇的權利。你三十歲不婚嫁,無人敢置喙,那是因為你有錢有勢站得住腳。普通人家的女兒若二十歲沒找到婆家,就會被左鄰右舍指指點點。同為喻家的女兒,喻蘭茵十八歲就許了有錢人家,我卻二十歲遲遲未嫁。你目達耳聰,心似明鏡,當真以為是父親舍不得我嗎?”

安鏡愣了,還沒想通這突如其來的火氣是針對自己,喻音瑕就把手裏的暖爐塞還,轉身跑出了大門。

絮兒和私家車等在外面,喻音瑕怒氣未消,大聲道:“絮兒開車門,回家。”

……

半個月後,安鏡和安熙受邀參加喻正清五十歲壽宴。

“姐,你看我穿這身怎麽樣?”換作往常,安熙斷然不會去這種場合湊熱鬧。

安鏡以為他是想去見“相談甚歡”的喻音瑕,才會對這場宴沒那麽抵觸,能從心裏接受了。

翻了翻他衣櫃裏的衣服,又轉一圈看了看他穿上身的衣服,點頭道:“安少穿什麽都好看。別磨蹭了,走吧。到了宴會別亂跑,重要的人,我會帶你認識。”

“不不不。”安熙拿出殺手锏,撒嬌,“姐,你不用管我,我也不用認識你說的那些人。我就去蹭個飯,僅此而已。”

“戚家小姐和許家小姐也會在。生意上的事你不參與,我暫不勉強,你自己的人生大事總要上心吧?”

“好好,我上心,我來者不拒!”

“別跟我貧。回來後,你把酒會上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都給我交代。”

……

壽宴在正清酒樓舉辦,喻音瑕和喻夫人在門口迎客。

安家姐弟到場,喻夫人故意擋在喻音瑕前面打招呼,安熙想越過她跟喻音瑕問聲好,被安鏡阻止。

“你這麽做,只會讓喻夫人事後刁難她。”

“富家千金不都是掌上明珠?”

“她不是。”

安熙似懂非懂:“喻正清派一個不受寵的女兒來接近我,是妄圖用最小的籌碼換取最大的利益?”

存在的價值被利益化,安鏡總算想通那天喻音瑕的火氣從何而來了。

“她也是身不由己。這些話,你別當着人家姑娘的面說。”

“姐,我又不傻。”

……

宴會大廳裏的客人,都是名門貴族。安鏡一入場就被好幾個老板圍住,客套寒暄。

安熙聽不慣阿谀奉承,也看不慣裝腔作勢,果斷閃人:“姐,你忙你的,我去四處溜達,看有沒有送上門的姑娘。”

“注意分寸。”安鏡是管不住長大成人的弟弟了。

榮祥廣告公司的戚老板,領着夫人和女兒朝安鏡走來:“鏡爺一個人來赴宴?聽說你弟弟不久前留學歸來,還想着今日有緣能得見安少風采,可惜可惜。”

“戚老板,戚夫人,戚小姐,幸會。”安鏡逐一打招呼,順勢遞了個眼神,“家弟玩心重,不喜歡跟着我。小年輕嘛,我和他呀,有代溝。”

“鏡爺說笑了。鏡爺年輕有為,單槍匹馬就把家族企業經營得風生水起,試問全上海乃至全國,有幾個女人能和鏡爺比肩?”

“戚老板謬贊。”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誰知他是諷刺,還是誇贊。

“夫人帶女兒去別處走走,我和鏡爺有要事相商。”戚榮祥給出暗示。

“好,我和小女就不打擾你們了。”戚夫人會意,“如月,我們去別處轉轉,你不是想找喻小姐說說話嗎?”

戚如月對安鏡充滿了好奇,但更多的是敬佩。

誰知還沒說上話,就被父親母親支走。戚如月癟嘴,禮貌地向安鏡行禮,被戚夫人拉走了。

戚老板這才對安鏡說道:“鏡爺可知,這幾個月有一家名為英華香煙的公司開始搶占上海市場了?他們的廣告鋪滿了租界內外,鏡爺對此就沒什麽想法?”

“英華?呵,實際是外國人開辦的企業吧?”這麽大的手筆,安鏡豈會不知?

“國營企業舉步維艱,只有跟洋人合作才能打開市場,獲得資金和渠道支持。鏡爺堅守這一席之地實屬不易。”這句話發自肺腑。

“容我考慮考慮,過幾日答複戚老板。”愛國歸愛國,也絕不能讓安氏煙草公司沒落在自己手裏。

安氏工廠和安家宅邸都在租界外,享負盛名。

安氏持有租界通行證和暫住證,安家的人随時可以正大光明出入租界內外,任何時候都不怕被查。

但安氏的香煙,只在租界外售賣,幾乎壟斷。

往前幾年,有別的合資香煙企圖在租界外也分一杯羹,他們低估了安氏的號召力。

也低估了中華民國的團結。

……

宴會正式開始,喻正清致辭之後,喻夫人發言說為大家準備了驚喜節目,落座的賓客紛紛鼓掌。

猜想着財大氣粗的喻家是請來了戲班子,還是搬來了馬戲團。

登場的卻是抱着琵琶的喻音瑕:“音瑕不才,自請在父親生辰宴會上彈奏一曲《浔陽夜月》為諸位賓客助興,恭祝父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喻音瑕話音剛落,在場的人竊竊私語。

哪有富家千金抛頭露面表演節目的?又不是歌女舞女。

也有的說,人家給自己的父親賀壽,唱歌跳舞奏曲,都算不得抛頭露面賣藝。

聲音很雜,入耳卻很清晰。

喻音瑕旁若無人,自顧自地彈曲。全場一百來號賓客,認真聽曲的人寥寥無幾,安鏡便是其中之一。

安熙将此當作意外發現:“姐,你什麽時候喜好上琵琶曲了?”

“最近。”

“哦。對了,剛剛那個戚家小姐被她母親拉過來和我搭讪,聊到了幾句關于個人喜好的話題,她說她會彈鋼琴,起初被逼着學,經常鬥智鬥勇逃課,後來是自己也喜歡上了……”

“閉嘴。”

“……”我的姐,不是你讓我一五一十向你彙報的嗎!

安鏡又一次望着舞臺上的人發呆。這樣的畫面,好似已經在她的生命裏出現過無數次。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忽然間琵琶琴弦斷,刺耳的雜音令全場鴉雀無聲,衆人齊齊望向喻音瑕。

弦斷。

向來被世人視做不祥的預兆。

喻夫人罵罵咧咧地上臺将喻音瑕拉走:“今天是老爺壽辰,你把琴弦弄斷是咒你父親短命嗎?”

出了宴會廳,琵琶被喻夫人扔在地上。

喻音瑕試圖據理力争:“弦斷是意料之外,我都說了很久沒碰過琴,是您非要我……”

“啪!”

喻夫人一耳光打在喻音瑕臉上:“做錯了事還敢頂嘴,你想推卸責任,把這事怪在我頭上是吧?信不信老娘我今晚就讓你流落街頭?”

喻音瑕捂着臉,眼神不甘,嘴上卻已服軟:“音瑕不敢。是音瑕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惹惱父親和夫人,求夫人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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