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通往郊區的這條路歐紀銘開車經過很多遍，從來沒有哪一次的心情是如此焦躁。

他們很快到達當初撿到阿連的地方，歐紀銘停下車：“你們研究所在哪裏，這根本是一片荒地。”

“請跟我來。”DR.程走下車，68號跟在他身後，手裏仍握着鞭子，目光死死地盯着歐紀銘。

歐紀銘也走下車，風從荒地上吹過來，荒涼地讓人覺得寒冷。

“這裏。”DR.程走到一處叢生的雜草前：“你能想到這下面有什麽嗎？”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遙控器，按下鍵。

長滿雜草的地突然往旁邊移開了兩公尺，露出一個往下的樓梯。

DR.程含笑地看歐紀銘：“敢下去嗎，歐先生？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歐紀銘看也不看他，他直接往下走，樓梯開口處還有日光照進，越往下越黑暗，DR.程和68號也跟着走下去，突然一片黑暗，原來頂上的門合上了。

歐紀銘惱怒不已：“媽的這麽黑……”

随着他的聲音，樓梯的側壁突然亮起來，原來是聲控。

柔和的光線從側壁的縫隙中照進來，白色的，帶點青，歐紀銘徑直往下走，樓梯漫長似無盡頭，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幾層樓的樓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裏，在這種空蕩蕩只有腳步聲的空間裏太容易有時空錯亂的感覺，覺得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他最終踏到平地上，他稍微舒了口氣。

然後他看見他的面前，站着一個少年。

歐紀銘已經被驚到淡定了，那個少年仍然有一張和阿連一模一樣的臉，仍穿着和68號相同的緊身長外套，胸口血紅色29表明了他的身份。

歐紀銘有氣無力地擡起手：“你好，29。”

“你好，歐先生，歡迎來到我們研究所，”29號聲音彬彬有禮：“Hello， MrWee toinstitute.こんにちは、歐先生、私達の研究所に來ることを歓迎します。Bonjour， OU，bienvenue à notre recherche……”

“夠了。”DR.程示意他停下來，心裏暗罵DR.簡那個笨蛋，培養出的試驗品就像翻譯機一樣，完全不具備實用性，來客都已經說中文了，還拼命地說英文日文法文，實在死蠢到丢人！

果然歐紀銘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說他們不是人，那他，是翻譯機器人？”

“不，是人造人。”DR.程邊走邊說。

歐紀銘跟在他身邊：“人造人？”

“他們是人造出來的人形生物，是生命體，但不是人。”DR.程走得很快。

歐紀銘立刻想起看過的科幻片：“你們造這個幹嗎？毀滅地球嗎！”

“是為了造福人類，”DR.程帶歐紀銘走上一架電梯：“你知道人類是脆弱的生命體，身體素質因人而異，會生病，會鬧情緒，一萬個人有一萬種思想……”

“所以呢？”歐紀銘站在電梯裏，電梯飛速向下，他甚至來不及看鋼化玻璃外的景色。

“所以我們需要更堅強的生命體，為人類服務，比如戰鬥，我是打個比方，用來減少人類的損失。”

“你們是為軍方服務？”歐紀銘反應過來：“你們在做戰鬥機器。”

“抱歉更深入的無可奉告，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我只告訴你能告訴你的，比如我們需要研究人類身體的極限，我們不能用真人來做試驗，這是不人道的，每一個人都是極其寶貴的DNA庫，我反對一切傷害人類的行為……”

“可笑，其他生命體不是生命嗎？”

DR.程對空氣伸出雙臂：“人類是這個星球，不，是這個宇宙最高貴的存在，沒有任何其他生物或者非生物可以比拟，我熱愛人類。”

歐紀銘覺得他是個不可理喻的科學狂人，或者瘋子。

“歐先生，您無法理解我，沒有人能理解我對人類這種生物的無上熱愛和崇敬，開始有人提出要毀滅您的生命來奪還71號，我強烈反對，我和您非親非故，但為了您的安危我可以拼掉我這條命，我提出要讓您參觀我們這間小小的研究所，因為我相信您，并且我相信您會在看完下面的這個畫面之後把71號送回來，請。”

電梯的門開了，歐紀銘沉默了一會，走出去，DR.程跟在他身後。

面前是扇巨大的鐵門，側面有巨幅的電子屏幕，屏幕上雪花點密布完全沒有畫面，屏幕前坐着一個人。

“簡，我把他帶來了。”DR.程走過去。

DR.簡回過頭，樣子猶猶豫豫：“讓他看真的好嗎？他真的受得了嗎？”

DR.程看向歐紀銘：“歐先生，在問您呢。”

歐紀銘點點頭，他暗暗握住拳頭。

DR.簡也點點頭，他走回屏幕前的控制器前，按下一個按鈕。

鐵門緩緩地打開了，巨大的鐵門移動起來并沒有多大的聲音，而歐紀銘卻覺得那鐵門沉重而腐朽，甚至滿布經年累月的鏽跡。

他望向鐵門裏面，內部空間漸漸展露在他眼前。

血紅色。鋪天蓋地。

仿佛連整個視網膜都被血染紅了。

鐵門裏的是個巨大的玻璃池，蓄滿血紅色的水，而在那些水裏上上下下漂浮着的，是幾百個一模一樣的裸體少年，他們如浮屍般沉默，卻都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面無表情。

他們都有着同樣的一張臉。

全都是阿連。

歐紀銘捂住嘴，他幾乎當場就要嘔吐出來。

“歐先生，你明白了嗎？”DR.程按住他的肩。

“松手。”歐紀銘往旁邊避讓了一下，他錯開目光：“夠了。”

“這就是阿連從前住的地方，這些身體是一次性造出來的，用同樣的模具，放在特殊溶液裏保存以保證他們的新鮮，我們定期挑出一批進行深加工，填補需要的器官，再人工激活，但遺憾的是，人腦是非常非常複雜的機器，我熱愛人類就熱愛在這裏，任何精密的儀器都無法複制人腦的任何，包括思想，包括記憶，包括情感，包括愛……”

“別扯了，”DR.簡打斷DR.程的話，他繼續說道：“歐先生，我們人工激活成功率非常低，雖然這些身體裏都有腦這種器官的存在，但往往十個中只能成功激活一個，71號就是最近被激活成功的一個，他本來應該在研究所裏繼續完成試驗成為合格品，像36號68號那樣，可是他趁機脫離，到現在仍不願意回到屬于他的地方，希望您能理解我們科研工作者的心情。”

“他真的……不是人。”歐紀銘喃喃說道。

DR.程迅速說道：“他當然不是，他是我們制造出來的，批量生産的身體，複制填補的器官，一片空白的大腦，他沒有思想，記憶，情感，愛，他是空白的，他僅僅是個生命體，沒有父母，沒有社會關系，他不是人。”

歐紀銘重複着他的話：“他……不是人？”

“如果你想要，你看36號和他有什麽不同，還有68號，29號，都是一模一樣的身體，你教他什麽他就會什麽，他根本沒有自己的思想，也不存在感情……”

歐紀銘緩緩搖頭：“你胡說，他喜歡我。”

“你确定嗎？他們根本沒有感情，”DR.程笑笑：“你覺得他喜歡你，是因為他和你在一起，他只能依賴你，換29號和你在一起，他一樣會依賴你，而71號回來之後和我們在一起，他一樣會依賴我們，這和喜歡不喜歡沒有一點點的關系，只是生命體之間的共生。”

DR.簡解釋道：“共生是自然界非常普遍的現象，比如說你體內有微生物，共生着存在，你能說你腸道裏的微生物愛你嗎？還有比如小醜魚與海葵，小醜魚使海葵免于被其他魚食用，海葵使小醜魚免于被掠食，他們互相依存共生着，你能說他們相愛嗎？”

歐紀銘搖頭：“我和阿連不一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軟弱無力。

“你根本毫無底氣，”DR.程靠近他：“從科學角度來說，共生是兩種不同生物之間的緊密互利關系，一方為另一方提供有利于生存的幫助，同時也獲得對方的幫助。就像你和71號，你取71號的身體為享樂，71號選擇利用你來保護自己不被我們回收，同樣是互利的關系……”

歐紀銘很想反駁，可他無能為力。

“別否認，你用過71號的身體吧，你這樣的男人不會放過那樣美好的身體，可是你看看那個池子裏，那麽多美麗的身體……”DR.程手指指向血紅色的巨大池子：“他們手腳纖細，柔軟細膩，精致地像瓷器，可是都是空殼一樣的軀體，和71號沒有區別。”

歐紀銘無法看向那些浮屍般的身體，他覺得會是他一生的噩夢。

DR.程接着說：“而你是人，活生生的人，你有思想，記憶，情感，你會分析71號到底是什麽，會在今後的歲月中記得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回憶，會覺得一段共生關系傷害到你而失落或者憤怒，你是人，而71號不是，他不會有你這樣的感覺，他回來了就回來了，就忘了地上的一切，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

是的，我們是不同的。

歐紀銘轉過身：“我要走了。”

DR.程在他身後高聲說道：“歐先生，在你和我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已經有人去接71號了，如果你仍然想把他留在身邊，請你現在轉過頭對我說你不介意，我就立刻讓你帶走71號。”

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刺進耳膜。

歐紀銘沒有回頭，他一直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