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君心難測
對于妲己的要求, 纣王一向都是同意的,于是, 宴飲結束後,纣王醉得厲害,被左右宮人扶去了旁邊寝殿休息,就只?留下妲己和伯邑考在摘星樓裏。
內侍擺上?來了兩張琴。
筵席散去,閣樓裏清冷得厲害,連兩旁侍立的宮女們也都是昏昏欲睡的,這偌大?的王宮中,竟頗有幾分蕭條之感,只?有妲己和伯邑考兩人相對而坐。
在這樣人走茶涼的景象中, 伯邑考端坐琴案之後, 卻反而更顯得更加俊雅出?塵。
他問妲己:“音律之道,娘娘從前可學過?”
妲己一笑,“學過一些。”
伯邑考便正了顏色,整了整衣襟,從五音八法跟她講起, 講到琴為上?古雅樂,有六忌七不彈,講到八十一大?調,五十一小調, 三十六等音, 林林總總,講了許多。
他雖然在說着琴, 妲己卻聽出?他心不在焉,在心下暗嘆了口氣?。
她擡起手,示意伯邑考暫且止住不說, 目光掃過那些昏昏欲睡的宮女們,最後落到了伯邑考身上?,緩聲問道:“公子?神思不屬,可是在憂慮西伯侯之事?”
伯邑考一驚,手指一滑,彈錯了一個?音。
見他這副模樣,妲己微微一笑,道:“公子?不必煩憂。西伯侯才德賢能,本?宮也是十分景仰的,自?然會在陛下面前,幫公子?多說上?幾句話。更何況,依本?宮看來,公子?進獻的寶物,陛下也十分歡喜,想?必也不會太過為難西伯侯罷。”
伯邑考忙正襟危坐,長跪而起,“——不敢有勞娘娘。娘娘有這份心意,臣便感激不盡了。”
妲己笑了笑,卻不接話,而是擡高了聲音,向左右宮人道:“你們都退下。”
伯邑考目光微微閃爍,低下頭去。
待得四下無人,妲己才放下彈琴的雙手,正色道:“本?宮請陛下留公子?幾日?,乃是有些話想?和公子?說。不知公子?,可曾聽說過天道命數一說?譬如這世上?多有人求仙問卦,也不過是想?以此窺得天道,預知命數罷了。”
伯邑考有些意外,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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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西伯侯姬昌精于蔔算,将八卦推演出?了六十四卦,作為姬昌長子?,伯邑考也算是家學淵源,對于妲己所言,自?然不會陌生?。
他道:“略有耳聞。”
因為兩人都未彈琴,閣樓裏一片安靜。琴案邊還擺着內侍新?呈上?來的酒,妲己端起酒樽,淺淺地?抿了一口,道:“那公子?可知道,這一樁事,有許多人都算過——西伯侯育有百子?,将來繼承西岐大?統的,卻是你的兄弟姬發。”
天色漸漸暗了,黃昏的光線透過朱門雕窗照了進來,在桐木地?板上?斜出?一道又一道的淡影。
妲己跪坐得筆直,微抿着唇,看向伯邑考——事涉天機,又太過大?逆不道,她到底不敢說得太多:未來姬發的成就,又何止于西岐一地?!
那是将要做天子?的人。
九州四海,萬民之君。
伯邑考擡起眼,看到妲己望向他的目光,微微地?怔住了。
生?于王侯之家,他自?然也明白,若是姬發繼承大?統,那這個?世上?,便再?不會有他的容身之地?。
片刻,伯邑考收回?目光,只?在黃昏中靜坐着,像是在猶豫着什麽。
然後,他壓低了聲音,問:“姬發……他,他可賢明?”
妲己一怔。
——若說賢明,那當然是賢明的,三界大?劫,人族聖君,都應在姬發身上?,若是才能不足,德行有失,也就不會天命所歸了。
只?是……
她一時竟不知該怎麽回?答,只?好道:“姬發仁愛,百姓皆安居樂業,稱頌賢名。”
聽聞此言,伯邑考卻信手将琴弦一撥,發出?一串悅耳的音。
他微微一笑,道:“那便是了。只?要姬發賢明,百姓愛戴,是誰繼承西岐大?統,又有什麽打?緊?”
琴音閑散,漫漫地?飄蕩在了桐木樓閣裏。
伯邑考笑得頗有幾分灑脫,妲己不知該說什麽,只?好又在心中嘆了口氣?。
夕陽自?窗棂間灑下,把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柔和沉靜的金紅色,映照在西岐世子?年輕俊秀的臉龐上?。
片刻,他問:“娘娘為何要與我說這些事?”
妲己低垂了眼簾,看着擺在琴案上?的青銅酒樽,慢慢地?說道:“本?宮只?是覺得,公子?乃人中龍鳳,無奈命數坎坷,實為憾事。本?宮不忍見俊傑蒙難,便想?着,公子?不若演一出?假死的戲,避人耳目,也好躲避一番——公子?以為呢?”
伯邑考一怔,“假死?”
“若是公子?隐姓埋名,想?來那些麻煩也都不會再?找到公子?身上?。這世間何其之大?,名山大?川,芳草野樹,皆是風景。若是能這樣了此一生?,遠離塵世紛争,豈不快哉?”
伯邑考陷入了沉默。
妲己看着伯邑考蹙起的眉頭,知道這片刻間,他也拿不定注意,便緩了神色,淑靜溫婉地?一笑,道:“公子?若是乏了,可以先去休息。”
……
妲己花了不少工夫勸說伯邑考。
她對這件事如此上?心,也是因為,同是卷入了大?劫之中,受制于天道命數之下,她和伯邑考,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同病相憐。
妲己是不信命的。
當年她救不下商容,救不下殷郊,她不想?如今的伯邑考也走到這條老路上?去。
而對于妲己的話,伯邑考多少是信了幾分的。
但對她提議的,隐姓埋名假死之事,他卻還總有猶豫。
不過好在,纣王這些天裏,都沒有想?起伯邑考來,前來朝歌的西岐衆人就這麽留在了驿館裏,伯邑考則每日?都會往商王宮裏走一趟,教妲己學琴。
妲己于是便有很多時間勸說他。
伯邑考本?就不是熱衷權勢的性子?,幾番猶豫,也只?是因為挂念着姬氏宗親,西岐百姓。妲己與他陳清了利弊後,便也漸漸的看開了,一連幾天,都是來與妲己商議具體的計劃細節。
而妲己,雖說只?是為了找個?借口,卻也是真在學琴的。
伯邑考對琴有一種恭敬,與纣王喜歡的那些靡靡之音截然不同,撫琴之前,必沐浴焚香,凝心靜氣?,這樣的琴音,自?然也是十分清正,是為名士之風,出?塵之意。
妲己學的很認真。
她想?,娘娘應當會喜歡罷。
……
……
商王宮,禦湖。
岸邊延伸出?了一座水榭,飛檐古雅,四面垂下薄薄的輕紗帳。青煙從鎏金香爐中絲絲縷縷地?浮起,将這片水榭裏氤氲得暗香滿盈。
妲己穿着一身青碧色宮裙,環佩琳琅,端坐在琴案後。
她跟着伯邑考學琴,也有一段時日?了,宮女太監們熟悉蘇貴妃的性子?,都知道不要打?擾,布置好琴臺後,便早早的退了下去,只?留妲己和伯邑考二人。
伯邑考還是那一身白色錦袍,背對煙波蕩漾的湖水,端正坐着,說:“我帶了琴譜來。”
妲己随手挑了挑琴弦,聽着音色,問:“公子?這是,準備今晚回?去就‘染疾’?”
“是。”伯邑考坦然道:“以後,臣大?約就見不到娘娘了,所以今天便将琴譜帶了來。都是些古曲,望娘娘收下之後,勤加練習,勿讓前人的心血成了絕響。”
他将琴譜擺在了香爐邊。
妲己卻不急着接下,将一只?手按在古琴上?,緩聲問道:“公子?這一去,一朝假死脫身,往後後,便是閑雲野鶴了。公子?日?後可有什麽打?算?”
她說話時,青碧色的長袖順着案幾邊垂了下來,一派溫文娴雅模樣。
伯邑考今日?依然是坐在妲己下首,恭謹端正,脊背挺得筆直,整個?人的氣?質卻顯得随意了許多,像是終于了卻了一樁心事,道:“自?然便如娘娘所說,隐姓埋名,游山玩水,逍遙自?在。”
說着,卻又忍不住蹙起了眉,“只?是,我父侯那邊……”
“無妨。”妲己淡笑,“這件事,我自?然會向陛下說情。”
伯邑考聽聞此言,仿佛是想?起了什麽,也是微微一笑,道:“臣自?然是相信娘娘的。”
這些日?子?以來,因為傳琴,他與妲己也漸漸的相熟了。他信手彈着曲子?,又道:“天下之大?,奇山異水,臣往後,便是閑人一個?了,無親無友,不知娘娘可有知曉什麽好去處?”
“——那自?然是有的。”
妲己想?了想?,也覺得十分神往,便慢慢地?與說與伯邑考聽:“譬如東海之中,有仙山聖景,有扶桑神木,為日?出?之地?,三足金烏栖息之所在。或者,公子?亦可往北面去,見那萬頃蘆葦廣闊,聽說,這蘆葦有大?用,燒成了灰,可止天下一切水患。北海之中,還有黑龍……”
說着說着,她忽然又發怔起來。
這些九州地?理,奇聞異志,還是從前在娲皇宮時,女娲娘娘親口說與她的。
七年了。
其實,她什麽都沒忘。
……
……
禦花園。
周圍風光景致正好,纣王坐在一處雕飾精美?的涼亭裏,卻是緊緊皺着眉頭。
他面前擺着一幅棋盤,棋盤對面,坐着費仲、尤渾兩位中大?夫。棋盤上?方格縱橫,黑白交錯,顯然,這一局棋已經走了不少棋子?。
費仲看着纣王的神色,揣度着說:“陛下若是不喜歡下棋,也不必勉強。如今風景正好,這花園裏的牡丹花也都開了,您看,不如吩咐下去,讓禦膳房準備些酒宴來……”
纣王聽了這話,卻并無欣喜神色,眉頭反而皺得更緊了,“可是,寡人的愛妃喜歡。”
費仲、尤渾相互對視一眼,都暗自?嘆了口氣?。
纣王就在這時候,拿起了手邊的棋譜,在春日?明媚的陽光下匆匆翻找幾頁,随後,又看了看棋盤,眉頭緊鎖,似乎是在兩廂對照,苦思冥想?下一步棋該如何落子?。
見他這副模樣,尤渾試探着,問道:“陛下為了蘇貴妃辛苦學棋,可又知道,蘇娘娘如今在做什麽?”
纣王正專心棋局,随口回?道:“在做什麽?”
“回?陛下,蘇貴妃近日?裏,都是在跟着伯邑考學琴,時常是待在一處,屏退宮人,一教,一學,就是半天過去了,還要禦膳房的太監專門來找。這宮裏宮外的啊,都說伯邑考用心教導蘇娘娘,未免,也太用心了些……”
似乎是還嫌不足,費仲也在一旁幫腔道:“……也不知道這伯邑考有什麽好,蘇貴妃連陛下都不親近了,現在,這朝歌城裏,到處都在傳——哎呀,該死!怎麽能讓陛下聽到這種話!”
纣王霍然站起,一拂袖,掀翻了面前棋盤,黑白色的棋子?噼裏啪啦灑落一地?。
他怒聲道:“此事可真?!”
費仲、尤渾連忙雙雙跪下,俯首到地?,一派惶恐模樣,顫聲道:“千真萬确!”
纣王再?也按捺不住,袖袍一拂,在亭子?裏來回?踱步,沉着臉色厲聲道:“——去,把傳這些話的人都查出?來,有一個?是一個?,全割了舌頭,送到寡人面前!不,還不夠,割了舌頭之後,一律問斬,再?有不服管的,或是膽敢言語對蘇貴妃不敬的,就把寡人炮烙的那根柱子?請出?來——”
他說到這裏,猶不解恨,站住了腳步,又問:“伯邑考呢?”
作者有話要說: 【琴為上古雅樂,有六忌七不彈,講到八十一大調,五十一小調,三十六等音】——參照了《封神演義》原作伯邑考傳琴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