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如臨滄海

……

妲己從來都沒敢想過,她與女娲娘娘之間的牽絆, 竟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開始的。

幾日之間, 她迅速熟悉了娲皇宮。是碧霞領着她識認各處樓閣殿宇的——大約是那天碧霞也在場的緣故,每次看向她時, 碧霞的眼神都十分複雜。

娲皇宮很大,遠比妲己料想的要大。

把各處的宮殿和道路記熟, 幾乎就花了妲己一天時間。就算是這樣,也還有許多地方,碧霞說是禁地, 沒有娘娘的許可,誰也不許擅入,便沒有與她介紹。

妲己随着碧霞, 看着層層疊疊的殿宇,在缭繞的雲霧間次第向她展開, 而其間仙花靈草繁盛, 異香袅袅,都是她此前從未見過的。

她心想, 自己雖然常來娲皇宮,對這座宮殿,卻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而對于娘娘,她幾乎也可以算是一無所知。

娘娘是聖人, 言出必踐,既然答應了她的請求,自然便不會辜負她。妲己就時常被傳召到娘娘身邊, 有時是晨間,有時是正午,有時是深夜,而每次娘娘都在忙。

第一次深夜傳召時,妲己委實難以抑止地興奮。

女娲娘娘造人時,将人分為男女之別,妲己便推想,對于床笫間的纏綿歡愛,娘娘應當是十分清楚的。而娘娘一代妖皇,深夜召她過去,所為何事,不言而喻。

她是狐妖,生性風流,最擅長于此。

可當妲己披着薄衣,推開朱紅宮門時,看到的,卻是浩如煙海的妖族功法典籍。

一重又一重的檀木書架,足有數十丈高,都擺滿了書簡。妲己仰頭望去,只能看到書簡越累越高,一直插入了燈火照不到的、巍峨肅穆殿頂裏,再也看不清楚。

而環目四周,除了書架,還是書架。

書架間留出的空隙不多,妲己提着燈籠,從層層疊疊的書卷間走過時,只覺得四周俱靜,唯有自己的腳步聲,還有書簡間輕輕漂浮的灰塵,不知在此經過了多少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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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緩了腳步,愈發小心翼翼起來。

這一處藏書閣不知有多大,妲己走了許久,卻還沒有看到盡頭。

開天辟地,古往今來,所有妖族典籍大概都在這裏了。

越是往前走,妲己心裏越是震驚,連提着燈籠的手都開始發起抖來——她以前從未想過“聖人”“洪荒”這些詞到底意味着什麽,直到此刻,親眼所見。

把所有的歷史都擺在眼前,是怎樣一副廣闊浩大的場景,用山海都不足以形容。

幾千幾萬年,那是她窮盡一生也仰望不完的。

妲己咬住唇,開始在心裏默數自己腳步。

數到一萬七千兩百十四一的時候,層層疊疊的書架間,終于透出了一點微光,在四周的寂靜間,溫和而無聲地搖曳着,像是有人在挑燈夜讀。

又轉過一道書架,眼前驟然明亮。

四面高聳的書架間,留出了三丈見方的一小片空地,擺着一張書案。書案上一盞九枝銅燈,燃着九簇火焰,照亮了周圍散亂堆疊着、落滿了一地的竹簡。

女娲正坐在案前,五色衣裙迤逦地鋪在地上,在燭火中映出古舊的光。

她坐得端正,右手懸提在空中,拈着一只筆,大約是在給書簡批注,左手則攏住了袖口,只留出一段骨相清皎的手腕,長袖垂落,端麗而靜穆。

這一幕撲面而來,妲己幾乎要忘記呼吸。

她輕輕地從書架間走出,繞到女娲身邊,在她身後跪坐而下,又把手裏的燈籠擱在地上,将因為娘娘撩撥而起的心思輕輕放下,低聲道:“……娘娘,這麽晚了,你歇息一會兒吧。”

女娲道:“不必。”

她手裏的筆在書簡上勾了幾個字。

妲己湊過去看,見書案上鋪開一卷竹簡,旁邊還有一張皮紙,繪着某種猛獸的圖樣,其上骨骼經脈,條條道道都畫了出來,旁邊還有小字注釋。而女娲正對照着這幅圖,在往竹簡上修改。

妲己問:“這是?”

“是豹的一支。”女娲仍是修改着竹簡,并未擡頭,卻和聲向她解釋道:“平素喜好生活在西北雍州,數量很少,你大約是不知道的。”

妲己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份竹簡上,“那,娘娘這是……?”

女娲道:“近日裏,彩雲路過那邊,和本座來說,天道垂憐,這一族衰微已久,終于又出了一只幼妖,開靈智的時候,只有幾個月大,前途不可限量。”

妲己輕聲說:“那真是幸事。”

女娲颔首,“自然。只是他們許久沒有出現過豹妖,功法失傳,有些麻煩。本座總不能眼看這一脈妖族斷絕,好在豹族經脈走勢相通,只需要拿其他豹族的功法,稍作調整便可。”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仍不離書案上的竹簡,筆下行雲流水。

妲己跪坐在女娲身側,看着娘娘懸露在外的一段手腕,随着運筆,輕輕搖動,晃下一片淡色的陰影,字跡便在那陰影下流瀉而出——

她心想,天下萬妖,功法各不相同,原來真的是娘娘,一份一份,親手編纂的。

燭火搖曳着,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那份功法終于修改完成了,女娲擱下筆,長袖一拂,把桌上的竹簡重新卷了起來,随手推到一邊。

妲己适時地開口,柔婉問道:“娘娘,可是要休息了?”

女娲一笑,道:“你總勸本座去休息。”

妲己:“我……”

女娲也沒有與她計較的意思,略側過頭,眼瞳在夜間的燈火下氤氲着深深沉沉的黑色,望向妲己,緩聲說道:“妲己,你瞧,就是你那纣王,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個昏君,也沒有批兩份奏章就要去休息的。本座在你眼中,難道連纣王都不如麽?”

妲己立刻道:“那自然不是!”

……但娘娘批的,何止是兩份奏章。

她這麽想着,望向女娲,正打算好好論證一番,纣王絕無可能與娘娘相提并論,女娲卻已經又向她說道:“來,妖獸種族太多,功法也各不一,想要将這些修行之道都清楚于心,需要從最基礎的經脈開始。本座今天正好有空,可以與你講一講各族經脈分布的異同……”

……

于是,妲己第一次深夜傳召,就是聽女娲娘娘講了一夜的課。

她甚至記不清,在這一夜裏,她親手為娘娘桌案上的九枝銅燈添了多少次燈油。

而娘娘的聲音,也一直缭繞在她耳邊,還是那份亘古不變的清貴淡然,将妖族歷史,各宗各族的演化,還有前人披荊斬棘探索出的修行之路,一一講述,與她娓娓道來。

妲己聽着聽娘娘的講道,心裏卻又想起了七百年前,她第一次跪到娲皇宮前的情形。

女娲聖人講道之時,恩澤于天下,衆妖一視同仁,凡能感應到招妖幡、以血脈氣息尋到娲皇宮者,皆可入內聽道。不分優劣,不問貴賤。

而妲己那時還小,聽娘娘講道,有許多聽不懂的,都是向身旁的前輩大妖詢問。

她還記得自己問過:“前輩,女娲娘娘不是妖皇嗎,為什麽要親自給我們講道呀?”

前輩說:“你第一次來吧?”

妲己點頭。

前輩便感嘆道:“能跟着招妖幡找到這裏,也算是有些天資了。現在啊,我們妖族中流傳的修行之法,都是出自娲皇宮,由女娲娘娘親自編撰整理而成的。”

妲己那時,已經在心裏深深記住了女娲娘娘的威儀氣度,聽說和娘娘有關,那是一定要尋根究底的,于是又拿此事,詢問了一同聽道的其他幾位前輩大妖。

大妖們都是一樣的說辭,言語之間,對娘娘無比推崇。

直到現在,妲己才終于明白,妖族前輩們對娘娘的尊崇,到底從何而來。

妖族修行不比人族,種族繁雜,每一族,每一分支,甚至每一只妖,骨骼經脈都各不相同,想要把如此繁多的修行術法整理成冊,傳道于衆妖,非聖人之力不可為之。

而修行一途,若是沒有名師指引,沒有宗族相傳,其間掙紮求索、磕絆前行之苦,妲己自己就是這麽一路摸索上來的,自然再清楚不過。

人族有三教道門,有數不清的典籍法寶,尋仙問道時,自有師長指點,有同門護持,前路坦蕩,未來無限可期。

而他們妖族……只有女娲娘娘。

娘娘以聖人之尊,為天下師,盡心盡力地扶持妖族,傳其道,授其業。

所謂功德無量,當真不是一句空話。

妲己心想,也正是為此,這天下妖族,在娲皇宮前第一次擡頭見到女娲娘娘時,不知有多少人,心裏想的,與她該是一樣。

娘娘聖人仁心,對待衆妖,從來不會厚此薄彼。

她從來都不是特殊的那一個罷了。

一夜将盡,銅燈的燭火也黯淡了下來,搖搖擺擺,似乎是随時都會熄滅。

妲己将手裏的筆擱了下來。

她死記硬背地記下了妖族經脈的七八十種走向,腦海裏昏昏沉沉,塞滿了新記下的知識,覺得自己只要搖一搖頭,就能聽到那些功法在自己腦袋裏晃動的聲音。

她搖了搖頭,沒聽到響動,卻聽到女娲說:“往後,妖族修行之事,你也可以幫襯着些了。”

妲己柔聲應道:“……是。”

燈油終于支持不住,妲己話剛說完,尾音還在四面的書架間缭繞着,桌上銅燈的九點燭火就已經齊齊熄滅,只留下一片黑暗。

妲己的心跳卻又加快了起來,在黑暗輕輕喚道:“娘娘……”

聲音婉轉,特意用上了媚術。

她是妖族,沒有那麽多禮教道法的講究。在妲己看來,如今她與娘娘,既然名正言順,那便正好趁着夜色,做些名正言順的事,反正她喜歡。

沒有了燈光,聽覺便變得格外靈敏。妲己只能聽到自己壓抑興奮着的喘息——娘娘永遠都是安靜的,道行深不可測,不必吐納,自然也沒有呼吸,高遠潔淨,如同俯瞰衆生的神明。

妲己的手心微微滲出了汗。

她伸出手,撩開自己一邊衣襟,感覺着輕薄的衣物順着肩頭緩緩滑下,最後堆疊在腰間。夜風微冷,輕輕拂過她的肌膚,妲己卻感到了一陣興奮的顫栗,下意識地并攏了雙腿。

黑暗裏,她自然是看不清的,但是娘娘可以。

妲己對自己的媚術很有信心,柔若無骨地往女娲身上靠了過去,腦海裏已經預想出了七八種姿勢,卻被一個臂彎穩穩地接住了,一種都沒有施展出來。

妲己:“……”

女娲把她扶正了,甚至還記得重新為她将衣服披好,在黑暗裏,聲音依然是很清的,說:“不可。”

妲己:“……”她終于懂了那日的纣王是什麽感受。

她問:“為何?”

女娲略微頓了頓,反問她道:“你可曾聽說過雙修之法?”

妲己:“……那是自然。”

她已經隐隐明白了。

女娲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修道之人若是相互交合,靈力便自然會從修為高的一方,流向修為低的一方。甚至無需交合,只要氣息交纏,靈力都會自發地向低處流動。你如今的妖身,承受不住本座修為,會直接爆體而亡。”

妲己攏好衣服,重新在娘娘身邊坐定,想起她第一次親吻娘娘之後,妖身之中突飛猛漲的靈力,只好在心裏極不情願地承認了:娘娘說的是對的。

她按照吐納之法,慢慢調理着呼吸,藉此澄明心境,努力把方才那些旖旎念頭都趕出腦海。

她早該預料到這些的,妲己想。

從她第一次跪在娲皇宮前,卻只能低頭看到娘娘的裙裾時,她便該明白,她與娘娘之間,是溪流與滄海、螢火與皓月的差別,是蜉蝣在企圖用朝生暮死的一生,去仰望鲲鵬之高遠。

那是橫亘在神明與凡人之間的天塹,永遠、永遠也不可能因為幾句話而改變。

哪怕娘娘許諾與她相好,也是一樣。

只是她從前,被愛慕沖昏了頭腦,見了娘娘幾面,每日裏女娲娘娘女娲娘娘地喊着,就天真地以為,以為只要她多想一想娘娘,就能與娘娘多熟悉幾分;以為只要她足夠地喜歡,這一場荒唐的單戀,癡心妄想也罷,無疾而終也罷,總都不會留有遺憾。

卻從來沒有想過,在娘娘的風華相貌之下,天道聖人,一代妖皇,到底意味着什麽。

天色将明。

晨間的第一縷陽光透過不知何處窗棂,落進了藏書閣裏,呈現出一種幹淨的蒼白色。

妲己看到女娲的面容籠在熹微的晨光中,天姿絕色,如仙如佛。

這一刻的場景實在太過肅穆,恍惚間,她竟又想起了每年三月十五之時,她作為萬妖之一,向娘娘祈福時,透過廟宇裏輕煙缭繞的香火,看到帳幔飄拂間,威儀端麗的女娲神像。

妲己端正了神色,又認真地整理好衣擺。

她跪倒在女娲面前,一字一字地說道:“娘娘聖德,于我等妖族,實有再造之恩。娘娘恩澤,無以為報,小妖妲己,在此鬥膽,代天下妖族,拜謝娘娘大恩大德。”

說罷,大禮拜下。

聖人如滄海。

滄海之大,福被天下,恩澤萬民,卻不會因為一人而駐足,不會因為一事而翻風起浪。

娘娘當然是很好很好的,但卻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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