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松樹而非病梅
夏日的天色暗得再遲,天邊落霞也即将消隕,絢麗飽滿的雲絮只剩淡淡光暈,挽不住的哀意,修剪樹木的電鋸發出鈍重的聲響,遮蓋一片蟬鳴蛙聲。
一叢茂密碧綠的枝桠掉落在姜醒身側,他驚了一下,往裴律身旁貼,裴律下意識攬了他一下。
姜醒回身擡頭望,是一棵松樹,很高,樹幹筆直挺拔,葉片蔥郁,因為這裏是校車站點,所以學生們等車的時候都在它底下躲太陽。
不知怎麽地,姜醒忽然覺得它很像身旁的裴律。
沉默、克制、疏朗,君子之風,予人庇護。
校園裏這麽多青翠好看的樹木,梧桐、玉蘭、銀杏,但他還是最喜歡松樹,他經常在這棵樹下吃着雪糕等校車。
但現在,這棵松樹正在被修剪,園林工人拿着他的大剪子毫不客氣地 “咔嚓咔擦”,他又下意識往裴律身邊縮半步,手臂碰到對方的,不禁想到了初中語文課本上學的一篇古文。
龔自珍的《病梅館記》,當時還是必背課文,裏面有一段即刻很清晰地湧進他的腦海。
“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删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他記憶力很好,還能一字不差地背出當年考試古文閱讀理解的正确答案:【本文是以梅喻人,以它的蒼勁、堅韌、俊俏、雅潔的特性來比喻人的堅貞、高潔的品格。從文章內涵來看,托物言志,以梅議政,對封建統治的腐朽、黑暗以及庸俗現象作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對追求個性解放和要求變革的進步思想作了真切的反映。】
但姜醒覺得,裴律是松樹,而非病梅,他非常堅韌,沒有人能肆意修剪他,世俗的規則和壓力也不能。
雖然裴律這個人很內斂,平時連微笑都是克制的,很淺很淡,幾乎不讓人察覺,但他的脊背永遠挺得很直,是一棵在風雨裏也很讓人有安全感的樹。
裴律講完電話發現姜醒又在發呆,用手背碰了碰他的。
姜醒回過神來,對他很柔和地笑一笑:“打完了?”
裴律怔了一下,姜醒沒有攻擊力的笑是很柔順漂亮的,但他不太明白自己是為什麽獲得了這個笑容,他說:“抱歉,讓你等太久。”
“不抱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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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完全暗下來,澄黃路燈亮起,晚上第一節 選修大課的鈴聲響起,路上已經沒有什麽人,遠處教學樓的白熾燈光也在明德湖面上倒映出明麗的波光。
姜醒不讓他把自己手上的袋子拿回去,只是說:“裴律,我們下次去吃二食堂吧。”
裴律打量起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接了個電話就直接得到下一張和對方共進晚餐的餐票,馬上又覺得剛剛被公司高管在電話裏報告的那些在技術上投機取巧弄虛作假的提議激起的怒氣和心煩散去了很多。
離開的時候他看見姜醒從地上挑挑揀揀,拾起一片松葉。
“想做個标本。” 姜醒覺得自己挑到了最好看的一片,色澤碧綠飽滿,葉脈清晰流暢,氣味清淡悠遠,他很喜歡,“在網上看到了很多新的标本方法,試一試。”
這樣就感覺是裴律這個如同這棵松樹一樣可靠、但是很忙、不能把很多時間分給他的朋友,一直陪在他身邊一樣。
姜醒不能完全地占用、擁有裴律,但他可以擁有一枚具有裴律特質的松葉标本。
裴律吃過一次三食堂之後,就常常想念那裏的味道,那個灑滿餘晖的窗口,黃昏的操場,和那一臺很老舊的、但是會送來清新涼風的搖擺落地風扇,和承諾請他吃綠色心情的姜醒。
所以裴律很拼命,争取不讓那些生意場的事徹底捆住他,困住他的時間,也困住他的情感和靈魂。
即便再忙也擠出空去實驗室,有時是檢閱各個項目組的進程,更多時候是陪姜醒完成他證據清單上的複刻實驗。
進展還算順利,基本的環節都抓緊時間完成了,但又好幾組樣本需要固定的小時數才能孵化,只能等時長足夠再采集數據。
下樓時候姜醒的耳機線勾到了裴律的袖口。
裴律頂着來來往往的目光耐心解開,問他為什麽不用無線耳機。
姜醒義正言辭:“用那個我總會覺得自己好像沒有戴耳機,就會反複确認有沒有外放。”
裴律點點頭,耳朵上一涼,姜醒動作熟稔地把他剛剛親手解開的那一只耳麥塞到他的耳朵裏。
“BBC 換了一個荷蘭籍的主播,” 姜醒打開手機給他看,“這期是一只羽鯨的紀錄片,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這是他們最近的習慣。
姜醒有一點點網瘾,不嚴重,翻牆技術爐火純青,美曰其名課業需要,在很多個裴律被應酬、談判、方案和資金鏈、投标等一系列壓力弄得頭痛欲裂的時候,是姜醒的半邊耳麥把他稍微抽了出來。
有時候是巴赫的幾章樂曲,有時候是大高加索山脈的消融速度專講,亦或是某不知名行星軌道對南太平洋潮汐的影響等等這些離他們生活千八百裏外的事物讓他得以在紛繁俗務間呼吸上一口氧氣。
姜醒是裴律休憩的島嶼。
姜醒可以在非工作時間出現在裴律的辦公室,這是裴律給他的特權。
剛開始還很矜持地覺得這樣好像不是很好,可到後門出入自如的也是他。
裴律的助理從公司到實驗室來送材料就見過很多次老板在辦公,這位小師弟在沙發上看論文或是看課外書。
很有那麽點歲月靜好的意思。
助理不敢說也不敢問,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退出這氣氛詭異的二人世界。
一開始姜醒還沒有這個膽子,但裴律強調過很多次,語氣認真不似客套,他也就覺得這份随意不算逾距。
畢竟,他是真的每天都有很多事要找裴律,很多話很多想法想要跟裴律說。
線上交流有時間精力成本,也不如當面表達得暢快。
他在現實中那麽不愛說話的一個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在裴律身上獲得了表達的欲望。
有時候他說着說着,也會覺得自己話太多,但被裴律專注溫熱的目光包圍,忽然又覺得自己像一顆獲得了生命的星體,連帶着乏善可陳的生活,都有種要從黯淡中冉冉升起的感覺。
姜醒享用了裴律的空間和時間,就很自覺地承擔起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每天把對方的實驗器材親自清洗一遍,無論裴律那天來不來。
在裴律疲于各色應酬之後還要審核數據時把他拉到沙發上休息,說定了鬧鐘過半個小時一定叫他。
在裴律發燒卻沒有空去醫院的時候跑到校醫室買沖劑。
裴律是一個很能忍的人,他的辛苦是被光鮮亮麗的外表包裝得嚴嚴實實的,要姜醒自己去發現,姜醒捏着細口瓶的瓶頸,覺得有些難受,覺得自己應該再細心一點,呵護這位他來之不易的朋友。
裴律身邊環繞着那麽多人,只有姜醒模糊地感受到,那些壓力像他實驗時用的亞酸流質,密度大、不融和、抗力強。
無聲無息,不動聲色,卻盤根錯節滿滿實實,凝固嚴密沉厚,風和陽光透不進來。
他還沒有完全懂得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友人,但他願意為了裴律去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