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鹧鸪在叫

天氣太熱,姜醒在超市買了一支綠色心情,綠豆沙的甜意在口腔中炸開。

實驗室只有葉逸在。

姜醒徑直擦肩而過。

“你不必對我有這麽大的敵意,” 葉逸無辜純良地笑了笑,“或許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姜醒沒空跟他廢話,卻在摸到錄音筆的瞬間,改變了主意。

他坐下,冷冷撩起眼皮,淡聲問:“談什麽?”

葉逸還以為他是根硬骨頭,不過如此,輕蔑笑笑:“那組數據,你出個價。”

裴律回國勢必要組建自己團隊,他選人的要求非常嚴格,且絕不會講一點私情,連方旭和梁番都未必十拿九穩被選上,他需要盡快做出能被看到的成績,所以他才拿了同組成員姜醒的成果。

姜醒眼睛瞪大,匪夷所思,義正言辭:“不是錢的事,不問自取是盜竊!是抄襲!”

“你叫什麽!” 葉逸厭惡他激動的情緒,高高在上的語氣像施舍:“那你想怎麽樣?”

姜醒又突然問:“你打算給我多少錢。”

“?” 葉逸一噎,有點招架不住姜醒的不按常理出牌,試探抛出個數字。

姜醒 “啧” 了聲:“再加四個零吧。”

葉逸一口氣提不上,這時候再聽不出姜醒在耍他就是個傻子,他咬牙切齒:“你到底想怎樣?”

姜醒轉了轉他的筆:“澄清,道歉,修改報告。”

“哈,” 葉逸眼角是翹的:“做夢,不要錢你什麽都得不到。” 姜醒這類只會死讀書的書呆子有什麽跟他直接對話、讨價還價的資格

Advertisement

姜醒盯他看了兩秒,點點頭,收回手上正在轉動的筆準備走人:“行,那我試試。”

葉逸沒見過這麽講話的人,怪不得實驗室的人都說和姜醒講話要做好心理準備,容易被氣到心梗:“你裝什麽有底氣呢?你不都試過了嗎,你的郵件,方旭和裴律都收到了,有人理你嗎?”

姜醒被他的有恃無恐氣到頭腦發暈,即便對方說的是事實,他也不願意在人前示弱,輕飄飄瞥他一眼,平靜道:“是,他們是不理我,但你的好師兄們知道你真實的樣子嗎?”

葉逸被戳到痛處心虛,惡狠狠道:“你別亂說話,沒有人會相信你。”

姜醒眼睛睜大了一點,得出結論:“你害怕什麽。”

葉逸胸口起伏。

氣到別人姜醒就滿意了,他慢吞吞地拉起書包拉鏈,明确地對葉逸說:“抄襲的事,過不去。”

姜醒站起來,比葉逸高一些:“我這個人吧,特別小心眼,報複心又強。”

“無論你背後是誰,你害怕的事情,一定會發生。”

姜醒烏黑幽深的眼睛直勾勾對上他緊張閃躲的目光:“我保證。”

葉逸被姜醒胸有成竹的模樣刺激得心神不寧。

裴律認得他了嗎?

那天晚上的講座他也去了的,他是為裴律去的。

人總會對自己喜歡的、在乎的人特別敏感,那個點名的小插曲到底是不是巧合?可是五百多人的講座怎麽會随便一點人就叫到他姜醒呢?

今天早上的例會他們也坐得很近,裴律好像還給姜醒撿筆了。

他坐在前排,一直回頭往後看。

姜醒看起來一聲不吭悶葫蘆,可誰知道他是不是耍了什麽花招已經跟裴律搭上話了呢?有沒有說起數據那件事?

做賊的人總是心虛的。

這麽一想就一個下午都坐不住,磨好咖啡端到二樓的辦公室。

裴律一看是他,表情沒什麽變化,公事公辦的語氣:“什麽事?”

他平時來實驗室都是休閑随性的裝束,就跟校園裏任何的一個帥氣男大學生無異,所以沒什麽距離感,葉逸說話的膽子也大了一些:“沒什麽事呀,就是覺得這段時間好久沒見到裴哥了。”

這話倒是不假,裴律回國之後很忙,全面接手實驗室和公司,還有未完成的學業,方旭好幾次想幫葉逸約人出來都被拒絕。

裴律繼續批閱文件,忽然問:“為什麽不撿起那根水銀針?”

沒頭沒尾的一句問話,很平淡的語氣,裴律甚至沒有擡起頭看他,可葉逸的臉就是唰地白了一層,唇色盡失。

裴律看見了。

葉逸想。

原本柔順可愛的一雙眼睛瞪得大而圓,無神空洞。

裴律見他這副模樣,放下手中的工作,往後稍稍一靠,審視的姿态。

眼神是鋒利的,從容平靜的目光像天羅地網般将被審問的人包圍,讓葉逸無所遁形。

前幾天傍晚,實驗室裏只有姜醒一個人,他在做一個測驗半途出去打水,這個時候葉逸進來,經過實驗臺的時候,不知有意無意,碰掉了水銀針,沒有撿起來就直接走了。

這個定點測試不難,但非常耗時,葉逸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恰好裴律當時在加班,辦公室裏單向視落地玻璃可以看清樓下的一切。

葉逸把聲音放軟了解釋企圖蒙混過關:“我…… 我怕姜醒責怪我,一時緊張,忘了撿起來就走了。”

“對不起裴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待會兒會主動去和姜醒道歉,也可以幫他做完那個定點測試,好不好?”

裴律烏黑幽深的眼睛靜靜打量了他一會兒,對這個答案不置可否。

手上的鋼筆帽緩緩點了幾下桌面,“噠噠” 幾聲不輕不重,語氣冷淡:“沒有下次。”

葉逸面色一喜,又聽見他疏離淡道:“以後沒事不要随便來我的辦公室,送咖啡這種事有助理。”

“還有,實驗室要規範稱呼,以後直接叫名字。”

葉逸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強撐起的笑顏有了裂痕。

裴律重新低下頭翻動文件:“沒什麽事了就出去吧。”

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姜醒外厲內荏,心裏遠沒有在葉逸面前表現得那般從容淡定。

将錄音剪下來發給楊夕,對方的歡欣喜悅并沒有感染到他。

光有錄音是沒有用,并不能直接證明他們說的實驗和數據就是葉逸抄襲的那一份數據。

重理當初的證據線推理每天都花費姜醒大量的心力神思,并且前方不一定就有希望,他看過很多科研難民的維權之路是沒有盡頭的。

他只是一個賭徒。

賭這個圈子還有公正的存在。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也極難再造兩次分毫不差的實驗。

如何證明原子與顆粒在分差、秒差的分流轉動,姜醒覺得自己科研命運也一樣随機與無常,非人為能控。

複刻一個已經出了成果的實驗的難度,比創造一個新實驗的難度高上千百倍。

只能無數次耐心推演,嚴格控制變量和節點,讓分子的質量和速度以及軌跡與歷史重合。

姜醒眼中紅血絲密布,又是一個未眠的黎明,一夜無用功,沒有可說服力的數據就是一堆垃圾。

用一個個性的實驗推演出一個共性的定理,定理放之四海而皆準,再讓他回頭去茫茫宇宙裏找回當初那個偶然的個體。

太難了。

很累,姜醒看着清晨天空飛過的白鴿,喪氣地想。

讀書很難,工作也難,人際關系、權利斡旋他沒有天分。

生來不是八面玲珑、門路四通的人。

在是非颠倒的草率與學術霸權裏,別說去創造什麽,争取什麽,連自己的心血能保護好就已很不容易。

守護任何東西都需要代價。

但他又不甘放棄,這不僅僅是他與葉逸們的抗争,也是他與小時候那個自己較勁。

好像忽然又回到了十幾年前,幼小的他和身形清瘦父親走在校園裏,被人嘲諷奚落的日子。

彼時他對父親的遭遇感同身受,此時他又重新歷經一遍同樣切身之痛。

天底之下無新事,無論他用天道酬勤,還是麻木冷漠都躲不過歷史的循環往複。

他這麽多年咬緊牙關、獨力支起的自尊和抗争、心血與果實,就這麽被別人輕輕彈手,淡淡抹去。

用家世,用資本,用權勢。

窗外枝頭是什麽鳥叫得這樣聒噪難聽?

一聲一聲的鳴啼,嘶啞,黯沉,充滿血腥氣,好似要沖破這雲層,也要沖破他的耳膜。

是鹧鸪嗎?還是烏鴉?

他甚至生生被這歇撕力竭的啼叫喊出了憤怒,但也是這憤怒似一簇火苗一樣撐着他,烘着他,一點點燙到心和血液裏,蒸發了眼角那點冤屈的水汽。

這股陰沉的頹喪在第二天大師姐在實驗室裏擅自代表所有人将十大青年評比的選票統一投給裴律時,終于爆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