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47不速之客(六)

那日倘若不是那人自報了家門,田嬷嬷是認不出他來。

想當初是平步青雲前程似錦時,多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如今也不過一年不到怎麽就落魄成這副光景?

雖有梳洗過,可依然洗不去臉上的鱗傷遍布,錦衣不菲也覆不住嶙峋瘦削的形軀,唯有一雙眼目還有精神幾分,不然就如同行将就木的枯槁老人般。

但田嬷嬷來報,袁瑤還不敢置信,當這人以這般一副光景來到她面前時,她險些便認不出來。

更從未想過這人會來,見到他,袁瑤腦中做過千般猜想,唯獨想不到一樣。

那人竟然拱手納頭,向袁瑤深深弓腰作揖。

袁瑤驚詫得無以複加,又恐是這人的另一苦肉計,緊忙側過身去避開,不去受。

“姑娘受得。”那人話說得誠懇,沒半分虛情假意,“倘若不是姑娘不計前嫌,早布妙計相救,我周廣博絕無再見天日之時。”

這人正是周祺嵘的父親——周廣博。

可他為何會落得這般田地?

對于周廣博來說真是一言難盡的。

話要從祯武帝準了周廣博回鄉丁憂後說起。

一人從日理萬機到如今得回鄉守制,這之間的落差一時總有些難以适應,對于周廣博來說還多了一份蹉跎仕路的不得志。

可那時朝中風雲變幻,朋黨挾邪取權,兩相傾軋。

不待周廣博想出法子回京,有人便要拖他下水了。

漠北軍饷貪墨這樣的大案,自然也成朋黨打擊對手的刀刃。

周廣博當初左右逢源的做法早便讓一些人看不過眼了,有這等機會自然是不會放過的。

于是周廣博被安了在漠北軍營以查處貪墨案為由,玩忽職守、濫用職權、徇私舞弊、魚肉鄉裏等數道罪名,不日押送進京交由大理寺候審訊。

周夫人周馮氏見周廣博被帶走時,一時氣急攻心當場厥了過去,一病難起。

家中的頂梁柱父親被抓,生死難料。

素來多謀的母親又病倒了。

周祺嵘一直活在周廣博夫妻的羽翼之下,不懂人情世故,如今突遭巨變只覺得天崩地陷,終日如坐針氈,張皇失措,也不說趕緊上下打點,就算一時搭救不出周廣博,也不至于讓周廣博在獄中遭了罪,可他只知整日團團圍在周馮氏床前,等她醒來拿主意。

而這頭,在獄中的周廣博先被利誘,讓他咬出南陽伯王諲一黨的不是來,這般也算是将功補過了。

周廣博又不是初出茅廬之輩,豈會上當。

大理寺卿見周廣博敬酒不吃,立時翻臉不認人,對周廣博施以嚴刑。

宦海沉浮多年的周廣博知道,他們這是要屈打成招,一旦受不住認下了,那真的才是窮途末路了。

牢中,周廣博咬牙挺住,在外,霍榷知袁瑤的三計中的第二計要排上用場了。

周廣博在漠北為欽差是廉明公正,為當地百姓奪回了不少被軍中無端征去的田地,頗得人心。

霍榷火速派人到漠北,說服當地鄉親做出萬民傘,并護送進京為周廣博擊鼓鳴冤。

案子一度直達天聽,周廣博這才蒙冤得雪。

周廣博出獄後,只覺恍然隔世,再世為人,大嘆日後若得安寧,便是後半生在故裏耕種,他也是願意的。

倘若這話周廣博三年後依舊記得,便不會累及了後世子孫了。

只可惜他不是能安于一隅的人。

自然這又是後話。

雖早先有要與鎮遠府漸行疏遠之心,可如今多虧霍榷方得免了這場牢獄之災,于是周廣博稍稍養了□子,便親自是登門拜謝。

霍榷自然是不會居功的,既然袁瑤還心系周祺嵘,霍榷便有心要幫袁瑤一把。霍榷将事情原委一一說清,為袁瑤今後能進周家門鋪下一條方便之徑。

人在患難之時,倍感真情難得,周廣博自然也是這般。

回想當初的種種,周廣博自嘆連一女子都不如,羞愧難當,這才有了登門叩謝袁瑤之舉。

“唉,”周廣博嘆過一氣,“倘若不是形勢所逼,我又如何會立場不定,做這左右逢源招人唾棄的牆頭草。我可不想像你父親當年一般。”

袁瑤呼吸一窒,當然果然是另有隐情,不禁問道:“像我父親哪般?”

周廣博看看四周,見青素等人是知進退的,早便退出二門外守着了,這才低聲道:“瑤哥兒,你信你父親會做下監守自盜,私匿庫銀之事嗎?”

并非袁瑤是非不明的護短,而是她真的至今都想不明白,也不敢相信父親會犯下這等滔天大錯,于是她搖頭。

周廣博又道:“因為他被逼的。”

“被逼?被誰逼?”袁瑤覺得終于接近當年的真相了。

周廣博慢慢回憶起當年的事,“太皇太後薨逝,當今皇上被壓制多年,早有心要推翻太皇太後的以民生息,無為而治的治國策略,故而攻打胡丹以顯天威便是最好的契機。

且我大漢經歷代先帝勵精圖治,國庫充盈,國力強盛,早便儲備下和胡丹一較高下的能力。”

說到這,周廣博一拳捶打在桌上,“可鎮遠侯卻以有違太皇太後治國之道為由,并千方百計阻撓皇上出兵胡丹。當年你也應是聽說了吧,名臣忠良觸柱死谏。”

袁瑤點頭。

周廣博肯定道:“便是鎮遠侯在背後煽動的。”

“可皇上依然一意孤行,鎮遠侯便讓你父親偷出庫銀,一旦國庫空虛,皇上無錢無糧便發不了兵了,起不了戰事,只得休罷幹休。”周廣博話中多了幾許嘲諷,“藏匿庫銀可是滿門抄沒的大罪。說是為國為民的,匹夫有責,那為何他鎮遠侯自己不去?一旦以民生息,無為而治的治國之道被推翻,他們霍家便再難有被重用之時,說到底還是為了他們霍家。”

袁瑤一直放在膝上的手,驀然一把抓住衣裙,将那藕色的羽紗褙子幾乎撕扯開裂。

“看當今聖上的大整軍務,頻頻練兵怕是又要用兵了,我唯恐成你父親這樣的替罪羊羔,無奈之下才尋了南陽伯做庇護……”

袁瑤忽然一問,打斷了周大人的話,“周老爺可知當年的庫銀,如今在誰手中?”

周廣博愣了下,随後搖頭,“說實在話,本以為鎮遠侯會知道,可他似乎也在找。如此看來,你父親當年也是謹慎的。”

後來周廣博再說些什麽,袁瑤已聽不清了,他到底是何時走的,袁瑤也記不清了。

只是那日之後,袁瑤常常獨自一人回想往日種種。

曾經清明和藹的父親,慈祥仁善的母親,還有曾經無憂無慮的自己。

豔陽之下,她手持長劍飒爽英姿舞動在花叢中,父親含笑點頭,母親以她為傲。有時犯懶了不想動便耍賴,得父親的訓斥,母親緊忙維護,卻被父親說是慈母多敗兒。

可幸福美滿瞬間傾覆,只留下家破無處歸,生死相離天人永隔。

袁瑤夢魇了,請來的大夫總說心思過重所致,藥石之外還需放寬心。

可方子吃了好幾個,卻總不見效。

看着恹恹在床的袁瑤,青素和兩位嬷嬷急得不行,想去鎮遠府找霍榷尋太醫來,袁瑤卻不準。

一日,袁瑤忽然問道:“為何好人卻得家破人亡,可奸人卻依舊子孫滿堂,享盡榮華富貴?”

青素不懂,但道:“人在做,天在看,善惡終有報,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

“倘若天視而不見呢?”袁瑤又問。

“公道自在人心。”青素有力道。

袁瑤卻搖頭,“若天不行道,那我便替天行道。”

青素忽然害怕了,“姑娘,你要做什麽?”

自那裏後,袁瑤不藥而愈,青素她們自然是高興的。

袁瑤卻将她們全都喚到正房來。

只見袁瑤坐在首位,桌上擺着四分盤纏,青素她們十分不解卻也不敢發問,只聽袁瑤道:“我本是二爺奉太後口谕納的妾。”

袁瑤這話一出,田蘇嬷嬷和鄭翠都詫異地看青素。

青素點點頭。

田蘇嬷嬷難免疑心,那為何袁瑤不入侯府?卻住在此妾不妾,外室不外室的?

而鄭翠則想到是袁瑤已失寵,因這數月以來從未見過自家兄弟的主子來過。

鄭翠又想,這些日子袁瑤雖沒虧待了她,可也不重用了她,如今正是讓袁瑤知道她得用的機會,便暗中尋思着該去找自家兄弟一回了。

袁瑤見她們神色各異,也不點明只道:“今後我是要入府的,侯府規矩打,自然是不如在這院子裏自在的,若是你們不願跟我進府,”将桌上的銀子推了出來,“這些你們拿着,日後做些小買賣,也能度日的。”

青素一聽,撲通跪下,“姑娘,奴婢不走,奴婢願侍奉姑娘,哪怕龍潭虎穴。”

袁瑤扶青素起身,看田蘇兩位嬷嬷。

兩位嬷嬷對視了眼,也跪下道:“自老太太把我們給了姑娘,姑娘待我們沒有不誠心的,如果我們這兩個老不死還不感恩,那就要折壽了。”田嬷嬷一拍胸脯,“姑娘到那,老奴自然就伺候到那,姑娘不必問我們。”

袁瑤點頭,親手将兩位嬷嬷扶起,看鄭翠。

鄭翠撥撥發梢,“姑娘救了奴婢,奴婢還未報恩,就這麽走了只會落得一生良心不安。”

翌日,鄭翠便擅作主張找鎮遠府去了。

乍一見鎮遠府那面闊三間的獸頭大門,這氣派可不是以往那小小致仕尚書府所能比,鄭翠更堅定了要幫袁瑤入侯府的決心。

作者有話要說:很可惜沒親猜對,其實有親猜了個擦邊,猜到周祺嵘了,猜到周馮氏了,就是沒親猜周廣博,O(n_n)O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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