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煙味 一個又好又壞的人
聞懷白眼疾手快,将顯然還不在狀态的小孩兒拉過來,護在臂彎之下。他側過身,胳膊擋着聞雪時的頭,那只白瓷杯恰好擦過他右肩,撞在門上又彈到外頭的地地毯上,滾了好遠。
聞雪時聽見人悶哼了一聲,心不由一跳。對他剛才的舉動也是有些意外。
她轉頭,對上姜佳雲發紅的眼。姜佳雲目光躲閃,很快反應過來,換上一副笑臉,驚慌失措的樣子:“沒事吧?”
無論是長相也好,說話也好,姜佳雲都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但溫柔之下,隐藏着歇斯底裏和神經質,近乎毀滅的特質。這一點,聞雪時了解姜佳雲。
聞懷白搖頭,視線卻落在聞雪時身上,“沒事吧?”
小姑娘搖搖頭,仍舊很淡漠,沒忘了說謝謝。
聞懷白看向聞憫,拉着人走近,示意她自己坐,一面又勸架:“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
他看着這一對明顯還怒氣洶洶的夫妻倆,又看向聞雪時,她竟然挑了個最裏面的位置。
躲他啊,越躲越招他。
他不動聲色繞到她身側,擡手搭在圓桌邊緣,視線還落在聞憫夫妻之間,仿若是不經意的。
聞雪時看他一眼,抿唇,也“不經意”把書擱在自己手邊,正好就在聞懷白和她之間,好像三八線。
姜佳雲和聞憫也坐下來,大抵是覺得外人在場,各自試圖裝出無事發生的樣子。只是裝出來的,和實際上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聞懷白不喜歡管人閑事,既然他們各自就着臺階下了,他自然也不會多問。
姜佳雲解釋:“沒什麽大事兒,因為畫的事兒,争執了幾句。”她看向聞憫,又是柔弱而充滿愛意的眼神。
聞憫沒她自然,勉強點頭,轉移話題到聞雪時身上,“雪時在學校怎麽樣?還習慣嗎?”
“挺好的。”聞雪時不鹹不淡回應。
她剛才分明從他們激烈的争吵中,聽見了“離婚”兩個字,此刻卻說無事發生。那就當無事發生吧。聞雪時低頭,把校褲上的褶皺理清。
聞懷白視線幾次飄忽,又回到聞雪時身上。比起關心這對無聊的成年人,他更關心她。
視線被厚重書本攔住半截,聞懷白才注意到她的舉動。
不禁又笑,他是洪水猛獸嗎?
倘若是,洪水非将她卷進其中,猛獸非一口咬住她纖弱的脖頸不可。
聞懷白視線上轉,見聞雪時坐得端正,脖子上像脆生生一截嫩藕。
聞憫坐在他們倆對面,聽她這簡短的回應,竟覺得松了口氣。聞雪時到棠城這一個月,他們之間的交流一直如此,這已經是熟悉的相處模式。
他視線一轉,落在那本《聖經》上,便找到新話題:“雪時,你幾時對基督教感興趣?”
“沒有什麽興趣,恰好有個寫讀後感的活動,我就随手借了這本。”
一切都是恰好,她對這些活動沒什麽興趣,可又不得不參與,跟着大部隊進了圖書館,腳步幹脆地停在門口的書架旁邊,餘光懶散地一瞥,決定了是本《聖經》。
這會兒才後知後覺,這讀後感可不好寫。也無所謂,反正是應付,再不濟,能上網去抄。
她回答完,視線慢吞吞從聞憫身上,挪到自己眼前的桌面,有一張菜單被壓在杯盞之下。剛才有只杯子好像飛出去了,還在地毯上吧。
聞雪時又用餘光偷瞄聞懷白,剛才他那個舉動實在太快,聽說下意識的動作是不會騙人的。那麽至少,他還可以稱為一個好人。
一個又好又壞的人。叫什麽來着?
她豎着耳朵,聞憫已經将話題帶進大人的世界,他侃侃而談,叫他:“懷白啊……”
哦,聞懷白。
她下意識松一口氣,又覺無聊,伸手去找些事情做。動作太大勢必引起他們注意,她只好很小心地拿了只杯子,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菜單上寫着,是上好的碧螺春。
聞雪時沒有品茶的天賦,只覺得茶不好喝,微微發苦。就像煙味很難聞,她也不懂,為何有人有煙瘾。莫非是從痛苦中獲得快樂?可痛苦就是痛苦,怎麽能與快樂相提并論呢?
很多年以後,她回憶起自己這一句話,只覺得諷刺。
老子曾說,禍福相依。苦樂亦然。
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後了,在眼前,只有一杯不好喝的茶,慢慢見底,再慢慢續滿。
聞憫是個畫家,有些知名度,加上有聞家支持,事業還算風生水起。至于姜佳雲,也是畫家。二人認識好幾年,去年終于決定結婚,因為彼此都是二婚,沒打算大辦,才有了今日這一飯局。原本除了聞懷白,還他們的爹媽,外加聞家老爺子。至于姜佳雲那邊,聽說是父母雙亡,只剩下這個女兒,女兒無依無靠,這才從老家接了過來。
聞懷白懶散地應付着他們,一時不查,聞雪時已經喝掉半壺茶。
他哭笑不得,輕聲嘟囔:“牛飲水。”
聞雪時聽見了,擡頭,與他視線相對。分明是他說人壞話被抓包,他反而理直氣壯,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樣子,很惹人厭。
她有些胸悶,反正怎麽都是落下風,最好的辦法就是離他遠一點。
避開視線,長舒一口氣。
聞懷白盯着她側臉,微勾的駝峰鼻,唇形很好看,流利的下颌線,是美人胚子。只不過,他琢磨着,和姜佳雲長得不太像。
也不能說全然不像,或許是因為氣質相差甚遠,連眉眼之間的相似之處也被沖淡。
姜佳雲說是因為獨身在外打拼,所以才放孩子在老家。聞懷白不喜歡小孩兒,不清楚個中可信度,只覺得小孩兒還挺可憐的。
聞雪時不清楚聞懷白心裏想什麽,只是無論何時,餘光一轉,總是與他視線相撞。她幾乎要惱怒了,這人。
這裏是棠城數一數二大的酒樓,包廂也大,就他們三個人坐着,難免有安靜而尴尬的時刻。好在聞家父母與老爺子終于趕到,推着一箱子的熱鬧,擠進這間包廂裏。
聞憫都近四十,聞家父母更是年近六十,至于聞家老爺子,早就邁進八十大關,只是身體硬朗得很,瞧着年輕。他們一行人跨進門,便熱熱鬧鬧地說起話來,不關聞雪時的事,她便沉默窩在角落,做一個透明人。
聞懷白投身他們的話題,一時熱烈。人都到齊,服務員過來詢問點什麽菜。老爺子年紀最大,衆人将菜單遞給他,他又關愛小輩,送到聞懷白手裏。
“喲,這差事可難辦,每個人都得照顧到位。”聞懷白嘴上說着,手上還是照着各自的喜好點出一桌菜。
臨了,視線從聞雪時身邊掃過,“再來一份藕片吧。”
她低着頭,攥着手裏的杯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黑白校服和一頭紅發很難不惹人注意,老爺子看着她,問姜佳雲:“你女兒念高幾了?”
姜佳雲說:“高一。雪時,和爺爺打個招呼。”
聽見話題轉向自己,聞雪時才擡頭,微笑同老爺子打招呼:“爺爺好。”
老爺子看着她,出了會兒神,才說:“哎喲,聽說也姓聞哪,那可真是巧了。”
姜佳雲笑着解釋:“是,她和我媽媽姓,小時候我在外面,顧不上家,只好把她送到我媽媽那裏照顧了。”
“那也是緣分,瞧這孩子長得亭亭玉立的,一定是親家母照顧得好。”
聽他們提起外婆,聞雪時摩挲着杯子外壁,視線低垂。
聞懷白随意一瞥,就看見她在出神。
後來的話題都與她無關,茶喝得太多,人便有三急。聞雪時從角落裏起身,禮貌說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間。
這一去就是小半個小時。
聞懷白嘶了聲,這是掉廁所了?他找了個托詞,“我去外頭抽支煙。”
洗手間在走廊尾端,聞懷白站在外頭瞅了眼,安靜得很,不像有人。
要站這兒叫人,也太丢臉面。
他猶豫着,嗅見一絲熟悉煙味。聞着還是劣質香煙,伴随着一聲劇烈咳嗽。
洗手間還能往裏走,是消防通道。
門關着,他一手推開,煙味漫出來。那人轉過頭,同他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