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5章

進入客房之後, 他們二人進行了簡單的歸置。

因為住過黑店有了心理陰影,沈喑掃了一眼屋子裏的陳設,比之煙籠栖确實繁瑣不少, 桌椅板凳門廊屏風茶水點心, 的确是上房該有的規制, 很好,一看就正規, 不像是黑店。

沈喑摸了一把雕花的窗牖, 質感遠不如煙籠栖的熏硫雞翅木窗框, 唉, 離山日久, 甚是想念。

但如今,他們二人照舊擠一間屋子睡覺,心情卻完全互換。當時沈喑的局促不安, 全數出現在段嚣身上,只要靠近沈喑, 那種心跳猝然加快的感覺,讓他有點慌。

沈喑潔癖了兩輩子, 終于被段嚣糾正,他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 他會變得不介意,不介意身上有意無意被塗抹的血痕, 溫熱腥甜,不介意枕邊多餘的靜谧呼吸, 長夜無夢。

沈喑不确定地想,我只是為了省錢。他好像突然想到什麽......當然介意,肯定介意, 介意死了,咬起人來跟狗似的!

推開窗子,天邊彤雲不散,暮色正好。

沈喑:“天色尚早,方才聽那人說的,城中的怪病症狀詭異,實屬蹊跷,出去看看嗎?”

說話的時候,沈喑看向段嚣的眼睛,看不出那是什麽表情,像是有點走神,但他沒怎麽猶豫就應下了。

玄武大街東西走向,綿延十裏,擱在現代就屬于市中心最熱鬧的商圈步行街。直到他們走出玄武大街,摸到尋常人家住的街坊宅院,行人漸漸冷清下來,更顯得永州城的情況不對勁。

一眼看過去,宅院草深,朱門緊閉,很多住戶都是如此,一派荒涼,看起來住這兒的人很久都沒修理庭院了,沈喑和段嚣不約而同地想到一種令人心寒的可能性。

世人多數愛惜門臉,懶漢就算在家攢一堆髒衣服不洗也要把庭前打掃幹淨,好讓自家看起來活得板正一點,庭院荒廢成這樣,宅主人很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

段嚣用劍劈開盤踞在院落門口的蛛網和雜草,沈喑跟了進去,推開正門,腐臭味撲面而來,令人反胃,繞過廳堂,推開卧房的門,沈喑的心直接梗住。

沈喑在急診外科見過各種各樣的事故,還是會被這種場面吓到。

他沒發出聲音,但是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榻上一雙屍骨扭曲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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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皮肉已經腐敗成黑色,關節處若隐若現的骨骼也呈青黑色,金色的瓢蟲從其中一個人光禿禿的眼眶中爬出來,鑽進另外一個人的眼眶。這人已經失去眼珠,大概已經被那蟲子啃噬殆盡,另外一個人的眼珠還在,直接被破了進去。

從屍體的骨架看,是兩個男人。他們死前交頸相擁,左邊的人緊緊勒住那人的頸骨,面門怼在胸膛上,像是被勒死的,卻沒有任何反抗,反而伸手緊緊抱住對方的後背,他是自願被勒死的。

遠遠看過去,兩個人幾乎擰成了麻花,近看才能看出這些細節。

他們本應是一對眷侶。染上怪病,百般絕望之下,親手把愛人勒死在懷裏,給他解脫,然後一個人睜着眼睛,擁着他的屍骨一動不動,等死。

一死方為解脫,多活一秒鐘都是受折磨,完全斷送求生的念頭,這種怪病比沈喑想象的嚴重太多。聽說是因為吃了田裏新長的谷子,紛紛染病,有人說是近些年來百姓開墾的田畝過多,觸怒天威,天神降禍于人。

于是,很多人聞風便撲進廟裏,燒香拜佛地忏悔,萬望神明放過他們。

沈喑當時從路人嘴裏聽到這個說法,只當成無稽之談,沒放在心上。根據他學醫多年所接觸到的流行病學知識,田間的谷子出了問題,與其在神像面前以頭搶地,不如去田裏檢查一下水質、土壤、種子、根莖等等。

但是有問題的田地都在永州城外方圓幾裏的村落,永州城本身商賈繁盛,不事農耕,城中沒有田地,想查,也無從下手。

一路打聽下來得到的信息也是寥寥,好在,他們發現這種怪病不會人傳人。病因全是由于吃了田間新收的谷子,得來蹊跷,錯綜複雜,只能提醒自己小心為上,避免接觸可能含有那些谷物的食物。

沈喑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隔着那兩具屍骨大概幾步之遙,腐臭味招來的蠅蟲紛紛繞着腐骨飛,那只啃噬着死者眼珠的金色瓢蟲,卻朝着沈喑振翅而來。

段嚣見慣了成堆的屍骨,心裏不為所動,倒是一直注意着這只金色瓢蟲,直覺告訴他這是危險的東西。

他擡手捏了一個訣,白皙的指尖躍動着紅色的火焰,火焰纏上那只金色瓢蟲,發出噼裏啪啦的火光。

(作者有話說:希望小可愛們和主角們都早日接受原書混雜的世界觀,有修真等級也有仙法秘術哦,敬請期待。超自然現象都有了,有鬼精怪還會遠嗎?)

段嚣拉着沈喑走出那間屋子,他不想讓沈喑多待,那種充滿腐臭死氣的地方不适合他。像沈喑這樣幹淨的人,就該似露水那樣,被盛在桃花蕊裏。

沈喑被段嚣拉扯得暈頭轉向,确定自己剛剛真的看到段嚣手上有火,有點驚訝:

“你會控火?”

其實那天城外,燒雞的時候,段嚣也是這麽點的火,只不過沈喑忙着卷草席,倒騰野外睡覺的地兒,沒注意而已。

段嚣又像剛才那樣,伸出手來,赤如丹彤的火焰再次出現在那瘦削的指尖:“是你們術宗的咒術,閑暇時學了幾樣。”

沈喑向來信奉科學,穿過來這麽久也沒完全把自己洗成修真次元的世界觀,頂多停留在低魔武俠世界觀,如今親眼看見超自然現象,難免驚奇,傻缺一樣伸手去摸段嚣指尖的火焰,像是去觸碰什麽漂亮精巧的物件。

“我們術宗的咒術,身為術宗位份最高的二師兄,我卻不會。”

這也太不科學。

大師兄已經變成師父日日清晨供奉在參商殿內的靈位了,不好與他比位份。

控火咒燃出火焰的确漂亮精巧,卻比尋常火焰更兇險,兇險程度也與控火之人的靈力有關。

控火的人心猿意馬,不由自主想到,沈喑細嫩的手指被烈火灼傷的樣子,他會不會哭呢?那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噙滿淚水是什麽樣的光景?

想歸想,怕真傷到沈喑段嚣連忙扯了手上的火焰:“所有咒術,都需要靈氣支撐。”

紮心,很紮心,縱然沈喑學得會扶風劍法第一式,體內的靈氣卻空空如也。

來不及收回的手沒有摸到燙痛的火焰,卻碰到了段嚣冰涼的指尖,指尖與指尖相碰觸,段嚣不着痕跡地收回手,似有回避。

段嚣收回的手摸了摸自己懷中的玄鐵匕首:“我想去個地方。”

段嚣臉色不太好,沈喑連忙跟上。

那地方離這裏不遠,竹屋的院落卻更破敗。如果破敗成上一家那樣,屋裏的人便只剩下屍骨的話,這竹屋的主人可能連灰都沒有了。

段嚣一字一頓,語氣平靜得吓人:“這裏是,義父。”

“義父是個鐵匠,遺世之物,只剩這柄匕首。”

當年,他從那個牢籠逃出來,一身描金重紋錦緞被撕成碎布,渾身的傷口滲血不止,傻子都知道,亂世中這等粉妝玉砌的小娃娃定是個慣會惹事的禍患,但老鐵匠沉默地把這個禍患收留回家,拼着綿薄的家底盡力照顧。

段嚣懷裏那柄匕首,是他義父一生的傑作,那種鮮有人知的黑金玄鐵,只有義父能識其鋒利,打制成兵。

義父一生打鐵,體格卻不怎麽健壯,每天打鐵這種繁重的勞動讓他越發病累消瘦。

可到最後,義父不是因為病累而死,倒是被自己這個禍患連累致死。

不單單是死,而是被虐殺,屍體支離破碎,四肢被活生生揉進打鐵用的燒紅的鐵漿,流動的鐵漿和融化的手指混合凝固成塊......腦海中,落雪被滾燙噴湧的血液融掉,又重新在天寒地凍中凝結成鮮紅的冰。曾經溫暖的茅屋,坍塌成鳴冤的地獄。

當時官兵領命而來,打着清繳賊寇的幌子下手,殘忍虐殺之後,順手毀了老鐵匠一聲清白做人的名聲,死透了還被街坊戳着脊梁骨指指點點:

一個單身漢讨不到婆娘,怎會好心收養別人的兒子,天下哪兒有給別人白白養兒子的善人呢?說不定就是想等着養肥了賣給人牙子,真想不到,那個啞巴打鐵的,竟然是官府通緝的賊寇......

所以在黑店的時候,沈喑提起來,把人送官,段嚣的臉色就很不對勁。從小見慣深宮大院吃人不吐骨頭,他不想聽到那個腌臜的字眼。

他沉着臉色,鴉羽般的睫毛襯得他臉色白如搪瓷。

“義父不是賊寇。”

段嚣蒼白的嘴唇不見血色。

沈喑想了一會兒,他真的不擅長言辭安慰,只能說點想說的,輕輕握住段嚣黑色衣袖之下的手腕,很鄭重地:

“義父他......一定是個很好的人,他也一定希望你能過得好。旦夕禍福生老病死,都不是你的錯。這世上太多人活得委屈,死得憋屈,他定是希望你能肆意一生,不受束縛。”

段嚣像是進去了,又像是沒聽懂,只是把沈喑的手從自己手腕上捉起,很幼稚的,像小孩子那樣,一根一根将手指伸開,掌心朝上,把老鐵匠交給他的匕首放到沈喑手裏:

“我身上沒什麽重要物件,也就是它。”

不需要聽到太多前因後果,沈喑也能聯想到這裏發生過不好的事,他曾聽見段嚣在夢魇的時候喊過義父,喊過娘親,唯獨不見生父。也意識到,段嚣交到自己手上的匕首,對他而言是多麽重要的一個物件。

沈喑再也說不出勸慰的話,只好将手搭在段嚣的肩頭上,卻覺得層層疊疊的黑色衣袍之下,眼前的少年幾乎形銷骨立,弱不勝衣。

心裏針紮一樣疼,沈喑沒對于原書的內容多數來自道聽途說,他不知道段嚣究竟經歷過什麽,才會變成今天這副沉默忍耐,拼死也要逼迫自己變強的模樣。

然而這個看似弱不勝衣惹人心疼的少年,此時心中所想的,卻不是什麽溫馨可貴的陳年故事。

他想的,是當時利刃劃破仇人喉管的快感,是仇人奄奄一息的讨饒和眼底最後的恐懼,清冷無害的外表下,心中沸騰的血腥與仇恨相互撕扯,幾乎要溢出來。

段嚣在這兒站了多久,沈喑就陪他站了多久,直到天黑。

蕭肅的深秋逼近冬日,天氣愈發寒涼,夜風攜深露吹來,沈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段嚣就像被魇住一樣,耳畔萦繞着鬼魅的嘶吼,眼前只剩血色與污黑,陷入狂躁的泥潭,眼尾猩紅,眼下一顆朱砂痣如泣血的淚珠兒一般晶瑩,他舔了舔嘴角,幾乎嗅得到有如實質的血腥,直到......

沈喑的一個清脆的噴嚏将他眼前的世界又拉回人間這一片清明。

“回吧,天涼了。”

段嚣死死扣住沈喑的手腕,往客棧的方向走。

被風吹着,沈喑體感是有些涼的,可是段嚣的手指更涼。手腕背面還隔着一層衣料,手腕前面脈門附近的皮膚直接與段嚣的拇指緊緊相貼,沈喑幾乎被冰了一個激靈。

段嚣的手指冷而瘦削,堅硬穩固,扣在手腕上,沈喑莫名有一種被扣上冷鐵鐐铐的錯覺。

沈喑自覺方才段嚣神情不對,心裏認定他此時正需要大劑量的人文關懷。

段嚣怔愣的片刻就像快哭了一樣,又像哭了很久已經再無眼淚可流,沈喑心疼得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去做傻事。

還好只是捏住自己的手腕冰了自己一下而已,沈喑心裏是慶幸的,冰就冰吧,沒有變成黑化反社會暴力色.情黃.文npc男主就好。

于是沈喑乖乖被他牽回了客棧,渾渾噩噩的,按倒在榻上。

按倒在榻上......怎麽會這樣?

被按倒的那個瞬間,眼前一大片陰影壓過來,段嚣的眼裏躍動着難言的意味,沈喑瑟縮一下,忽然有了一絲絲危機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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