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本來就是他的 (1)
霍燃給阿福叔修理完電燈,婉拒了阿福叔請他們吃飯的好意,帶着蘇予回了家。
蘇予準備午睡時,習慣性地刷了刷手機,就看到了陸渝州中午發來的微信——“謝申的起訴書到了,你們兩個可以回來幹活了。”
蘇予:“休假的日子結束了。”
陸渝州:“麻煩你不要在一個日日夜夜奮戰在一線的單身貴族律師面前秀恩愛行嗎?”
蘇予:“……”
她發完短信就閉上眼睛,大概因為太困了,沒過多久就陷入睡眠中。
等她再次醒來時,只看到黑沉沉的一片,她盯着天花板許久,才反應過來現在應該是晚上,她是傍晚睡着的。
蘇予掀開被子,下床,踩在了棉拖上。
客廳裏,霍燃似乎正在打電話,低沉沙啞的嗓音傳來:“嗯,我知道了,明天就回去,今天太晚了,路上不太安全……具體的事情等我明天回去再說。”
他挂斷電話,似乎感覺到身後有人,直接轉過身瞥了蘇予一眼:“醒了?”
“嗯。”
“餓了嗎?你想吃什麽?”
蘇予想了一下說:“吃面吧,簡單一些。”
“好。”
霍燃往廚房走去,一邊走一邊淡淡地道:“明天我們要回去了,可以去看謝申案子的卷宗了。”他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再不回去,只怕謝老都要跳腳了。”
廚房裏。
霍燃已經脫掉厚外套,只穿着簡單的黑色寬松毛衣,微微挽起了袖子。身形高大的他站立着,發出昏黃燈光的小燈泡就懸在他的頭頂上。
蘇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你還沒跟我講過你小時候的事情。”
霍燃瞥了蘇予一眼,說:“我小時候的事情有點無聊,就在這個村莊裏長大,讀書、玩耍,所有農村小孩玩過的東西,我都玩過。”
“比如呢?”
“彈珠子、抽陀螺、抓蛐蛐、爬樹,或許還有打架……”他低眸,微微抿着唇,把油倒進鍋裏,翻炒着蔥蒜。
蘇予彎着眼睛笑了笑:“我也打過架,跟着羨餘。我和她從小力氣就大,她是大姐大,我就是她的打手。我們倆推完男孩子,她就會拉着我開始哭,把男生們吓得一愣一愣的。”
霍燃往鍋裏加了水,水油碰觸,發出“刺啦”的聲響。
“你們為什麽打人?”
“因為羨餘喜歡那個男孩子呀,可是那個男孩子拒絕了她,她惱羞成怒,就帶着我一把推倒了他。”
霍燃哧笑,眼裏有笑意漫開。他靜靜地盯着她,喉結無聲地滾動。
有時候,他真的想回到她的小時候,看看她的樣子。
吃完晚飯後,霍燃洗碗,蘇予坐在院子的椅子上。她靠着椅背,伸長了腿,伸出手掌在眼前遮住月亮,月光透過指縫漏了一些。
雪地裏并不冷,只有微微的涼意鑽入衣服裏,讓人覺得清醒。
明天就要回家了,還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們去完成,現在是難得的休閑時間。
霍燃洗完碗從廚房出來,站在門檻處看了蘇予的背影一會兒,又進屋搬了幾罐啤酒和幾樣之前買的還沒吃的下酒菜。
“不冷?”霍燃問。
“不冷。”蘇予彎了彎眼睛,“我記得我剛搬到B市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那麽大的雪,激動得每天都站在門口看雪。我媽媽說我那時候興奮得滿臉通紅,結果吹了冷風,發了高燒。盡管我發燒了,可我醒來的第一件事,還是眨巴着眼睛要去看雪。”
霍燃“啪”的一聲打開啤酒,端了起來,仰頭,喉結微動,準備喝。
蘇予咽了咽嗓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極了可憐兮兮的小狗:“讓我也喝點吧。”
霍燃又打開一罐啤酒,笑了笑:“這是之前買的,屋子裏的食物得清幹淨。”
他側眸:“現在你還喜歡雪嗎?”
“喜歡啊。”她拉長了尾音,聲音很輕很輕,像柔軟的棉花糖一樣香甜,“我的喜歡,很難變化的。”有風吹過,蘇予臉側柔軟的頭發被吹起,又輕輕地落下。
蘇予的話本是無心的,霍燃卻有意想得深了一點。
他忍不住想,那喜歡的人呢,會不會發生變化?九年前初遇,七年前相愛,五年前分開,再到現在重逢……
誰也沒有說話,只聽得到蟲鳴鳥叫的聲音。院子裏的燈泡老舊,燈絲有些壞了,燈閃了兩下,光線暗了幾分。
蘇予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輕聲開口:“霍燃,你能跟我講講你父母的事情嗎?”
霍燃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
他握着啤酒的手指慢慢地收攏,用力,啤酒罐子發出刺耳的“嘎吱”聲,他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兩腮的肌肉有些緊繃。
蘇予坐直身體,轉過頭,漆黑的眼眸認真地盯着他:“霍燃,我想知道。”
霍燃沉默着,喉結滾動,下颌緊繃。
“你想知道什麽?”他問。
“全部。”她回答,燈光微弱,她的眼睛卻很亮。
月亮慢慢地被烏雲遮住了光芒,月亮移動着,又慢慢地露出輪廓,繼續散發出柔和的銀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在月色下、在雪地上,拉出了兩條長長的剪影,相互依賴,相互陪伴。
風中有甜甜的清香。
霍燃應該是第一次跟別人講起這個難堪、醜惡、讓人惡心的故事,最惡心的是,他是這個故事裏不可缺少的一環,是他的存在推動了故事的發展。
小時候的霍燃和爸爸、媽媽還有奶奶,一起生活在偏僻的霍莊。他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出于生活壓力,爸爸媽媽不得不外出務工,把他留給奶奶照顧。
一切就是在這裏發生了偏移。
大約在見過外面精彩、紙醉金迷的世界之後,他爸爸媽媽的感情走向了破裂,不再像以前一般恩愛。
每次他們回家過年,霍燃幾乎會聽到這一對夫妻吵架。有一次,他就站在房門外,透過門縫,盯着裏面吵得歇斯底裏、面目猙獰又陌生可怕的兩人。
他的爸爸說:“錢錢錢,你整天就在說錢,我有什麽辦法,我掙不到錢啊!”
他的媽媽說:“沒有錢,我們怎麽活下去?你的媽媽、我的兒子都要吃飯啊!霍成剛,你自己想想,我嫁給你這麽多年,享過福嗎?”
“陸韻,你是不是在外面跟別人在一起了?”
“霍成剛,你怎麽能睜眼說瞎話!我清清白白地跟了你,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你沒跟別人在一起,怎麽開始天天找我吵架?那天,我還看到你跟你們廠長走在一起!”
“走在一起怎麽了?走在一起就代表我跟了別的男人嗎?我長得這麽好看,跟着別人怎麽了?你這個沒用的廢物!”
再後來,他們的吵架越來越激烈,甚至到了兩人一起朝對方砸東西的地步。
有一次,霍燃在客廳裏聽到裏面有重物落地的悶響聲。他跑了過去,推開門,看到他的爸爸拽着他的媽媽,而他媽媽的額頭正在流血。
霍燃忽然覺得爸爸很陌生,他還記得以前的爸爸溫柔斯文,會教他讀書,也會親吻媽媽。
陸韻看到了霍燃,上前抱着霍燃說:“阿燃,乖,別看,媽媽沒事,媽媽會保護你的。”
她把霍燃摁在了她的懷裏。
霍燃不喜歡那時候媽媽身上的味道,充斥着刺鼻的香水味。
而以前的媽媽,身上只有淡淡的清香。
陸韻涕泗橫流地大喊:“霍成剛,我要跟你離婚,我離定了!你那次很晚回來,身上到底是車間哪個狐貍精身上的味道?你出軌,還敢打我!”
霍成剛被氣得不輕,男人的手勁大,他一下就抓起霍燃,将霍燃推到了一邊。接着他拽起陸韻,像一個來自地獄的惡魔,冷冷道:“陸韻,你要是敢離婚,我就打死你,你死也只能做我霍家的鬼。”他的聲音透着陰狠,手背上青筋凸起,神情恐怖。
小霍燃聽得毛骨悚然,背後起了一身冷汗。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爸爸,他再一次見到霍成剛的時候,霍成剛已經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了。
他面無表情地扶着哭得幾近暈過去的奶奶,站在爸爸的屍體旁邊,心裏一點悲傷都沒有,仿佛情緒抽離了身體。他站在上帝的視角,冷冷地望着這荒誕的一幕。
他的媽媽被指控為殺死他爸爸的犯罪嫌疑人。
所有人都在看笑話,所有人也都在編造笑話。
他奶奶沒有什麽錢,他們倆差點連賓館都住不了,也沒辦法在城裏處理他爸爸的後事,只能等待他媽媽的審判。這時候,他媽媽的律師找到了他。
律師說:“你媽媽有存款,她擔心你和你奶奶沒地方住,讓我給你們錢。我給你們開個房間,然後你們安心地住着吧。”
霍燃依舊面無表情。
律師笑了笑,那笑有些意味深長,他說:“孩子,真相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你媽媽不是殺害你爸爸的兇手,真的,你要相信你的媽媽。”
奶奶恨死了媽媽,從知道爸爸死亡的消息開始,她就只知道哭。現在看到媽媽的律師,她氣得不行:“你給我滾,我不要!”
可發洩歸發洩,奶奶再恨媽媽,也不得不接受這筆錢。
因為他們倆真的沒錢,霍燃還小,奶奶年邁,誰也沒辦法在這樣的大冷天在外面風餐露宿。
律師一走,奶奶就抱着霍燃大哭,整個人都要垮掉了。
“怎麽辦啊?阿燃,你媽媽殺了你爸爸……你爸爸死了,我們該怎麽辦?你還這麽小,奶奶該怎麽養活你?奶奶沒本事,現在還要屈辱地接受你媽媽的錢,你媽媽這個該死的……她怎麽敢……怎麽敢殺了你爸爸。”
律師給兩人開的酒店條件還不錯,有一臺電視機。
奶奶去洗澡了,霍燃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電視機前,打開電視,調到了當地社會新聞頻道。
媒體正在報道新聞:“丈夫死在出租屋內,警方鎖定嫌疑人為其妻子。”電視屏幕上一閃而過他媽媽打了碼的臉孔,她戴着手铐,被押着踉跄地進了看守所,就算只有匆匆一面,也足夠讓人感受到他媽媽的柔弱和身上楚楚可憐的氣息。
記者義憤填膺搭配:“該男子十二月十八日被房東發現死于出租屋內,推測死亡時間為十二月十七日夜間,其妻卻不在出租屋內。目前,根據現有證據,警方鎖定其妻子為殺人兇手,其妻子被控涉嫌故意殺人罪。”記者繼續道,“警方勘探現場,找不到殺死男子的兇器,也沒有外人破入的痕跡,家中財物沒有任何丢失。警方走訪得知,十二月十八日淩晨,有人在出租屋附近看到疑似其妻子的背影。據知情人士透露,該夫妻關系不好,經常吵架,該男子多次出軌,被妻子逮到,甚至常常毆打其妻。附近的租客反映,當天發生命案之前,曾聽到該出租屋內傳來夫妻倆的争吵聲,懷疑是夫妻吵架,男方欲家暴,無辜可憐女子無奈反抗,失手捅死丈夫!”
記者說:“現在我們來采訪一下群衆,看看他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
“可能真的不是那個女人殺的丈夫,她丈夫看起來挺高大的,不是她那樣的弱女子可以殺死的吧。”
“我不關心那個男人怎麽死的,我覺得他家暴又出軌,死也挺活該的,這種家暴男都很窩囊的,說不定在外面得罪了人,被仇家殺死也有可能。”
“警方目前還沒有明确的證據吧,說不定不是那個女人殺的。就算是她殺的,也希望不要判死刑啊,換作是我被這樣家暴又遭背叛,早就想殺人了。”
“他的妻子好像也否認了殺人,可能有苦衷吧,我比較期待警方的後續調查。”
“說不定妻子有不在場的證據。”
霍燃怔怔地看着電視上的每一個面孔,這不是一個殺人案件嗎?為什麽沒有人關心是否殺人、如何殺人、誰殺的人,而關注點全在他爸爸出軌、家暴上?
霍奶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洗完了澡,站在那邊定定地看着電視。她眼圈通紅,幾近崩潰:“成剛怎麽會家暴?他從來只是嘴巴上逞兇……還有陸韻,陸韻這個女人偷男人,肯定是她殺了我的成剛,想跟別的男人私奔,她肯定是受夠了這樣的苦日子……她受夠了,可以提出離婚啊,為什麽要殺了成剛?”
奶奶也沒有證據證明是媽媽殺的人。所有人都只是臆測。
因為民衆不認識爸爸媽媽,他們選擇以人品站隊,所以他們認為媽媽沒有殺人;奶奶心裏偏疼爸爸,選擇以親情站隊,認為就是媽媽殺死了爸爸。
而在霍燃眼裏,父母對他來說是一樣的。
小時候,爸爸、媽媽都疼愛過他,都對他很好,他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後來,媽媽的律師一直來找霍燃和奶奶,霍燃從他那邊了解到關于案件的最新進展。律師告訴他:“你媽媽沒有殺人,她那天晚上不在,但是你媽媽不肯當庭說出她的不在場證據。”
小霍燃擡起頭,定定地看着律師,終于問出了話:“為什麽?”
那個律師蹲了下來,微笑着看着霍燃:“因為她怕傷害你。”
“為什麽?”
“你媽媽寧願被別人誤會是一個殺人犯,也不願意讓你知道,她跟你的爸爸一樣也出軌了。”
霍燃緊緊地攥着小拳頭,瞳孔放大,緊緊地咬着牙。
律師說的每一個字眼都鑽入了他的耳朵裏。
“你媽媽那天晚上不可能有空去殺你爸爸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那天晚上你爸爸死的時候,她正和另一個叔叔在一起。”
霍燃憋紅了一張臉,睜大了眼睛,表情隐忍得有些猙獰。
大人的世界真肮髒。小霍燃劇烈地喘息着,感到害怕。
律師繼續道:“阿燃,你媽媽雖然出軌了,可她沒有殺你的爸爸,她是無辜的,你舍得讓無辜的媽媽進監獄嗎?她出軌的确應該受到懲罰,但不應該承受殺人這樣大的罪名。你是一個好孩子,你想想你媽媽小時候對你好不好?你想想你多少次看到你媽媽被你爸爸打?你想想你爸爸出軌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你媽媽也是這場婚姻裏的受害者,你爸爸早就該和你媽媽離婚了。”
後來,霍燃就看到律師手裏關于他媽媽和別人在一起的證據,作為不在場證明。奶奶不知道怎麽的,也被律師說服了,是奶奶和他一起把這些證據交給了警察。
後來他的媽媽被無罪釋放,和別的人結婚了。
每年她只會在霍燃生日的時候回來一趟,居高臨下地施舍他和奶奶一筆生活費。
他爸爸死後,媽媽的确越活越好,身上的衣服越來越好,人也越來越漂亮精致。
他和奶奶也在媽媽的資助下過了幾年好日子,似乎一切都很好。
蘇予側過頭,抿唇看着霍燃,輕聲地問:“那真相呢?”
霍燃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我又沒有上帝視角,怎麽知道真相?”他的眼裏沒有一絲笑意,大概是提起了那些往事,他眉眼間浮現了陰影。
“在這個案件中,我就是其中的一顆棋子,被人擺布,而我什麽也不知道。小時候,我就算不知道誰是殺我爸爸的兇手,至少會堅信媽媽不是殺爸爸的兇手。我自以為是一個只看重證據的人,但事實上,我早已經被輿論影響了,帶着感情偏見。”
“因為我看見我爸爸推倒了我媽媽,也聽到我爸爸說他要殺死我媽媽,甚至隐隐地相信別人所說的他們夫妻倆都出軌了。更何況,那時候我剛剛失去爸爸,內心裏其實根本不想再失去媽媽,我不想當孤兒,不想讓奶奶年紀一大把,再去工作養活我。我早就未審先判,選擇站在我媽媽那一方——我認為,一個柔弱的女子怎麽可能殺死一個強壯的男人?更何況,媽媽那天和別人在一起,這個理由一下就讓我選擇相信。”
霍燃唇畔噙着冷笑,淡淡地睨着蘇予:“我平時說的不相信表面真相那些話,無非是對我自己說的,因為我比誰都清楚,自己才是那種未審先判、帶着偏見的人,我爸爸冤死,兇手之一是我。”
“可是,你那個時候還是一個孩子。”蘇予看着他,目光堅定。
“這些想法都是你長大後,在無盡的愧疚中,對小霍燃的惡意揣度。那個小男孩當時可能什麽都不知道,他根本什麽都沒想過,他只知道,別人給他看了證據,他就相信媽媽沒有殺爸爸,他不能在失去爸爸之後,再冤枉媽媽。你不能用成年人的标準去苛責一個孩子。”
霍燃的眼睛漆黑,他在蘇予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緊緊地抿着唇,手指依舊緊緊地攥着。
蘇予放緩了語速,聲音溫柔,輕輕地開口喚了他一聲:“霍燃。”
她的眼睛裏有明月的倒影。
“就算小時候的你做錯了,後來的你也彌補了那樣的錯誤,不是嗎?在你知道你媽媽和律師僞造了不在場證據之後,是你将這個消息告訴了警方,是你讓警方結合之前已經找到的相關證據,破了這麽多年未破的懸案。”
“更何況,這一個錯誤也推動着你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刑辯律師,你和你媽媽的辯護律師不一樣,你有高尚的職業道德,你不會僞造證據,你不會帶個人偏見去對待你的當事人,你盡心盡力地維護每一個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你有優秀的職業道德,你追求程序正義,你重視每一份真實的證據,你不會未審先判,你認為每一個人在未經審判之前都是無罪的,你說你的職責就是确保你的當事人擁有一場公平正義的審判……”
蘇予都不知道她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話要講,她居然有這麽多話可以用來安慰霍燃。
霍燃靜靜地聽着,抿緊唇,漆黑的眼眸裏燃燒起火焰,原先只是小小的一簇,然後慢慢地成為燎原大火,火焰即将灼傷蘇予,吞噬一切。
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蘇予,走到蘇予那一側,忽然伸手拽住她的手腕,緩緩地用力。
蘇予有些怔住。
霍燃淡淡地笑了一下,嗓音低沉微啞,說話的語速很慢:“道理,你都明白,可是在實踐中,你還是一樣不會這麽做。”
蘇予抿了抿嘴角,像是才回過神一般,說:“因為人總會以為自己有上帝視角,總會以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相,所以會選擇相信自己所得知的事情。這個時候,他們就格外希望法律能夠站在自己這一方。”她擡起眼皮,眼睛直直地看着霍燃。
“處于群體中的個人會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正義’力量,對于他們來說,群體就是正義,數量就是道理。我們所有人都一樣,都會陷入這樣的怪圈中,選擇站在人多的一方,選擇他們內心中認為的正義。”
霍燃微微用力,将蘇予拽了起來。
蘇予沒有站穩,一下就撞到他起伏的胸膛上,都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他似乎隐忍着什麽情緒,緊緊地繃着下颌,抿緊了薄唇。
蘇予站起來的時候,衣袖帶倒了桌上空的啤酒易拉罐,弄得東倒西歪。她剛剛聽霍燃說起往事的時候,一個人喝了不少,現在臉頰有些燙。
她開口:“我明白程序正義,可是有時候我在想,明明有那麽多的證據在我手上,明明那個人承認了自己強奸,明明那個無辜的女孩被害得抑郁症複發,所有的一切都指明就是那個男孩強奸了女孩。”
霍燃的喉結輕輕滾動,他在她的身上聞到了酒氣,混着她身上原有的香氣。
他低聲道:“你又繞回了原點,你無法只通過自己手上單方面的證據,判斷站在法庭上的那個人是無辜之人,還是犯罪之人。”
蘇予垂下了眼皮,睫毛輕輕地顫抖着。
她的眼眶有些發熱,攥緊了手指,心髒像被無形的手狠狠地拿捏着,有些發疼,連呼吸都是疼痛的。
她記起了那個少年坐了冤獄之後無辜茫然的眼神,心髒就像被一支支箭狠狠地射穿一般,胸口鮮血淋漓。
她抿緊了唇,壓下胸口翻湧欲出的情緒:“我很愧疚,每次想到那個少年,我都很愧疚。”
蘇予說着,眼淚從眼角滾落。
因為喝了酒,所以她的臉頰滾燙,眼淚的溫度似乎超過了臉頰的溫度。
“霍燃。”她重新擡起頭,黑眸裏水光盈盈,鼻尖有一點點紅,睫毛顫抖着,泛紅的臉頰像是染上了胭脂。
“我負責的第一個案子裏的嫌疑犯,因為證據不足,被當庭宣告無罪。可是沒過一個月,他又殺人了,這一次證據确鑿,他被定了罪。那一段時間,我很迷茫,不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所以之後控告其他嫌疑犯,我就用最重的罪名起訴他們……可是三年後,那個曾被我以強奸罪控告的少年卻是無辜的,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從那以後,我才發現,我根本就不适合當檢察官。”
霍燃低眸,伸出手輕輕地将她摟入懷中,緩緩地收緊了手。
“不是你的錯。這個世上,沒有一種東西是絕對完美的,法律也是這樣,它不是最完善的,卻是目前為止最公平的。沒有上帝視角的我們無法得知真相,保證不了實質正義,能看到的就只是程序正義。程序正義可能會放走罪犯,但也會防止無辜的人受迫害,更何況,如果真的有罪犯通過程序正義逃跑,這也是給公檢法機關一個警告,要拼盡全力确保所有證據合法、有效。”
蘇予的身體緊緊繃着,良久,她用力地回抱住他,咬着下唇。
她覺得自己全身都是疼的,胸口不停地起伏,心髒是最疼的。但霍燃身上清涼的氣息,似乎能夠治愈她胸腔裏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們兩個人都曾犯過錯誤,現在彼此的懷抱中如同困獸一般,尋求安慰,互相舔舐傷口。
月亮緩緩地移動,從月懸中天,到月落樹梢。
兩人就在雪地裏将啤酒喝光了,誰也沒有說話,只是碰碰杯,然後對視一笑。蘇予的笑容很美,她眼睛彎彎,嘴角也彎彎,月光下,瓷白的肌膚更是溫潤白皙,一點點緋紅增添了無盡的妩媚。
夜深了,蘇予站起來,才發現自己腳步虛浮,有些飄飄然。
她一本正經地跟霍燃說:“我喝醉了。”
“嗯。”霍燃輕輕地應了一聲,“你身上有酒氣,而且在雪地裏待久了,怕會生病。我去給你燒點水,你洗個澡,這樣好睡一些。”
“好。”蘇予的尾音輕輕上揚,有些慵懶,笑起來的樣子簡直要把人軟得化成一攤水。
霍燃其實也不是很清醒,他背脊挺直,走進廚房,幫蘇予和自己燒水。
這個老房子沒有安裝煤氣,燒水真的挺麻煩的。
他索性支起一口大鍋,燒了滿滿的一鍋水。
他往浴室走時,發現蘇予還愣怔地站在原地,仰頭看着月亮。他擰了一下眉頭,走過去:“末看什麽呢?”
“沒看什麽。”蘇予說。她有些站不穩,踉踉跄跄地往霍燃的懷中倒去,撐在他的胸前,呼吸都噴灑在他的脖頸裏,灼熱而酥麻,帶起了一陣顫抖。
她蹭了蹭臉,說:“我想洗澡,身上好臭。”
霍燃:“……”
她蹭的過程中,那柔軟的唇忽然貼在霍燃的脖子上不動了,偏偏濕熱的氣息不斷地滲入,讓他覺得全身發熱,像是每一根神經末梢都開始顫動。
霍燃憑着自己的意志力,強行地将她和自己拉開距離,偏偏喝醉之後的她格外黏人,又貼了上來。
霍燃的身體肌肉有些緊繃。
蘇予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皺了皺眉,輕聲地呢喃:“阿燃,你身上也很臭。”
霍燃:“……”
蘇予的手撐着霍燃的胸口,她想遠離霍燃。
下一秒,她就被霍燃欺身壓倒,他捏着她的肩胛骨,将她抵在小桌子邊緣,另一只手掐着她的下颌,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霍燃大概還是有自制力的,他知道這是在院子裏,也知道蘇予喝醉了,還知道他在裏面燒着水。所以當他看到蘇予臉上泛起潮紅之時,就離開了她的唇。他看似冷靜,唯有那雙漆黑的眼眸中絲毫不見光。
他抱着她進屋,低下頭親吻了一下她的耳垂,溫熱酥麻的氣息噴灑着她。
“蘇予?”
“嗯。”
“我是誰?”
“霍燃。”
“你知道我們在做什麽嗎?”
蘇予眼睛裏彌漫着濃濃的水汽,臉頰上有着漂亮的嫣紅,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
霍燃知道自己有點乘人之危,可是,是她撩撥他,撩得他心裏酥癢難耐。
她本來就該是他的。
他眼裏慢慢燃燒起來的火焰,幾乎要将一切燃燒殆盡。
第二天,蘇予醒了,還是跟往常一樣,記得醉後所有的事情。她磨磨蹭蹭地沒有睜開眼,是怕對上霍燃漆黑的眼眸。
他們明明要趕着回城。
她不睜開眼睛,霍燃也不動,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她的長發。
他的大掌一伸,攬緊了她,側過頭,和她的唇畔輕輕地碰觸,親吻了起來。
很快,空氣裏傳出蘇予不穩的呼吸聲,她薄薄的皮膚一片滾燙,血液沸騰。
他作勢翻身要壓住她。
她的心髒跳動得都快蹦出胸口,終于睜開了眼睛:“別……”她的聲音沙啞慵懶,說出口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
霍燃低低地笑出了聲。
兩人簡單地吃過早飯,霍燃将老房子的東西稍微收拾了一下,才準備和蘇予回B市。
兩人都開了車,所以回去時,兩人開着各自的車。蘇予在前面開着,霍燃的車子跟在後面。兩人一路颠簸,到達B市時,已經是傍晚了。
蘇予在路上的時候,接到她爸爸的電話,要她立馬回老宅。她到了分岔路口,降下車窗,說道:“霍燃,我得回家了,我爸爸出差回來了,他給我打了好幾通電話。”
霍燃點點頭,眉心卻幾不可見地擰了擰。他收回視線,緩緩地升起車窗,城市的冷風從他的耳畔刮過,他心裏忽然生出一股煩躁。
回到了B市,蘇予是蘇家大小姐,是他碰觸不到的遙遠幻象,無論怎麽樣,他都繞不開這個現實。
蘇予開車回到了老宅,她的标志性紅色車子才出現,鐵門就緩緩地打開了。
蘇予下了車,瞥到院子裏還停着另外一輛黑色的車,她的目光停留在車牌號上,這個特殊的車牌,也只有陳言則有。
她和陳言則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
“大小姐回來了啊。”家裏的仆人紛紛和蘇予打招呼。
蘇予對他們笑了笑,往屋子裏走去。
客廳裏,水晶燈垂下,花紋繁複,燈火通明。蘇治國坐在沙發上,戴着眼鏡,手裏拿着報紙,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他正在閱讀報紙。
而他的對面,坐着陳言則。
陳言則穿着黑色西裝,背脊挺直,側臉線條分明,骨節分明的手指捏着茶杯,正在慢條斯理地泡茶,茶香彌漫。
他低着頭,聽到蘇予進來的腳步聲,緩緩地擡起眼皮,看向蘇予:“回來了?”
蘇治國還在看報紙,連頭都沒擡起。
蘇予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
她走到蘇治國的對面,坐了下去。
一時間,都沒有人說話,蘇治國是故意晾着蘇予,蘇予也不放在心上。她的性格原本就安靜,微微垂着眼眸,沒有看人。
在明亮的燈光下,她因為長途開車,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沒有什麽精神。
陳言則側眸盯了蘇予一會兒。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她就像一只生了病的小貓似的,唇色是淡淡的粉色,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小貓會生氣,會發脾氣,但最終還是要回到家裏的。
陳言則眼眸漆黑,他勾了勾唇:“阿予,你太累了,要不先上去泡個澡再下來?”
蘇予還沒說話,蘇治國就放下報紙,表達了不滿:“言則,我的女兒我清楚,你不要太寵她了,省得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陳言則彎了彎眼睛,失笑:“伯父,阿予是我的未婚妻,以後還會是我的妻子,我疼她一些是應該的。”
蘇治國冷哼一聲:“你聽到了嗎,蘇予,言則才是你的良配!你現在先去洗個澡,等會兒下來吃點東西,再去書房找我。”
蘇予擡起眼眸,看着陳言則和蘇治國,想說點什麽。
陳言則馳騁商場十餘年,自然知道蘇予的想法,可是他也知道,一個合格的獵手,應該怎樣把獵物帶到自己身邊。
他溫和地笑:“阿予,去洗澡吧。”
蘇予抿起嘴角,轉身上樓。
已經有仆人給她放好水,水裏放了玫瑰精油,她聞了一下,是她最喜歡的味道。她脫掉衣服,躺進了浴缸裏,只覺得全身酥麻,放松下來。
在老宅裏,她習慣性地按下鈴,讓人進來幫她按摩。
仆人輕手輕腳地進來,一不小心就看到了蘇予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她眼神微定,笑了笑:“大小姐,哪裏酸疼?”
蘇予趴在椅子上:“腰。這個味道的精油很香啊。”
仆人掌心柔軟,力道适中,蘇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