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音音自白
安宅,阿鏡唯一的家,毀于戰火,連帶着我們的美好回憶也在一夕之間化為了灰燼。
唯一這個詞,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我把自己送給阿鏡的那晚,赤誠相擁的我們聊起過,不久的将來,我們會有另一個家。
不叫安宅,不叫喻宅。
我們給它取了一個俗氣的名字叫:鏡音居。
阿鏡說,她的第二個家是有我的家。
時至今日。
沒有她,也沒有了我。
何以為家?
……
從夜總會接回阿鏡,我急于奉獻自己。我清楚地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
一切真相,終将大白。
所以我要趕在喻正清和卡恩的陰謀詭計被拆穿前,和我深愛的阿鏡好好地纏/綿溫存。
她好呆。她好笨。她好傻。她好可愛。她好霸道。她,好溫柔……
阿鏡是正人君子,恪守禮教。
若不是我主動,若不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誘,她根本不會要了我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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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等不及了。
那晚的阿鏡很累,睡得很熟。我也累,可我舍不得睡。
一夜縱/情,趕在阿鏡醒來之前,我請求韻青姐安排司機送我回了喻家。
我怕,怕看到她深情款款的雙眸,怕聽到她含情脈脈地喚我“音音”,怕她的擁抱,怕她的親吻……怕我自己,不顧一切留下來。
家人的命,遠比我一個人的命重要,就像阿鏡把安氏和安熙看得比她自己更重要一樣。
很快,仗着阿鏡對我的真心相待,我完成了喻正清交給我的“使命”:讓安鏡身敗名裂,讓安氏永無翻身之日。
報紙刊登出我和阿鏡親吻照的那天,她來接我。她拉着我的手說:跟我走。
那一刻我的心,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我多想就這麽跟着她一走了之,随她浪跡天涯,随她風雨飄搖,随她生死相依。随着她怎樣都好。
她不知道,那張照片其實也是我們設下的圈套之一。
所以,我怎能走?
忍辱負重這麽些年,怎可功虧一篑。就讓她恨我吧。此時恨我,或許還能存一些念想。
喻正清守信用地放了我的家人,我連夜帶着他們去了老城區,安置在早前購置好的房子裏。我留下一些積蓄,摸了摸弟弟妹妹們瘦得皮包骨的臉,和我母親說了“遺言”。
我說:媽,您給予我的生命,我用這幾年的屈辱和房子還給您。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要為我的大英雄活着。我的生死,你們的生死,再無瓜葛。
這些年,我的親生母親和弟弟妹妹們的命被捏在喻正清手裏,若不配合他實施計劃,他們和我都難逃一死。
命如草芥,便是我們這群生在棚區的底層蝼蟻。
從生到死都由不得自己選擇。
踏進喻家大門那一天起,我走的每一步路都荊棘密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
和紅姨住在一起後我才知道,阿鏡她殚精竭慮,早就為我和我的“母親”紅姨準備好了穩妥的後路。
她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對我呵護備至。而我呢,卻總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受人指使,對她使用美人計苦肉計調虎離山計。
我們的愛,太不公平了。是我欠了她,欠情也欠錢。
窮極這一生都無法償還。
……
後來,日本發起新一輪侵/華戰争,棚區和老城區的貧民包括我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均慘死于日軍屠/殺。
我沒有去尋找他們的屍體。
我哭了。
不是為他們,是為我自己。
我以為我可以用這麽多年的含垢忍辱換來他們的自由和安穩,卻短短不到一個月,他們就死了。
他們的死,讓我那幾年在喻家遭受的一切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我活着本身,就是個笑話。
即便是笑話,我也要活着。不是抱有見到阿鏡的幻想,而是因為,喻正清還沒死。
如果時光能倒回,阿鏡來喻家接我那天,我會不顧一切跟她走。
可時光它,從來不會停留。
……
後來,國內黨/派多方統一部署聯合作戰,兩個月取得抗/日初步勝利,中/日/戰場轉移至東北。
英美法相繼撤出上海,歸還我國領土主權。上海,從此再無租界華界之分。
……
後來,沒了卡恩和工部局做靠山,被陳旭抄了家財的喻正清突發疾病躺在病床上,我僞裝成護士潛入醫院,喂他喝了一整瓶農藥。
他只配農藥。
阿鏡你看,我終于為你做了一件像樣的事。
失去所有的喻夫人也是,病來如山倒,無需我雪上加霜,她必活不長久。
……
後來,我因蓄意殺/人被捕入獄。
初進監/獄,我聽說,上海下雪了。下雪,是阿鏡的生日。
我試圖撞牆尋死。韻青姐說:你憑什麽死?
她說阿鏡只開口求過她三件事,一件是問她借10萬大洋,一件是請她安頓好紅姨,一件是拜托她盡她所能照顧好我。
起初她都不懂,到現在都懂了。
是啊,我憑什麽死?
我的命是阿鏡和戮幫的弟兄舍命救來的,我的命是阿鏡的,她想看我痛苦的活着,那我就該聽話,痛苦的活着,活着等她回來看。
傅醫生也來看過我。
她說:我從前也認為,不說出來,便能默默的守護她,便能正大光明地陪她久一些。可現在,我卻羨慕你和鏡爺的轟轟烈烈。哪怕這段感情不得善終,最起碼,你們相愛過。
我問:她知道了嗎?
她答:知道。我愛她,是愛她的一切。但她的愛已經給了兩個孩子,是誰也分不走的。
我問:要放手了嗎?
她答: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也無力改變她的立場。
我問:什麽時候走?
她答:或許是陪她生下肚子裏孩子那天,或許一年兩年,又或許随便哪天,說走就走。
我說:情願讓她念你,也別讓她恨你。心上人的恨,會令你痛不欲生。
……
韻青姐花了很多錢疏通人脈,又拿出了喻正清的各項罪證,讓我只在監/獄裏待了半年就被釋放。
半年,足以發生好多好多的事。
出監/獄那天,韻青姐來接我,而車裏,是抱着小寧的傅紋婧。
以及,趴在籠子裏的惜惜。太好了,惜惜還活着。我與阿鏡之間的聯系,又多了一樣。
惜惜,我和你要相依為命了。
……
後來,安氏家族沒落,上海再也沒有鏡爺。
……
……
三年轉瞬而逝。
她回來了。
她是安老板,是鏡姐,唯獨不是我的阿鏡。
……
……
戰争很殘酷,造就了數不清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生靈塗炭。
戰争,剝奪了安熙的生命,害得阿鏡沒有了至親的弟弟,如月沒有了摯愛的戀人。
阿鏡和安熙感情深厚,安熙是英勇的戰士。
我無法想象,阿鏡的悲痛有多深。我只恨自己,不能陪她分擔。一百年,最親的安熙沒能陪她走到盡頭。而我,也已不是她好喜歡的人。
慶幸的是,我們四個一起看過《雷雨》的明珠劇院,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每個有陽光的黃昏,我都會盡量趕去那邊看日落。
我會站在曾經和阿鏡并肩而立的石板上,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來來往往,看自己在餘晖下被拉得很長很長的影子。
看着看着,眼淚又會不聽使喚地往下掉。
那天的阿鏡穿着一身淺色騎馬裝,很酷,很好看。我的阿鏡,穿什麽都是好看的。
那天的我本想問一問,鏡爺是否會騎馬?會的話,可不可以教教我?
我沒問。
因為迷惘,猶疑。
阿鏡你可知,那之後的我夢見過好多次與你騎馬在草原上追逐落日的場景。直到今年有了答案,這樣的夢,我再未做過。
同你一起騎馬的那個人,不會是我。
在石榴園外的馬場,你把手遞給了強爺,把笑也給了強爺。你的身邊,已沒有了屬于我的位置。
他也喚你:阿鏡。
你為他留長了發,你做了他的阿鏡,再不是專屬于我一個人的大英雄。
也好,也好。
強爺,韻青姐,在愛你這件事上,他們都做得比我好。
我算什麽?我連吃醋,都不夠資格。
幸而,你和我在夕陽下的合影還在,和你在劇院前的合影,強爺一定沒有吧?合影裏的阿鏡,誰也搶不走。
這張相片,在沒有你的日子裏成為了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
韻青姐把它交給我的時候,說:“如果早知道她的心上人可以是女人,我不會讓她的心被任何女人霸占,包括你,包括我。”
那時我才醍醐灌頂,或許很多年以前,韻青姐對你的感情也是愛。只不過後知後覺,錯失了先機。
我替傅紋婧感到難過,也對她的執着和胸襟欽佩不已。
和韻青姐比起來,我遜色太多。
阿鏡,我何德何能?她一直在保護你,幫助你;可我卻一直在欺騙你,傷害你。
在相片的背面,是用黑色鋼筆寫的六個字:
心上人。大英雄。
我見過阿鏡的字,龍飛鳳舞并不好認。然而這六個字,異常工整。一筆一劃都透着小心翼翼,一撇一捺都藏着歡喜。
我把相片壓在了玻璃底下,好多次都忍不住想把它拿出來,再看看那六個字。
可我不敢。我怕。
怕它經不住歲月的洗禮,怕它泛黃,怕它褪色……
怕相片裏,再也看不清我的,大英雄……
盡管我知道,心上人,已不在你心上。
沒關系的阿鏡,你在我心上,生生世世都會在。你是我的心上人。下一輩子,這句話由我來說。
你等等我,等我來開口。
好嗎?
……
韻青姐說過,每年第一場雪落那天,就是阿鏡的生日。
可上海很少下雪。
前年沒有,去年沒有,今年,不知道會不會有。怪我忘了問她,阿鏡出生的城市是不是上海。
上一回雪落,是我傷了阿鏡心的那個冬天。
也怪我,以為真情可以蓋過謊言,以為破鏡可以重圓,以為,以為我們有未來。
我錯過了那場雪。
也錯過了我的愛。
我只希望,在今年冬天最冷的時候,在我還有勇氣的時候,上海落一場雪。讓我有機會能陪她過一次生日,再為她煮一碗番茄濃湯雞蛋面。
阿鏡曾說,她吃過無數山珍海味,但我煮的面才最合她口味。
往後的這三年裏,每當我在深夜想她想得睡不着時,就會煮一碗番茄濃湯雞蛋面。開始的幾回,我多吃了幾口。
和着眼淚,每一口,都是鹹的。
後來的每一碗,我都只在眼淚落下以前,嘗一口。
這一口,是為了确定面的味道。
因為我很怕,怕時間久了,我做的面會變了味道。我怕它變了,阿鏡就不喜歡了。
可為什麽,
還沒等到味道變,她就不喜歡了。
我知道,她不是不喜歡面,她只是不再喜歡煮面的那個人。
沒關系的阿鏡,那個人是咎由自取,你,不必憐惜。
……
……
怎麽辦呢阿鏡?我,還是好愛你。
喻音瑕那個壞女人已經死在了地獄,換人間的紅纓來愛你好不好?
她會比她更體貼,更溫柔,更懂你,更知分寸,更識大體。她不會再傷你,一分一毫。
她愛你,全上海都知道。她愛你,已與你無關。
與你有關的,是喻音瑕欠你的情書。從地下室分離那天算起,我們有32個月未見,我寫了32封沒有地址的書信。
阿鏡,那年答應給你的情書我寫好了,你可願看一眼?或者,允我念給你聽……
作者有話要說: 唐小姐和傅醫生,細想也是虐!要不要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