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夜幽蘭

我站在陽臺上。吹散了手心裏凋零的花瓣。蝴蝶似的花瓣,飄飄的,悠悠的,轉個圈,打着彎散落在夜風裏。

側眼看去,窗臺上一盆蝴蝶蘭在夜晚靜悄悄地綻放。

我仰頭望月,幽然低嘆。憂傷的種子,不知何時在我心中萌了芽,瘋狂地滋長。花一樣的十八歲,被一片陰霾籠罩。漆黑的夜裏沒有星星,宛如我的世界,看不見一絲光亮。

“海露,你真要放棄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獲獎的話,也許就可以一直畫畫,實現你的夢想了啊!”耳邊響起白天蘇米惋惜的叫喊。我拉過她的手,憂愁地笑了笑,答:“是好朋友就別為我難過。我有比夢想更重要的事!”

寂靜的夜裏忽然響起袅袅的簫聲,如泣如訴,如夢如幻,仿佛白霧缭繞的山間,一條清澈的小溪緩緩流淌,撥動着人的心弦。簡簡單單的旋律一再重複,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嗔癡盡收其中。在我不由地倚窗傾聽。驀然驚覺時,已淚流滿面。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我聽出是一首老歌,于是輕阖眼皮,和着簫聲輕輕地哼。

睜開眼時,窗外已是一片輕紗般的月色朦胧。

“風吹亂心跳的節拍,忽然就覺得茫然。像個孩子般無奈。月輕撫夜的旋律,獨飲寂寞的滋味。像個老人般悲嘆。”一曲完畢,簫聲戛然而止。一個低沉淡漠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微微一震,轉過頭,隔壁陽臺上,赫然坐着一個白衣少年,神色潇然,輕收竹簫。原來那成串成串美妙的音符,就是從他指間傾瀉而出的!他似乎也被月光吸引,仰頭而望,嘴角微翹,挂着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月光雕琢着他清秀的臉龐,眉峰如劍,朗目如星,滿頭的亂發,像個孩子般灑脫;月光輕灑在他身上,像一個個銀色的光圈,光影交錯間,這少年美好得不似在人間。

“其實我很好奇,你究竟有多讨厭我?”我正恍惚中,江舟忽然開口:“居然不惜拿高考和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我咬住唇。他知道了!

“知道晚上爸爸對我說什麽嗎?他說對你失望透頂,他想不到會有你這麽一個惡毒的女兒。”

“惡毒?”我大聲幹笑了幾聲。

一個愚蠢而可笑的賭——江舟這個自以為是的家夥,如果我考不上大學,他會怎麽樣呢?爸爸将把他趕出家門,從此再沒人和我争爸媽的寵,分爸媽的愛了!哈哈,我要讓他嘗嘗失敗的滋味!從今天起我就放棄高考!——這是個邪惡的念頭。我心血來潮地把它記在日記裏,竟被父親所偷看。“你這個自私、冷血、毫無良心的野丫頭!”傍晚我們再次吵了起來。

“沒錯,爸爸說的都是真的。我寧願不上大學也要趕你走。全世界我最讨厭你了!”眼中悄悄升起一層霧氣,我咬牙說:“我恨不得你立刻從我的世界裏消失!”“哎呦!”我話音剛落,江舟倏然驚叫,身子一歪,斜斜地往下跌。眼看他要失足摔下去了!這可是六樓!

我急忙去捉他的胳膊。誰知他手一撐,輕輕一躍,好端端地坐回窗臺上。嘴角仍挂着那個若有似無、滿不在乎的笑。

“你……你……”我頓時醒悟,他是故意的!他在試探我!而我……我又惱又羞,一個“你”字堵在嘴邊,說不下去。

“救我幹嗎?你不是讨厭我麽?我掉下去不正合你意?”他嘴裏說得平常,臉上卻是掩不住得意之色。“我……我是條件反射!”我秀眉微揚,硬是強辯。

“哦?”他淡淡一笑,嘴角滿是戲谑。“那麽,我和爸爸打賭以後,是哪個傻瓜,每天溫書到清晨,把墨水當咖啡喝,走着路背書撞到樹?”我大驚失措。“前天早上,又是哪個傻瓜,為了專心備考,放棄了夢寐以求的機會,撕碎了T大繪畫大賽的邀請函……”他忽然轉過頭看我,臉上的那層笑容已經隐去,目光灼灼逼人,眼中一片清亮。我猜,沒有任何事逃的過那樣清澈的眼神。那眼神透着一種早熟的睿智和穎悟,仿佛在靜默中已洞悉一切!那種力量是可怕的!心裏深藏着的、柔軟的、易感的我,在那眼光下,退卻,再退卻,終于無路可逃!有些心事就要被看穿了!那是比夢想更重要的事情!“你就是這樣讨厭我的?”他一揚眉,傲然問。

“誰告訴你這些的?”我跺腳:“一定是蘇米!這個叛徒!”“她不說我也知道!”“哦?”我有些疑惑,有些迷惘:“你不信我日記裏的話?”“那是小女孩發牢騷。”他眼神迷離地看向遠方:“真正的尹海露,從來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女孩!”

“我相信她!”

我呆住了。

窗外銀色的世界,在我眼中越來越朦胧,淚水漸漸盈滿眼眶。

“可是,所有人,老師,同學,甚至最親愛的爸爸媽媽,沒有一個人相信她……她只是個渺小的、平凡的、毫不起眼的女孩……她是黯淡的,永遠也不會發光……”我垂下頭,幽幽地說,強忍住淚水,心中卻早悲傷泛濫,痛難自抑。

“她會為了一片花瓣飄零而感傷,她會為了人生的聚散離合而哭泣,她會為了別人的傷心而流淚……她是個愛哭鬼,可是,有人對她推心置腹,她就能為了對方粉身碎骨。有人為她擋了一巴掌,她就能放棄自己的夢想,去幫那人贏一個愚蠢的賭……哪怕是她最讨厭的人。”江舟的目光變得沉如深海:“在我心裏,全世界沒有一個女孩,像她這樣閃亮!”

我又呆住了。

“瞧見蘭花葉上的那滴露珠了麽?”依然是冰冷至極的眼神,不知怎的,卻讓人覺得好溫柔好溫柔。“她不發光,不發亮,因為現在是黑夜。”

“那一滴露珠,純潔而晶瑩,當太陽升起,陽光照射下來,就會綻放出絢麗奪目的光彩!”那冷淡低沉的聲音裏,透着一種使人無可抗拒的力量。

我的淚水終于一湧而出,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滑落臉頰,心中卻生出一種難言的、美妙的、陶醉的感覺。竟隐約期盼,時間若能停留在此刻該多好。

“知道蝴蝶蘭的花語麽?”他看了看那盆蘭花,問。我迷惑地搖頭,腦中忽然閃現十一年前,江舟抱着它來到我家,把它遞在我手中的情景。

“幸福向你飛來。”

溫柔地凝注着哭泣的我,他伸出大大的手掌,像個大人般摸了摸我的腦袋,揉亂了我的頭發。那盆紫盈盈的蝴蝶蘭,在夜風裏翩翩起舞。那一滴露珠,竟似在望着我們,好像有什麽話要說。

“安了。”他躍下窗臺,走回他的屋。

“喂……”我忍不住向他的背影喊。“謝……謝謝!”

“傻瓜!”他不回頭地走,仍是一副冷漠口氣:“你是我妹妹。”

心中升起一絲隐隐的失望。

風大了。夜更涼。我從花盆中拾起一片蘭花瓣,走回我的屋,輕輕在花瓣上寫:誰,執我之手,消我半世孤寂?誰,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離?誰,可明我意,使我此生無憾?

鑽進被窩,我蜷起膝蓋,用雙臂抱緊自己。輕撫着那片蘭花瓣,嘴角就漾起微笑。這座海邊小城,四月的夜,總是冰涼冰涼的,如同我的心。可這黑暗之中,似乎有一絲微微的暖意。

幸福會不會向我飛來,我不知道。

可是第二天早晨,當我打開門的一剎那,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飛撲而來,緊緊抱住了我!“嘿,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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