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堂。

蘇六姨一身大紅色衫子,正坐中堂之上,懷裏抱着一只雪白的貓兒,小指微挑着,一下又一下地撫着那貓兒的白毛。

見着姜嬈低着頭走了進來,女人微微眯起眼。

每當蘇六姨眯起眼時,她的眼尾總會輕輕往上挑起,旁人都說,她這是典型的狐貍眼。

她年輕時,定一位是極媚的絕色美人。

“媽媽。”

姜嬈朝那蘇六姨欠了欠身子,微含着胸,輕輕喚了聲。

下一秒,她就聽到蘇六姨的一聲嗤笑:“喲,原來在我們姜大頭牌的眼裏,還有我這個年老色衰的媽媽。”

右手撚了一捧貓食,捧在手心裏,往那貓兒的下巴下面探去。

“媽媽說笑了。”

她自是知道蘇六姨怪她沒有好生招待謝公子,便直接開口道,“女兒來時,路上遇見了一樁急事,不小心耽擱了一會兒,今日女兒便是來請罪的。”

言罷,她偏過頭,朝着堂後的兩名男子颔了首,“兩位小哥,阿嬈來親自領罰了。”

“領罰,”蘇六姨将懷中的貓兒放到腳邊,緩緩站直了身子,“大壯二壯的手勁,豈是你這嬌貴的身子骨能承受的住的?”

她身旁的兩個後生,一個叫大壯,一個叫二壯,都是蘇六姨用來教育不守規矩的姑娘的。若是倚君閣內有人犯了錯,她會被先拖到後院生生挨上十大板子,随後關上三天的小黑屋。

等到那姑娘出來,若是她還沒當場咽氣,怕是也半死不活了。

所以,倚君閣內的姑娘大多都規規矩矩的,從來都不敢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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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六姨疼姜嬈,也是倚君閣人盡皆知的事。

姜嬈卻不遲疑,直接上前了一步:“謝媽媽關懷,女兒受得住。”

“你如何受得住?”蘇六姨反問道,旋即又緩步走下臺階,來到她身前。

她輕挑着眉,素白的手指撚住了姜嬈的下巴,指腹在她嬌嫩的皮膚上輕輕摩挲,“我的好女兒,你這麽矜貴的身子,怎麽叫媽媽忍下心來罰你,你說是與不是?”

姜嬈低垂着眼,沒有吱聲。

見她不語,六姨又道:“于是你便可以自作主張地,誤了與謝公子的約,是與不是?”

她仍是沒有說話,任憑對方捏着她的下巴。

六姨的手勁更重了些,捏得她的下巴終于泛竻紅,見着她白皙的下巴處染起一圈紅暈,蘇六姨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的聲音又冷了三分:“所以,你便可以自作主張地,收下了那個孩子,是與不是?”

聽見蘇六姨的這句話,姜嬈的眸光閃了閃,卻還是輕咬着下唇,一言不發。

瞧着她咬着唇的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蘇六姨不由得“啧”了一聲,兀地松了手,嘆道:

“罷了,七日後,謝公子約了你去泛湖,這回莫再誤了。”

六姨終究是狠不下心來罰她的。

聽聞六姨讓了步,姜嬈連忙朝她欠了欠身子,蘇六姨轉手扶住她的胳膊,又添道,“不過那孩子,你那裏是定然留不得的。”

姜嬈的眸光一閃。

“那孩子,我瞧了,生得十分讨喜,日後長開了必然是一大頭牌。”

蘇六姨正說着,仿佛能看見那孩子日後的容姿。

姜嬈将眸光放緩了,輕聲道:“可那孩子,我也瞧了,倚君閣是關不住他的。”

“如何關不住?”六姨一怔,旋即冷笑,“縱然他清高不屈,但從來沒有人能在我六姨的手段之下仍保持铮铮鐵骨。”

那孩子——

姜嬈垂了眼:

“那孩子,不一樣的。”

她沒來由得回道,方一出聲,就怔忡在那裏。

哪裏不一樣?

她也不知道刈楚有哪裏不一樣,卻還是下意識地出了聲,引得蘇六姨的眉頭一蹙。

“阿嬈,你是鐵了心,要與媽媽作對?”

語氣之中,頗有不滿之意。

她連忙回道:“女兒自是不敢的,只是那孩子性子太烈,若是讓他傷到了貴人,那便不好了。”

正說着,她擡起了右手,向蘇六姨展示了她虎口處的那一處傷疤。

六姨一驚:“怎得咬得這麽重,會不會留下疤!”

她們這些以色侍人的姑娘,身上哪能容下一絲一毫的疤痕?

“無礙的,”姜嬈收回了手,“女兒已敷了媽媽先前給的除疤藥,媽媽不用擔心了。”

“那便好。”

蘇六姨舒了一口氣,姜嬈又繼續窮追不舍,替刈楚求着情。

“媽媽,女兒看那孩子與我十分有眼緣,恰好女兒的院裏沒了喂馬小厮,媽媽就讓那孩子留在女兒院裏吧。”

“女兒會好生看管住他,不叫他亂鬧事的。”

“若是媽媽再雇一個養馬厮給女兒,每月又會破費些銀兩,那孩子不要工錢,只需管一日三餐便行了。”

“媽媽,就讓他留下嘛!”

說到最後,她竟然開始撒起嬌來,一手挽住蘇六姨的胳膊,哄道,“女兒定不會辜負媽媽所望,好生招待謝公子的。”

“莫搖莫搖,晃得我頭疼。”

蘇六姨揉着太陽穴,“先将那孩子帶上來。”

姜嬈知道,若她随了謝公子,日後必是謝府的姨娘。她一人得道,整個倚君閣也會跟着沾光。

與此相比,刈楚的價值簡直是不值一提。

所以令蘇六姨顧忌的,便是那孩子與她處在同一個院子裏。

先前姜嬈的院子裏也有養馬厮,不過那些都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故而六姨自然不會多顧慮些什麽。可如今,萱草苑裏卻有了一個與她年紀相符的眉清目秀的少年……

六姨轉了身,又重新坐了回大堂之上,略一揚手,那少年便被芸娘帶了上來。

刈楚被芸娘拉扯着,因為先前對芸娘有了些好感,他也沒有做多餘的反抗,只是他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直直望向正坐在大堂中央的女人,又暗暗咬了咬牙。

只要她稍有什麽舉動,他便會立馬沖上前去拼命抵抗,哪怕拼得兩敗俱傷。

可就在剛剛,當他在外面時,卻聽見姜嬈叫她“媽媽”。

心頭似是被人一扯,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刈楚的心頭。

“你,上來。”

蘇六姨揚了聲,兀自伸出了根蔥白的手指,指向了刈楚,“到阿嬈身邊去。”

他一愣,不明所以地往前邁了兩步,只一眼,便迎上姜嬈略帶關切的眸光。

“刈楚。”

她喚了聲,換回少年的輕輕點頭。

見着少年不語,姜嬈竟又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刈楚。”

似是在引誘着他喚出什麽來。

少年一怔,旋即脫口而出,“阿——”

陡然間,刈楚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那個“嬈”字在舌尖打了轉,轉而又被他不着痕跡地咽了下去。

“阿姐。”

這一句,千呼萬喚始出來。

刈楚的聲音不大不小的,恰恰叫蘇六姨聽了去。

果不其然,六姨的唇邊揚起了一抹詭異的笑,瞧着刈楚,将細眸一挑:“兩個孩子站在一塊兒,當真是金童玉女,養眼得很。”

“媽媽說笑了,”姜嬈掩了帕子,雙眸含笑,拉了拉刈楚,“快,去給媽媽請安。”

他的袖子搖了搖,回頭看了一眼姜嬈,卻不肯邁開一寸步子,唇線也緊合着,一言不發。

姜嬈無奈:“媽媽,這孩子就是這種性子,什麽事都強拗不得。”

“倒是個有骨氣的後生,”六姨眯起一雙精細的眼,“但是,你若收下這個孩子,便也開了倚君閣的一處先例——”

“女兒知道,”姜嬈提了提裙角,一下子便趴在了一旁的木凳上,“所以媽媽不罰女兒,不足以服衆。”

蘇六姨眉心微蹙,姜嬈身後的芸娘也不由得攥緊了刈楚的袖子,只見六姨悠悠地嘆了一聲,終是招了招手,“兩下,實打實地打。”

此話一出,刈楚恍然擡起來,盯着身側的少女,眼裏升起一團迷蒙的霧氣來。

姜嬈連忙道:“多謝媽媽。”

雙手緊緊抓住木椅的邊兒,咬緊了牙關,大壯二壯手裏拿着棍子,步步朝她走來。

不過兩眼一翻,她在心底裏暗暗想到。

“打!”

蘇六姨清冷出了聲,只見那棍棒在空中揚起一個弧度——

芸娘只覺手邊兒一松,下一秒,就見刈楚如離弦的箭一般猛沖了出去。

“啊——”

一聲慘呼,姜媛睜開雙眼,擡頭正見那少年正死死咬着大壯的手臂,雙眼微紅。

“刈楚!”

她與芸娘雙雙喊出聲。

座上的蘇六姨冷眼瞅着這一幕,哼了一聲。

“刈楚,松口!”

她掙紮着從椅子上爬起,還未拉過刈楚,就見二壯猛地揮了膀子,一棍子敲在少年的背上!

他當即一口血噴了出來。

“刈楚!”

她倉惶抓住了少年的身子,聲音裏險些有了哭腔,“莫管我,莫管我!”

那孩子微微睜開眼,右手緊一下子攥住她的衣服,原本平靜似水的眸中洶湧起萬千情緒。

她知道,這孩子是不願她因為他挨打。

扯了扯嘴角,她不由得笑開,他是極有情義的,也不枉她與六姨作對把他救下。

“我沒事的,我沒事的。”

她安慰道,轉過頭朝着芸娘揚了聲,“把他帶出去吧。”

“阿姐——”

他拼命地擺着頭,可身子哪還有半分力氣,一下子被芸娘拖到門外。

他摳着門框,聽着中堂內落下的那聲重擊之聲,生平第一次,為他人紅了眼眶。

阿姐。

阿姐。

當她走出中堂時,背微微佝偻着,見着少年正抓着門框,焦急地望着他。

刈楚的眼中,溢滿了盈盈的淚水,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少女絲毫不顧背後劇烈的痛意,徑直上了前,拉住了身旁少年如敗絮一般的袖子,“走,刈楚。”

她咬着唇,故作輕緩一笑,一時間,如花的笑靥讓他慌了神思。

“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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