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哄人 “殿下,莫哭
禦花園的卵石小路已經重新被清開, 現在鋪上了整整齊齊的方塊大青石,昨夜落了雨,青石上水光粼粼, 能照見路邊嬌豔欲滴的玉棠花。
喻戚随行的宮女仆從都遠遠的跟在後頭,自家主子每次和顧大人随行都會讓她們避在後頭, 久而久之她們已經習慣了。
主子同顧大人肯定不一般。
今日他們還聽說了主子修公主府都會在旁邊給顧大人留着宅子。
這多修什麽宅子作甚?
顧大人鐵定是自家主子的人, 以後便是一家人了。
多修個宅子純屬多此一舉。
不過主子的心思下人難猜, 更何況那還是長公主殿下。
素來性子來得快,去的也快。
不知還被編排上的二人靜靜行在禦花園裏, 這兒無人喧鬧, 安靜到除了秋日鳥雀的喧鳴聲, 四下悄然。
推着顧舟寒離開的喻戚,半路之上她又想起天子方才的那個問題來。
上輩子她如何死的,總不可能當真是美死的,記憶混淆一片,她能想起的已然與這輩子相重合。
自打她提前将顧舟寒從破廟裏撈出來, 一切都變了,看似都朝着好的方向進展;但喻戚已經心神不寧,如霧裏看花, 水中撈月一般, 茫然之間她看不清祈觀琰究竟是怎樣的人。
祈觀琰會喜歡她嗎?
那當然是否定的。
喻戚心中肯定,就算她能重新來過無數次, 祈觀琰也不會對她有了心思。更何況能有這次機會重新來過,與她而言,已然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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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的她看不清祈觀琰,非但看不清祈觀琰。
她也看不透顧舟寒。
她遇到的兩個冰塊,一個是顧舟寒, 而另外一個是祈觀琰。
顧舟寒的冷冰冰在于他所有的冷都表現在面上,一日和她說不到三句話,亦或見到她就扭頭離開,留下冷酷背影。
她這輩子能把顧舟寒給捂化了,還多虧了她找顧舟寒找得早,在顧舟寒還小的時候,把顧舟寒的性子給坳回來。
但她可不自作聰明認為自己能把祈觀琰也給坳回來,祈觀琰是個老狐貍,站在同一陣營還好,若有朝一日翻臉相待,喻戚也無得把握能壓制于他。
且祈觀琰的冷則讓喻戚避之不及,祈觀琰本就比他年長那麽多年歲,她知道祈觀琰忠心于喻氏江山,但這并不意味着祈觀琰會忠心于她。
說句不好聽的話,若上輩子皇室有更好的血脈留存,祈觀琰還不一定真的會輔佐她上位。
但怎麽會有這種可能呢?
喻家的血脈只有她和喻琅。
可她究竟如何死的?
又如何會重新得了這麽一輩子。
每回喻戚想到這問題就會頭痛難耐,今日也是,頭腦不算輕盈,思索起來就腦殼生疼,想起的也都是那些不快活的事。
左不過上輩子的她過得不快活,雖然坐上女君的高位,錢權皆有,但終究孤寡一人。
還是這輩子好,做事都有念想。
暗暗吐納出胸腔裏的淤積之氣,喻戚颔首看向眼前少年人的整齊發絲,随意問道:“如果你不曾被本宮撿到,你會覺得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如何?”
“會死。”顧舟寒直截了當,他所有生的希望都是殿下給予的。
金銀交錯織就的軟銀輕羅裙的袖口微微向下蕩去,露出一截白凝的皓腕,喻戚卷着一袖子,被顧舟寒的直接了當說笑了:“你多想想,不一定會死啊。”
顧舟寒上輩子在沒她出手的情況下也活了下來。
“那生不如死。”
一想到如果有一世他沒和喻戚相遇,顧舟寒攥緊了拳頭。
顧舟寒言簡意赅,這讓喻戚接下來的話磕在嗓子眼。
“那如果本宮不曾救你,你也能活下來,你會過得如何?”
“屬下不知,屬下也想不出以後的日子會沒有殿下……”
顧舟寒坦然,随即反客為主:“那殿下想過嗎?”
殿下想過如果沒有他,殿下會如何麽?
“本宮想過……”
風聲呼嘯,不知何處的桂樹香氣吹拂至此,混淆着二人身上淡淡的藥材清香,倒也好聞。
“本宮不僅想到,還夜裏夢到過。也同這輩子一樣,本宮托你治好陛下的病,但陛下沒治好,去了;最後本宮站在那最高的位置上,可你已經十八歲了,冷冰冰的,絲毫不搭理本宮。”
喻戚說着說着笑了,又想起上輩子孤獨女君坐在龍椅上的場景,所有人都戰戰兢兢,不敢觸她黴頭。
“不光本宮可風光着呢,把持着朝政,想砍誰的頭就砍誰的頭,想任命誰就任命誰。”
看四下無人,粗粗扭曲了上輩子頗為棘手的朝政問題,喻戚對着顧舟寒胡吹亂說,反正顧舟寒又不知道上輩子到底怎麽樣。
顧舟寒尋着風聲靜靜聆聽,聽到一半忽然問道:“殿下身邊沒人嗎?”
“什麽人,宮人麽?本宮宮裏一堆人服侍本宮呢。”
“不是宮人,是……男子。”
喻戚一時語塞。
這又說到她的傷心處了,她都當上了女君,身邊連個男人也沒有。
見殿下無聲,顧舟寒捏緊了拳頭,想起前方才祈觀琰眼中對殿下的意念,顧舟寒壓低了聲音試探道:“那丞相大人,沒有同殿下……”
“沒有!”這回喻戚驟然直起了腰,回複得快了許多:“本宮上輩子可孤孤單單一個人,一直沒人陪在本宮身邊!而丞相大人也同本宮一樣,身邊無人。”
聽到這裏,顧舟寒心裏忽然揪緊起來,
上輩子……
可殿下剛剛不是說那是夢麽……
按捺心口的訝異,但他也不打算将殿下的這句話抖落開來,顧舟寒不動聲色的繼續聽着。
“那時候宮女太監們都怕本宮,丞相大人除了上朝也不多和本宮接觸,唯恐同本宮傳些什麽,就連你也冷着面對待本宮,唯一能和本宮貼得近的,估計也就天邊偶爾飛來的雄鳥了。”
就此,喻戚怨念甚為不小。
身旁的輪椅停滞不前,喻戚側身才發現少年人不知何時将手搭在木輪之上,蒼白如玉節的手指上暴着青紫色的經脈。
“怎麽了?”就突然停下。
忽而風也停下,少年不知何時轉過身來,琥珀色的瞳目在秋日豔陽下通透明淨,他似乎要說什麽。
“屬下不會不搭理殿下,屬下會站在殿下身後,即便殿下以後有了驸馬,生了孩子,屬下也守在殿下身邊,不論如何……只要殿下不趕屬下走,屬下永遠都會在。”
永遠麽……
喻戚呼吸微滞,只見顧舟寒擡頭看向她來,坦蕩到眼裏只有她的面容,而日光落在他睫尖,居然格外透出格外安寧的溫和氣息。
喻戚擡頭看天,平白眼睛發酸。
自打父王駕崩,緊跟着垂病在床的母後就曾撫摸着她的額頭,帶着病氣同她道歉。
那時母後說的話,她現在還牢記于心。
“抱歉了戚兒,母後之前答應陪伴你和琅兒長大,要永遠守在你們身邊;可你們的父王先走了,母後現在要去陪他了;等你你有了額驸,你便懂了母後為何會這般了。以後的日子琅兒陪在你身邊,你們姐弟二人會永遠在一起,還有戚兒的額驸,戚兒生下的孩子,都會一直陪着戚兒的。”
嘴裏說着會永遠陪着她的母後走了。
後來母後口中永遠會陪着她的喻琅也沒熬過去,她沒有額驸,更無皇夫和孩子。
最後的最後永遠陪着她的是冰冷的王座和空寂的大殿。
喻戚眼前氤氲一片,日光掩在朦胧的淚霧之中。
驀然間,一只冰涼的手輕輕觸在她的眼尾,指腹微挑,藥香拂過,餘留抹完淚後的涼熨。
“殿下,莫哭。”
顧舟寒的聲音躊躇且頓蹙。
喻戚抽了一口氣恍然,她怎的哭了……
“本宮沒哭,是沙迷了眼。”喻戚扯扯嘴角,卻發現這個動作讓她笑得一點也不舒坦;粗略地用衣袖擦幹餘留的淚痕,喻戚還是鼓着腮笑了笑。
那笑容在顧舟寒看來并不好看,殿下若真心想笑,那眼中都會有漫天星子,而現在殿下周身被一種苦澀的氛圍所萦繞,殿下的笑是強撐着出來的笑。
但顧舟寒還是順着眼前人的話認真說道:“嗯,真讨厭的沙子。”
不去問殿下為何哭泣,顧舟寒只知這時的殿下看着讓人很難過。
也很讓人……心疼。
顧舟寒無聲收回方才探出的臂腕,拇指和食指交互相錯,指腹似乎還留有之前觸碰到殿下面頰的觸感。
殿下的臉是溫熱的,而淚是滾燙的。
就像燒過了的熱水潑濺而出,剎那間就讓顧舟寒心口發燙。
而喻戚只落了幾滴淚就及時壓回了淚意,不過這樣的強壓反倒讓眼眶都紅潤了起來,像是被人欺負了的小兔子,脆弱且無助。
顧舟寒的手又緊了起來,喉結微動。
喻戚剛才回複極快,這會兒垂眸看着腳下濕漉漉的青石板路這才意識到了剛剛大雨過後,何處會四起塵埃。
所以剛剛她試圖遮掩的托辭可真糟糕。
略顯尴尬地笑了兩聲,喻戚僵硬的轉開了話題:“那你猜猜假如本宮有上輩子,會如何死?”
“殿下不會死。”
眼前人的眼睛紅彤彤的,顯得格外的勾人稠艷,偏生她自己卻還不自知,笑得敞亮:“怎麽本宮同你說什麽,你都這麽當真,本宮說得是假如啊!假如本宮死了,你猜猜本宮如何死的?猜猜又做不得數。”
“那殿下是如何……”
那兩個字顧舟寒實在不願說出口,便嚼碎了,吞咽回去。
“本宮若是死了,鐵定是美死的啊!”
喻戚逗弄了人後,心情都輕松了起來,唇角彎起淺起,止步一旁雨後的小水槽,就着兩個巴掌大的水面所倒映的俏麗面容,宮袍女子兀自認真欣賞。
顧舟寒還在思酌如何哄人,但沒想到那人已經自己哄好了自己。
就……挺突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