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勇者記憶裏的龍
盡管村莊位置偏僻, 但作為這個時代裏的村民唯一的娛樂,村子裏還是有那麽一個勉強能算是酒館的地方的。
騎士跟着勇者進入了酒館,屋內的布置讓這位見慣了王都繁華的騎士下意識皺了皺眉。但看着自己曾經的頂頭上司都沒說什麽, 他也忍下了快要到喉嚨口的話。
管酒館的老板要了幾瓶酒, 騎士便先拿着酒杯仰脖喝了一口酒。不同于以往喝慣了的醇香葡萄酒, 杯子裏的廉價酒液更燒喉嚨, 也更容易讓人喝醉。
最開始他還有些理智, 記得憋住自己一些不大方便當着對方的面說出來的話,只和沃瑞爾說一些對方走後騎士團裏發生的趣事。但到後來, 伴随着時間的流逝, 他喝下的酒水越來越多, 他也沒多少理智去想自己說出來的話合不合适了。
“騎士長,我是真想不明白, 你那時候怎麽突然就說要辭職了。”騎士的臉被酒精薰得發紅, “和當時其他去尼達爾屠龍的人都不一樣, 您回來的時候甚至沒受一點傷。”
“那兩頭惡龍當真就有這麽可怕?!能讓您都變成這副樣子……還是說,這都是因為屠龍失敗而生出的自責?!這完全就沒必要啊, 那麽多人往那邊沖,多少人立誓, 也沒見有誰是真的成功了啊……反倒是您,獨一個全須全尾地從尼達爾回到王都。”
“騎士長, 你和我一起回王都去吧。你是不知道, 那個接替您職位的家夥有多虛僞。我這次倒黴來這邊辦事,全是他暗地裏設下的絆子……以您的實力, 只要回去了一定能夠再一次回到那個位置上……”
騎士絮絮叨叨地說着讓對面靠實力便讓人尊敬的騎士長回王都的話。最開始發音還算是清楚,只是說到了最後,那被酒精麻痹的舌頭就不大靈活了。黏黏糊糊的語句疊作一塊兒, 除了他本人外便再無其他人清楚話裏的意思。
沃瑞爾也由着他在邊上一個人說,并不阻止……或者說是不在意。
放在以前,嚴格以騎士守則的條條框框來約束自己、要求下屬的沃瑞爾自然是見不慣這樣的情景的,只是放到現在,他卻是已經習慣了。
……畢竟,當貴族沒有貴族該有的品格,騎士違背自己曾經許下的誓言确實也是正常。
至于龍的可怕……沃瑞爾低頭看着酒杯裏混濁的酒液,無聲地笑了笑。
——反倒是那頭傳說中可怕的龍,讓他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真正的混亂。
……
數年前,那位年紀輕輕便在王都騎士團任職的騎士長尚還年少氣盛,在聽聞惡龍肆虐的消息并在“軍隊出動”的建議被駁回後,順道接了貴族“尋回珍寶”的委托,自己騎馬前往了尼達爾。
山林裏回蕩着龍的呼嘯聲,所有生物均被龍威所震懾,就算是他□□跟随他經歷了無數場征戰的戰馬都在戰栗着發抖。
然而這也不足以讓這位對自己實力近乎于自負的騎士長調轉方向。他仍舊向密林之中行進,自信搭在劍柄之上的右手能在遇到危險時迅速拔出劍來應對一切。
——直到一團快要比他的頭還要大的水球砸在他頭上,那鹹澀的味道讓他下意識一愣。
與龍的氣味近距離接觸讓那匹白色的戰馬直接就是腿軟跪下,所幸騎士長到底身經百戰,登時跳下馬在地上翻滾了一圈便手一撐站直了身。
被拔出一段的鋒利劍刃閃着寒光,騎士長警惕地看向四周,直到看到那不斷從天空上砸下來的水球,才反應過來擡頭向上看。
頭頂山,在山腰上突出來一塊的山石上,一頭看着有些眼熟的紅色巨龍就站在那裏,蓄着眼淚的眼底盛滿了悲傷。
被風稀釋成呼嘯的嗚咽聲從它嘴裏流出來,哪怕已經努力用兩只前爪去擦,它的眼淚還是大顆大顆地砸在了地上。
騎士長曾見過這頭龍,這算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在這之前,在聽說有一頭紅色的巨龍出現在山上的城堡裏後,他就有上山“拜訪”過對方。
或許是眼前的紅色巨龍哭得實在太過可憐,以至于在見到對方出現在這裏後,他心底生出來的那一點憤怒還沒來得及爆發,便已然被那淚水盡數消融。騎士長無奈地抹了一把被巨龍眼淚濕潤的臉,收起劍擰了一把被眼淚同樣浸透的衣角,擡頭朝着那頭哭得難以自已、完全沒反應過來有人靠近的紅色巨龍大聲喊道:“那頭紅色鱗片的龍……對,沒錯,說的就是你,別哭了,問你話呢。”
“你怎麽在這?!你不是一直都住在塔亞鎮附近的山上麽,怎麽突然出現在這裏?”在這之前,當他上山詢問這頭看着格外老實的龍後,他也是記得對方和他保證過說不會下山的。
在這習慣了會被勇者偷襲、哪怕在沉睡之時都習慣留個心眼的紅色巨龍第一反應就是看向自己的腳邊。
剛才還在哭唧唧的龍忍着哭聲努力堅強起來,它邊用力拿兩個前爪抹眼淚,邊認真搜尋附近可能要偷襲的勇者。直到翹着尾巴在原地來回轉了兩圈後,巨龍才在騎士長的喊話提醒聲裏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或許因為這是這幾天來紅色巨龍頭一次遇到一個沒有喊他“惡龍”的勇者,又或者說是對方對他這頭龍的态度有着難得的緩和,它對面前的這位勇者罕見地抱了點希望。
聽見對方的問話,它并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反問道:“那你呢,你為什麽又會出現在這裏?”
“附近沒有城鎮,這片尼達爾山脈裏最近又到處都是危險。如果你只是想着抄近道才來這的話,我覺得只是多花上一點點時間繞道離開反而會更值當。”
“我?我來這當然是為了殺死那兩頭邪惡的巨龍。”騎士長壓根不覺得面前這頭老實的紅色巨龍會和傳說中的惡龍扯上什麽關系。哪怕眼前的龍和故事裏的某一位有着同樣顏色的鱗片,但那想必也只是湊巧,就像是監牢裏的囚徒或許也會和他擁有同樣的發色一樣。
“你為什麽在這一直哭?不會是因為太弱打不過,于是被那兩頭惡龍聯手給揍哭了吧。”騎士長拉長了說話的語調,那上揚的尾音說明了他對自己實力的絕對自信,“你放心,等我對上它們後,一定記得讓它們在被殺死前,給你跪下誠懇道歉。”
紅色巨龍聞言傻愣愣地看了他兩秒,然後眼淚再一次湧了出來了。
說實話,對于一張和自己不同種族的龍臉,騎士長也很難讀懂對方的情緒。
在想了一遍自己和巨龍的對話後,騎士長自覺自己讀懂了對方的意思,輕描淡寫道:“我知道你覺得感動,但其實你也沒必要哭得這麽厲害,畢竟這都是我該做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發現那頭龍哭得更厲害了。
紅色巨龍抽噎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那你,那你為什麽一定要屠龍呢?明明它什麽都沒做錯。”
“沒錯?你确定?”騎士長挑了挑眉,只當是面前的這頭龍太善良,不忍心見同族遭殃。
“這裏的兩頭惡龍殺死了勇者,為了自己的私欲霸占了這裏金礦,它們甚至還搶奪了貴族的財寶……哦,它們甚至還揍了你。你現在還幫它們說話,說它們沒做錯?”
紅色巨龍在這裏守了太多天,它見過太多嚷着“償命”沖上來的勇者,卻從沒見到誰提起那只明明什麽都沒做卻被迫死亡的可憐地精。
要說習慣,它倒是在這麽多天後也能說是已經習慣。但看着剛才還在關心它的勇者轉眼就當着它的面說自己的壞話,巨龍還是難免有些委屈。
“可是我明明什麽都沒做,他也明明什麽都沒做。”
這句話讓騎士長下意識一驚,心裏實在很難把面前邊哭邊說話的龍與那頭流傳于勇者口中的惡龍扯上關系。
巨龍不知道騎士長的心思,它也沒給對方反應的時間,近乎是發洩般地,它吼出了在它心裏憋了很久的話:“你們說它殺死了勇者,可明明是那個勇者先不由分說地殺死了它的地精手下。你們口口聲聲喊着殺人償命,卻從未拿這句話來要求自己。”
“你說我們霸占金礦,可早更早之前,在你們人類甚至還未曾知曉金礦的存在之前,它就已經被這裏的龍所發現。如果所謂的霸占只是早于你們先一步發現它的存在,那你們又何嘗不是霸占了卡特爾裏的秘銀。”
“你說我們搶奪了貴族的珍寶,可你是否知道,在更早之前,我們的祖輩便有和帝國簽下了合約。如果我們真的掠奪了不該屬于我們的東西,來這裏的就不會是你們這些散布于帝國各地的零散勇者,而是帝國的軍隊。”
“在我看來,你們這些所謂的勇者,都不過是觊觎龍的財寶的強盜……你們怎麽能這麽不講道理啊。”說到最後,紅色巨龍的聲音裏的委屈濃重得幾乎要掩蓋住這片連綿山脈中,那滲入了土壤幾乎要被土地永久銘刻的血腥味。
騎士長從來沒有想過在那些傳說中的惡龍看來,他們這些執行正義的人會反而是這副樣子。
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可是張開的嘴卻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他看着自己盔甲左胸口上刻着的象征着公正的款冬花圖樣,懷疑自己一直堅持到現在的信念是否有真正做到。
他覺得自己再一次真正看清了這個世界,可恍惚間他又覺得自己從未看清過它。
“……你沒事吧。”看着對面的勇者許久未說話,那頭被稱呼為“惡龍”的巨龍擔心勇者突然出事,用依舊還帶着哭腔的聲音,小心地出聲問道。
即便是再怎麽不擅長看人臉色又對人有些臉盲的它,也覺得面前的這個金發勇者神情看着太過失魂落魄,像是下一秒就能絕望得流出眼淚來。
騎士長搖搖頭,有那麽一瞬間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氣力,曾經的意氣風發自此消失殆盡。
四周的一切聲音像是都在這一瞬間遠去,他轉身,背對向恐怖又狡詐的“惡龍”伸手去牽他的馬,然而那匹馬卻還在龍威下瑟瑟發抖。
“走吧,諾頓,我們不該來這裏的。”他安撫性地揉了揉它的鬃毛,不知道是在勸它還是在勸自己。
——他要回到王都,親自去弄明白這一切。
然後,失魂落魄的騎士長回到了王都,最終信念崩塌。
在同僚夾雜着竊笑與憐憫的竊竊私語之下,他看着那個委托他去往尼達爾的貴族在他的質問下無話可說,他看着那頭哭得可憐的龍被冠上一系列與罪惡有關的詞彙,他看着那個說着被奪了金礦的帝國最終無所作為。
他見證了在王都所有人歡天喜地的慶祝聲裏,那些無所畏懼的勇者們“打敗”了尼達爾的那兩頭“惡龍”。而在那片山脈不再安靜得适合龍居住後,在龍自己主動搬走後,帝國最終收下了那座作為戰利品“回歸帝國所有”的金礦。
……只要把屋子裏原本的主人趕走,那那間屋子最後就是屬于我們的了。
這些荒誕滑稽的邏輯順理成章地成立,他也頭一次看清了這個世界堪稱魔幻的另一面。
他曾找到那位教授他騎士道的老師試圖“撥亂反正”,然而那位在帝國被公認為正直的騎士面對着他沉默了許久,最終只是推脫地說道——
“……等你以後就會明白了。”
——在別人誇贊裏幾乎算得上是在用一生來标榜正義的騎士其實什麽都沒做到。
所有誇贊過這位年輕騎士長的貴族大多都會在他身上用上一個叫“年輕有為”的詞彙,于是“年輕”的他也等不到他的那位老師說的“以後”了。
他不是什麽慣于算計的政客,他只是一個曾經努力正直的騎士。
或許是他太執拗,他也承認自己是有些偏執。所以那位被王都貴族齊齊誇贊過的年輕騎士長最後在他們有志一同的嘆息聲裏,隕落在了尼達爾那片浸透了勇者與魔物血液的土地上。
——于是,曾經的騎士長最終在經歷了一切後,成為了如今的鄉下勇者。
……
沃瑞爾難得想到這些過去的事情,畢竟他也不是什麽喜歡說起過去的人。
在他看來,越是回憶過去越是懊惱于曾經,他手裏的劍也會因此而變得更加遲鈍。
突然想到這些,除了眼前的這個過去的同僚,大概還有先前見到的那個勇者的原因。
……畢竟那副離開時的落魄模樣在他看來也實在太過熟悉。
或許對方以後會徹底斷了成為勇者的念想,或許對方未來還會再抽出那柄曾被自己塵封的劍。而無論未來的他如何選擇,那都能算是一個好結果——
畢竟,這個世界一直都缺少着這樣的勇者。而同樣的,這個世界又是那麽的不适合這樣的勇者生存。
對面坐着的騎士還在絮叨地說着讓“騎士長回去”的話,他說着王都的繁華,幫沃瑞爾對比着這鄉下算得上是惡劣的條件,期間還不忘夾雜了幾句嫌棄的話。
沃瑞爾嘆了口氣,再一次重申道:“我不會回去的,我早已不是什麽騎士長了。”
“我不可能會是一個合格的騎士,但我未來或許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勇者。”沃瑞爾低聲地說着,對面的騎士像是也聽到了他的話,在仰脖喝下了一口略顯混濁的酒液後,也不再說什麽王都之類的話了。
……
另一邊,山上的惡龍也有很認真地聽哥布林的話,出外采集食物。而當他看着天色算着時間回到帳篷的時候,那位下山的勇者還是沒有回來。
……在以前,在這個點的時候,戴維分明記得沃瑞爾一般都會坐在那件半成品木屋外,笑着等他回來的。
不會是在山下遇到什麽危險了吧……比如說被村民發現他和魔物接觸,于是被圍着挨罵。
惡龍戴維至今還記得,在他以前看到的書籍裏,像是這種算得上是私通敵人的人都是要被裝進囚車裏,被圍觀群衆丢臭雞蛋和爛菜葉子,然後拉出去砍頭的。
……或許像這種小地方沒有這樣的流行趨勢,但說不定會被一群人圍起來罵。
惡龍越想越慌,他又耐着性子坐着等了一會兒,最後終于等不下去了。
他要自己下山親自去看看。
如果勇者真的不幸落難了,他也一定要把勇者救出來!
雖然他不能名正言順地給予勇者幫助,可他能作為反面對比,讓勇者看着更像是正直的勇者啊。
打定主意的惡龍攥緊拳頭,借着樹木的遮掩,張開翅膀幾乎算得上是貼着地皮往山下飛過去。
他先是到了勇者的家裏,然而并沒有見到沃瑞爾的人。
“沃瑞爾呢?他去了哪裏?”戴維一溜煙地偷摸竄進勇者家裏,做賊似得小聲問勇者的母親。
“不知道呢,可能是半路遇到什麽事情耽擱了吧。”昆蒂娜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也很配合地小聲回答。見戴維一臉緊張,她還寬慰道:“不過你放心,這麽久過去了,就算出什麽大事,他這時候也一定已經處理好了麻煩準備回來了。”
戴維沒吭聲,他想要遮掩一下自己的想法,面上卻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副沉痛的表情。
……昆蒂娜女士就是太善良了,對這個世界的險惡一無所知。
不過這也沒必要讓她知道,假如她知道了自己兒子可能落難的消息,肯定會很緊張,然後想着要和他一起去村子裏找人。
等到時候要是被人發現她和自己一個魔物都在一塊兒,那肯定就更說不清楚了。
這麽想着,自覺自己承擔起了重任的惡龍眼神不自覺堅毅起來了,他看着昆蒂娜,一邊眼神不斷飄忽,一邊發動自己的智慧順勢應了下來:“是麽 ,那就好。”
“不過我看他現在都還沒回來,肯定還沒來得及吃飯吧。到時候他可別因為那些麻煩事,忘記了要進食……我現在就出去找他,喊他回來吃飯。”
說完,也不等昆蒂娜說話,就像是一陣風似得沖出了門外。
……
惡龍幾乎是有些膽戰心驚地走在村子裏。
……除了第一次來勇者家裏時曾從村子中間抄近路穿過外,他就再沒來過這裏了。
所幸現在正巧是午飯時間,村子裏的村民大多都回家吃飯了,少有在外邊閑逛的。
惡龍在小心觀察周圍的環境後,繞道繞開了幾個村民四處尋找沃瑞爾。
他那曾幫着他在山上的城堡裏借助法陣遠遠聽完山下話本的靈敏聽覺雖然沒告訴他勇者在哪裏,但它也說明了附近沒什麽喧鬧的地方。
——最起碼沃瑞爾還沒淪落到被村民圍起來罵的境地。
稍稍松了口氣,惡龍決定繼續找到那位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了的勇者。
然而運氣也不是一直都站在戴維這邊的。眼見戴維鬼鬼祟祟地躲在牆後探頭出來,有村民看他的背影雖然不覺得這樣的家夥會做什麽壞事來,但看對方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想着對方說不定需要大人幫忙,見狀便走了過去。
“你是遇到什麽麻煩了麽?”在惡龍還在靠着牆觀察前方環境的時候,有村民從戴維身後繞到他面前,出聲問道。
對于年齡不大的人來說,彎下腰對視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誠懇往往能使得對方更信任他。村民也是這麽想的,他彎下腰,然而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像是野獸一樣的眼瞳。
本以為是個人類小孩,沒成想突然看到一對黃澄澄地豎瞳。就算是村民已經勉強是個成熟可靠的大人了,見狀還是不免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你……”
然而,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對面的魔物這會兒看着居然比他還要害怕。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登時一個激靈雙手“啪”地一聲拍在臉上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後慌不擇路地就要往別的地方跑。
……說真的,那聲音他聽着都有些心驚。看着對方白嫩嫩的臉頰,總擔心對方會不會就這麽被自己打出來兩個紅色的巴掌印。
很多時候,在看到你害怕的人居然比自己還要慌張的時候,恐懼感往往能直接消失殆盡。
村民這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眼見對方用力捂着眼睛看不清路,分分鐘就要往牆上撞的模樣,他這時候就什麽害怕的情緒都沒了。
還沒等他來得及說些什麽,這個村民就看見了眼前的少年義無反顧地撞上了牆,然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也幸好惡龍想着附近還有一個村民,想着自己這時候要真是瘋狂往外竄,怕不是都能直接把人撞飛出去。于是他特地收了力道,否則這面牆都已經是被他撞塌了。
村民都沒敢吭聲,就怕一張嘴就要忍不住要笑出來。
而這份沉默也同樣給了惡龍一點信心。
戴維稍稍張開了一些手指,小心地透過手指間的縫隙觀察周圍的環境。然後,他那雙好看的金色豎瞳再一次對上了村民的視線。
惡龍“刷”地一下合攏手指,同時不忘低下頭,一副不敢見人的樣子。
“……你沒事吧,”村民擔心對面的少年惱羞成怒,于是艱難地忍住了笑。
戴維捂着臉點了點頭。
村民繼續問:“你來我們村子裏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做麽,需要我幫你麽?”
“想要買東西?還是要找人?”
這和緩的語氣也讓戴維放下了一些戒心。聽到那個村民這麽問,在聽到對方問起是不是找人後,惡龍鬼迷心竅地試探着點了點頭。
村民問:“找人是麽?你要找誰,我說不定正好認識他。”
“嗯……”戴維點了點頭,眼見“沃瑞爾”三個字都到了喉嚨口就差要說出來時,作為惡龍的那點警惕還是讓他很快清醒了過來。
……萬一對方是在按着他話裏的意思往下說,想要順藤摸瓜把勇者也跟着順出來呢。
惡龍想想自己剛才的反應就有些後怕,透過指縫發現那個村民還在等他的回答,思考了短短一瞬後,他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
村民看出來了他的警惕,往後退了一步:“……那,行吧。”
而在他退開的同時,惡龍猛地抓住了這個空檔,在丢下一句“謝謝”後,他捂着臉一溜煙地就跑遠了。
村民看着他跑遠的背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看着有這麽兇,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害怕麽?
……
戴維最終在酒館裏找到了沃瑞爾。
惡龍觀察四周的動靜,見屋內唯一一個人已經喝得爛醉倒在了桌子上,便小跑着跑到了勇者面前。
見人還完完整整的沒受傷,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氣。
“你也喝酒了?”惡龍嗅了嗅勇者身上衣服沾着的酒精味,好奇地問道,“酒好喝麽?”
對于這頭以前時常看到父母開壇暢飲的龍來說,戴維還是有些好奇酒的味道的。
……在這之前,作為一頭在父母眼皮子底下長大的乖寶龍,惡龍自然每次都只有站在邊上看他們喝的份。而在自己獨立門戶後,日日前來挑戰的勇者也沒給他品嘗的機會。
勇者也有些驚訝,眼前這個死活都不要進村子的魔王居然還真下來找他了。
不過這時候顯然也不是什麽他能表達自己錯愕的時極,眼看惡龍舔着嘴唇眼睛亮閃閃地不時瞥向酒杯,沃瑞爾索性哄騙道:“我沒喝,這個不好喝,嘗起來很嗆很辣。你要是只是想嘗味道的話,以後可以試試葡萄汁。”
惡龍視線再三掃過酒杯,在看到那一杯有些混濁的液體後果斷地信了:“哦哦,那我回頭試試。”
勇者沃瑞爾:“走吧,我們回家。你都出來找我找到這時候,怕是皮特回去看不到你該擔心了。”
“……以後我應該就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了,他未來大概都不會再路過這裏找我喝酒了。”
“對對,那我們就快回去吧。”想到守在山上的哥布林,惡龍有些緊張地應了一聲。
在跟着沃瑞爾往前走了幾步後,他有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對:“那他呢,他怎麽辦,就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麽?這樣會不會不大好。”
“應該沒事,雖然看着像是喝得爛醉醒不過來,但稍微有點大動靜他就能把眼睛睜開。”在這種偏僻到連魔物都稀少得過分的地方,他可不覺得有什麽能對一個騎士産生威脅。
“是麽,那就好。”惡龍信了。
勇者的朋友一般都是勇者,看他那身不錯的盔甲,就知道沃瑞爾的這位朋友估計混得比沃瑞爾還要好的多。連沃瑞爾都覺得沒問題,那他這位比他還厲害的朋友肯定也不會出事。
戴維放下心,正轉身準備跟着沃瑞爾往外走的時候,那邊癱在桌子上的騎士有了動作。
或許是睡姿不夠舒服的緣故,他掙紮着換了個更舒服想姿勢。而就在他試着舒展身體的時候,原本放在桌子邊上的一個酒瓶因為他的這點動作,晃了晃最終砸在地上。
後來也如沃瑞爾所說的那樣,那位原本還安穩趴着的騎士當即睜開了眼睛,那雙看着像是沒有醉意的清醒眼眸當即對上了戴維的眼睛。
“魔物?”他下意識皺了皺眉,手卻已經是習慣性地搭在了劍柄上準備拔劍。
眼見一截劍刃被他從劍鞘裏□□,惡龍慌亂之下正想着要不要表演一個空手接白刃,順便說一句諸如“可惡的勇者,我一定還會再回來的”之類的話來彰顯沃瑞爾的清白,可惜那邊的勇者本人卻并不領情。
“清醒點,什麽魔物。”沃瑞爾一個健步沖過去,單手按住了對方的右手硬是把那柄劍用力按了回去,“是我家小朋友來喊我回家吃飯了,別動不動就拔劍。”
騎士沒吭聲,他看了看沃瑞爾,又掃了一眼那便雖然看着天真無害但一眼就能認出來不是人的戴維,最後撇撇嘴沒說什麽,右手松開了劍柄。
……怕是這位的“正義病”又犯了。
……
勇者的這位朋友好像突然就不開心了。
惡龍跟着勇者往外走,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
“他好像突然就生氣了……”他當時果然就得先勇者一步,演出一幕“魔王勇者互相敵視”的戲來。
“沒事,他一直就這樣,老是莫名其妙就生氣,你習慣就好了。”勇者淡定地解釋着。伴随着他句末尾音的落下,身後傳來酒杯“哐”的一生落在木桌上的聲響。
惡龍:……可你這麽說,他好像看着更不高興了啊。
惡龍牽着勇者的衣角往前走,不時擔憂地往後看——
說實話,他有些怕自己的存在惹得沃瑞爾和其他勇者朋友之間的交際會受到影響。
……畢竟作為惡龍的他,其實也是也是清楚勇者對魔物的正常态度的。
果然,好的不來壞的來,戴維才在心裏這麽一想,就瞥見了沃瑞爾的那位勇者朋友投過來的不滿眼神。
一人一龍對視了幾秒,最終在惡龍有些忐忑的眼神裏,那位可能有些看不慣他的勇者朋友率先不自然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惡龍:……完了,聽說有一句話叫做眼不見為淨,他現在一定很讨厭我。
戴維更加努力地睜大眼睛看向對方,試圖再從對方的反應做出判斷,以求能做最後的掙紮。
然而沃瑞爾的那位勇者朋友态度很是堅決,趴在桌上硬是不理睬他。最後,在他那都能堪稱是火熱的注視下,對方硬生生地堅持住了不看他,自個就趴着睡着了。
惡龍心涼了半截。
——沃瑞爾和他的這個勇者朋友之間,怕是就要因為他而涼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