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耀眼與卓越總是短暫的,平凡才是人生常态。

這是連漪在研二的時候才明白的道理。

那一年她在Cambridge做交換生,在國內赫赫有名的Yenho University(燕湖大學),在國外卻是鮮為人知,沒有學歷光環,光論實績,與各類履歷金光閃閃的大牛相比更覺得自己渺小而平凡。

全英文的生活和學習環境,與國內迥異的教學模式,海量填充的知識,導師的壓力和打擊……原本以為這一年是體驗生活的Gap year,沒想到是強烈自尊被無數次摧毀的Tough time。

她不是一個會放棄的人,可目睹人與人差距比馬裏亞納海溝還深之後,她第一次萌生了怯意。

交換一年,她拿到了全A的成績,完成了在同學眼裏看起來很了不起的學術項目,一舉成為燕湖外院的神話,可她卻驕傲不起來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樣一份優異的成績背後是多少次自我懷疑和崩潰,是多少次想要放棄卻沒有退路的無助。

研三的時候導師問她有沒有意再讀博,回想起在Cambridge那段被Research Skills Session支配,嘗盡苦頭的日子,連漪猶豫了。

在難以企及的理想高度和唾手可得的面包之間做抉擇,最後她還是選擇了舒适區,成為一名高薪教師。

她已屈服于平凡。

中午接的那一通不愉快的電話,連漪在下午就忘了幹幹淨淨。

但今天這煩惱估計是纏上她了。

下午等待着打卡時間一到,連漪立馬起身下班,沒想到主管學聰明了,不逮他們了,下班前十分鐘,他在工作群裏發消息通知所有人五分鐘後開會。

連漪關上手機,當作沒看到。

她換上鞋子正準備走的時候,辦公室門響了,助教小姑娘站在門口,讷讷地道:“連老師,主管叫你去會議室開會。”

連漪閉上眼睛,低罵了一句,很快她收拾好情緒,道:“走吧,去會議室。”

半個小時的例會無非就是總結今天的工作內容。本可以提前半個小時開,卻非要等到最後十分鐘再通知,純屬資本家行為。

大家都很看不慣主管這種沒事找事的作風,只是都不願意當出頭鳥。

連漪一到辦公室,一個女聲就道:“喲,連老師今天沒早退啊?”

這個聲音閉着眼睛連漪都知道是宋冉,她心情不佳,懶得搭理她,徑直在位置上坐下,朝主管點點頭道:“不好意思,處理點文件來晚了。”

“好,”主管清了清嗓子道:“除了有四位老師請了事假,其他老師都到齊了,那我就說說幾個重要的事情。”

“第一個事情是燕湖大學準備做一個英語考研分享講座,暫定是下個月初,連老師已經主動報名了,那就請連老師務必要做好這個講座的宣講工作,這對我們公司來說也是一次很重要的宣傳機會,希望連老師多多重視……”

又講了幾件事後就是部門的日常彙報,內容又臭又長,連漪把手機放文件夾中間,低頭玩起了手機。

一個電話打進來,鈴聲突兀響起打斷會議,聯系人依然是“媽媽”。

連漪向主管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出門接個電話,主管點點頭。

連漪走出辦公室,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邊是媽媽的唉聲嘆氣,她道:“連漪——”

她擰眉問:“怎麽了?”

“連漪,媽很少求你什麽,但你弟真的……你知道的,他學校只是個二流商院,地段又不好,如果再沒有好的工作經歷,以後想當老師就太難了……”

又是這件事。

“媽,”玻璃窗裏連漪的嘴角耷了下去,她有些疲憊地道:“當老師是要靠自己考編制的,考得上哪都能去,考不上實習經歷再多也只是一張紙。”

她媽不贊同,“那還有私立學校呢,私立學校不也是要看工作經歷的嗎?”

連漪能和陌生人口若懸河聊一下午,對她卻時常感覺無能為力。

她輕呼了一口氣,不想再讓這件小事影響到自己的心情,她問:“他要實習幾天?”

“不多,只待七天。”媽媽忙道。

七天,還好。

連漪松口道:“我這裏有個實習助理的位置,如果他感興趣就讓他來試試,他在你旁邊嗎?”

“在的。逸然,你姐電話,快來接。”

關逸然接過電話,中規中矩地喊了一句:“姐。”

“嗯,聽媽說你想過來實習,是你自己的想法嗎?”

“嗯……姐,你那邊要是不方便……”

連漪不想和他說些虛頭巴腦的話,她打斷他,“你明天過來吧,實習助理也沒什麽事,你直接來公司就好。”

“姐,那我住哪?”關逸然聲音漸小,估計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二十來歲的人了,還要別人管他。

而且,還是同母異父不那麽熟的姐姐。

她媽在那邊聽了一耳朵,插話道:“讓逸然和你一起住吧,他不給你添麻煩的……”

連漪和關逸然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那,”她媽又道:“你爸那套房子不是空着的嗎,讓他去那住也好。”

連漪直接道:“那套房子已經租出去了,你讓他訂個酒店,房費我報銷。”

關逸然誠惶誠恐:“不用不用,酒店我自己會解決的。”

“家裏有房子,還要去外面住,這不是敗家……”她媽不樂意地念叨着。

連漪打斷他們,“還有別的事嗎?我在開會,沒什麽事我就先挂了。”

“沒事沒事,你忙吧。”這電話打得關逸然本來就渾身不自然,一聽連漪要挂電話了,他立馬附和了她,飛快挂斷了電話。

憑心而論,關逸然并不是一個特別糟心的弟弟,甚至算得上聽話了,連漪始終不能把他當成真正的家人一樣看待,一方面是因為的确不熟,另一方面是因為母親的偏心。

其實也沒什麽,很正常,一個是六歲開始就不待在自己身邊的孩子,一個是從小帶到大的孩子,會偏心是人之常情。

連漪已經不是十幾歲拼命想得到家人關注的年齡了,對她而言,母親這兩個字不過是一個存在形式,一條短信一個電話,一個并不算熟悉的陌生人。

反倒是她母親,這幾個月變着法想讓她關注一樣,三不五時地發些消息來,不是要東西就是要錢。

她爸走了,在這世上便只剩下一個母親,物質上的東西有所求,她就給了,至于再多的孝順陪伴,她給不了,也做不到。

關逸然實習的事,于理她是不會答應的,她不喜歡公私不分,但更不想和她媽就這件事來回拉扯。

浪費時間,還壞心情。

好不容易會議結束了,下班也晚了一個點了。打卡下班,進電梯,出門。

他們公司在國貿中心,一到五層都是商鋪,走員工通道出去,在拐角處咖啡廳的玻璃窗邊連漪一眼看到了沈思晏,他身前擺着電腦,和另一個人不知道在聊什麽,他一向言笑晏晏的臉上沒有了表情,眉頭擰得很緊。

他工作時的狀态和平時的狀态很不一樣,面容冷峻嚴肅,幾乎完全沒有一點學生的樣子了。

大學還沒畢業的實習生都有這種氣場了,可見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了。

連漪在心裏自嘲了一下,正準備走,沈思晏就毫無防備地看了過來。

驟一看到她,他因為皺眉而微眯着的眼睛立即睜圓了,笑容滿是驚喜,又回到了青澀帶着稚氣的狀态。

“連漪。”

他叫她的名字。

見他都看到了,連漪也就不好再走了,她大大方方走近,問他:“還沒下班嗎?”

“已經下班了,只是剛剛想到了一個算法,和同事再讨論一下。”

“哦,”算法什麽可不是連漪熟悉的領域,她笑笑道:“那你們聊,我先走了。”

沈思晏直接合上了電腦,“沒,我們已經聊完了,你是剛下班要回去嗎?”

“是啊。”

他說:“我們一起走吧。”

順路的事,連漪說:“好。”

沈思晏同事沒有插入他們的話題,看着他們一問一答,他夾在中間有些尴尬。

趁沈思晏收拾東西的空隙,連漪沖他同事禮貌招呼說:“你好。”

“你們是……”他的目光在連漪和沈思晏之間打轉,連漪知道他誤會了,她指了指沈思晏和自己解釋道:“朋友。”

“哦哦,我知道你,你是終碩教育的連漪。”沈思晏同事揚眉笑着說。

“我這麽有名了嗎?”連漪玩笑道。

“我親戚今年考研,就在聽你的課,我也旁聽過一次,你的課上得真好,你本人也比視頻還漂亮。”

連漪謙虛,“謝謝,謬贊了。”

沈思晏同事走進一步,他拿出手機說:“今天能見着面也是特別巧,方便加一個微信嗎?”

連漪有兩個微信號,一個工作一個私人,她道:“我掃……”

她的手腕倏地被一只手抓住,沈思晏輕而緩地說:“她不方便。”

“這樣啊,真不好意思。”同事讪讪放下手。

告了別,他将連漪拉出了咖啡廳,連漪側頭眉頭微挑,疑問地看着他。

一直到走出國貿中心,沈思晏才松開手。

“怎麽了?”她扭了扭手腕問。

沈思晏皺着眉說:“他沒安好心。”

“嗯?”

怕她不信,沈思晏解釋道:“剛剛他電腦不是打開的嗎,我看到他同時回複三個女生信息,叫三個人寶貝。”

他薄怒而又認真的樣子讓連漪想逗他,她故作不懂地問:“嗯,這又怎麽了?”

沈思晏連眉毛帶眼睛都皺成八字型了,憋了好半天憋出來一句:“他這樣不好,你不覺得嗎?”

“你是想說他是海王,喜歡養魚?”她笑。

養魚?什麽養魚?哪裏養魚?

沈思晏眼神空了一下,“這和養魚有關系嗎?”

他這一下把連漪問愣了,她問:“你知道海王什麽意思嗎?”

沈思晏搜索記憶庫,“海上霸王……亞瑟嗎?”

竟然有大學生連海王是什麽都不知道,連漪扶額,“你上網的嗎,沈思晏?”

“我上啊……”

“你玩微博嗎?”連漪問。

沈思晏搖了搖頭,因為是連漪說的,他認真地問:“微博好玩嗎?”

連漪:“……”

連漪:“你平常上網都看什麽?”

“逛論壇,體育或者發燒友,還有找教程寫代碼,或者逛mooc,有時候會看看ins。”

聽起來挺正常的啊,怎麽就和年輕人的梗脫節了呢?

“現在的梗你都不知道的嗎?”

“我知道,就是藍瘦香菇這種,我覺得有點兒無聊……”他說了一半,有點糾結而又小心翼翼地道:“你喜歡這種的話我回去研究研究。”

“……”她怎麽感覺他言外之意是在說她是個低級趣味的人?

“開個玩笑,不知道也沒事。”她略開剛剛跑偏的話題,不逗他了,“我知道你是想說你那個同事很花心,那樣的人我都見多了,不會吃虧的。”

“對不起,我自作主張,”他用食指扣住她的包帶,跟在她身後小聲問:“你會怪我嗎?”

連漪:“沒有怪你,本來就不認識,我只打算用工作的號加他。”

沈思晏彎起嘴角,驀地,他頓住了腳步,委屈而又有點兒猶豫地問:“我呢,我加的是你工作的號嗎?”

連漪:“加你的當然是私人的號了。”

他松開眉頭,輕快地笑了。

路過的巨大廣告牌上寫着某某小區毗鄰燕湖大學的廣告,連漪想起來講座的事。

她問沈思晏:“我下個月回燕湖大學做講座,有興趣來聽聽嗎?”

“有的,”沈思晏的眼睛裏熠熠閃起了光,他道:“學姐的講座,我一定來聽。”

連漪好笑,“不叫老師了?你倒會順竿爬。”

“不是老師,是學姐,”他略有些得意,“我們是一個大學的。”

他小得意的表情意外讓連漪覺得可愛,她算了算說:“你大一的時候我的确還在燕湖,是研二。”

沈思晏靜了一下,道:“我知道,那一年你去英國交換了。”

“嗯?你怎麽知道的?”連漪驚詫。

沈思晏笑着說:“學校公示裏有你的名字。”

“噢,對。”她點點頭。

沈思晏沒說,其實他是問了英語專業的人知不知道“連漪”,聽到這個名字有人想也沒想就道:“知道啊,外院女神嘛,她去英國交換了。”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能和她比肩了,一擡頭卻發現她已經走很遠了。

他那時像茫然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下失去了終點。

重新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篤信的過去被摧毀,那人還在火上澆油,自顧自道:“說起來她男朋友還在美院,是大二的學弟,哎,果然只要膽子大,學弟也能把女神拿下。”

“她……有男朋友了啊。”他本應該為她感到高興的,可不論怎樣努力,嘴角仍舊揚不起來,胸口像被重拳擂進,砸得震蕩,痛與酸澀蔓延。

他告訴自己,這很正常不是嗎?

那人聳肩,随意說:“對啊,美院的,好像是畫油畫的吧。”

她離開了,有了與他毫不相幹的未來,他卻還在她留下的過去裏,相信她說的那一句“你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小孩”。

所謂的“特別”或許真的只是一句安慰。

和她相比,他比浩渺的星辰更黯淡。

過去他覺得她很優秀,是站在學生的角度上仰視她,後來覺得她很優秀,是發現站在同輩的角度上,她也已一騎絕塵。

大一的時候他們專業開設了一門精品閱讀課,要求所有人必須将書上每篇課文都背得滾瓜爛熟,班上怨聲載道,老師卻說有一個女生只用了一個星期就将整本書都背完了。

不怕別人努力,就怕比你優秀的人比你更努力。

老師說:“那個女生正在Cambridge做交換生,是你們研二的學姐,叫連漪。”

他與她的距離從三樓辦公室到四樓教室的五十米,變成了跨越山河大海的八千多公裏。

他所想的一切重逢的畫面都沒有發生,他們在一個學校,卻像兩根平行線,再沒了交集。

高二那年冬,她離開京海一中後不久就是期末,沈思晏沉默不響地往上攀爬着,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他的名次已悄然躍到了第一位,在那張薄薄的紙上排到了最顯眼的位置,她卻不知道了。

高二第二個學期,沈思晏轉學去了私立高中。

在更激烈的競争裏,他也再沒有掉出過前三。

英語成了他的優勢科目。英語老師是外教,總贊揚他英語太優秀了,口語流利,閱讀也做得又快又好,他告訴她,他上個學期英語只有90分,外教不相信,“Are you kidding me?”

沈思晏笑了,沒有再多解釋。

從她離開之後他就很愛笑了,他笑的時候總想起她,想起她說:“思晏,有沒有人說過你笑起來其實很好看?”

他只是她人生中的過客,她卻是他的長日留痕。

作者有話說:

存稿箱日記:

8.3日,更新改在六點了,主人說是為了讓大家不熬夜并一覺醒來就能看到更新。ヽ(〃w〃)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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