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婚約
“程姑娘怎麽還敢來?別說沈相現下不在府裏,就是在府裏也不會見你。”
丞相府的下人懶得搭理嘉禾,“砰”地關上府門。
嘉禾回頭看了眼丞相府緊閉的大門,眼底一片死水。
就在幾日前,父親爵位被奪,身死異鄉。侯府被封,繼母在危難之際卷走侯府僅剩的家底,帶着繼妹連夜跑了,留下一筆難償的巨債。
私人錢莊逼着她五日內還清欠款,否則就要她賣身。
樹倒猢狲散,往日裏上趕着巴結侯府的親眷,個個閉門不見。躲她躲得像見着瘟神似的。生怕稍有不慎,會禍及自己。
若不是實在走投無路,她也不會去求沈雲亭。
冬日寒風肆虐,嘉禾身無分文,瑟縮着身子走在大街上,手腳被凍得發麻。
昨日那群貴女的諷刺嘲笑,回蕩在她耳邊。
“啧啧啧真可憐,侯府倒了,親爹死了,繼母跑了不說,還留下一屁/股債。程姑娘這以後可怎麽辦?”
“你可憐她做什麽?聖上派她爹永寧侯駐守涼州,誰知永寧侯剛愎自用指揮不利,導致軍心渙散。敵軍來襲,他帶領的十萬兵馬竟被敵軍不到一萬的兵馬擊潰,說出去都笑死人。”
“永寧侯這個懦夫,打了敗仗不說,還簽了降書給突厥頭子,害得涼州險些失守,幸好援軍及時趕到才未釀成大禍。我大邺立朝至今,從未有過如此屈辱之刻。”
“援軍趕到後,永寧侯自知有罪,飲劍自刎。聖上念在她家祖上開國有功,只奪了他的爵,封了他的府,已經算是便宜他家了。”
“以後怎麽辦?別的本事她沒有,那張嬌滴滴水靈靈的臉蛋,賣去風月之地還能值幾個錢。”
“說的是,不賣身難不成她還在巴望着沈相會娶她當丞相夫人嗎?”
“沒臉沒皮纏了人家那麽多年,從前她還是侯府嫡女的時候,人家就沒把她當回事,如今她這副慘樣,就更別癡心妄想了哈哈哈哈。”
“誰都知道,沈相心裏只有過銀朱。”
……
這幾日一連串的事,壓得嘉禾喘不過氣。她疲憊地閉上眼,過去的人和事在她腦中一一浮現,一股無力感席卷全身。
喜歡是勉強不了的。就像她愛慕沈雲亭,可沈雲亭眼裏從來沒有她。确切的說,是對所有接近他的女子都不感興趣。
沈雲亭相當自律不沾女色,跟他那位風流成性處處留情的丞相爹完全是兩個樣子。仿佛沒有人能打動他那副鐵石心腸。
直到銀朱的出現,嘉禾才知道,沈雲亭也會對一個女子另眼相看。
世上總有些人生來就光彩熠熠,銀朱便是這樣的人。
銀朱是江太傅的女兒,作為當世大儒的獨女,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五歲便能出口成章,還未及笄已是享譽京城的才女。
更為難得的是她還有一副明豔奪目的傾城之貌。
相比之下,與銀朱同歲的她出身将門卻半點不會舞刀弄槍,也不善詩詞文墨,才德平平,沒什麽出衆之處。
也常有人誇她水靈貌美,可她那點姿色放在銀朱面前就顯得寡淡了。
繼妹常常用長在牆角不起眼的野菊和盛放的牡丹來比作她和銀朱。野菊清麗嬌柔,但在盛放的牡丹面前,誰還會去注意牆角的野菊。
嘉禾想讓沈雲亭注意到她,咬着牙拼命的練字,拼命地背詩,眼淚無聲地掉,暈花了詩集上的字。
無論她再怎麽努力,都不管用。沈雲亭從來不多看她一眼。
就像他常挂在嘴邊的那句話——
“要就要最好的。”阿昏
她在他眼裏不是最好的。
面對這樣的沈雲亭,她本來已經不報多少希望。
直到銀朱及笄那天,沈雲亭送了銀朱一支玉簪,玉簪绾發,隐含了求娶之意。
跟在銀朱身旁的一群貴女出言諷刺道:“一個鄉野寡婦跟人茍/合生下的野種,剛被親爹接回京城沒幾天就想着攀高枝。不自量力,也不先拿鏡子照照自己那窮酸樣。”
銀朱輕蔑一笑,轉頭就把玉簪扔了。嘉禾急忙上前撿起掉地上的玉簪,小心地護在手心。
銀珠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那幾個慣常跟在銀朱身旁的貴女取笑她:“有些人就愛撿別人不要的廢物。”
“不是廢物。”嘉禾低着頭憋紅了臉,回想起多年前在絕境中朝她伸出手的少年,緊緊護着手裏的雕花玉簪,“是寶貝。”
“他配得上最好的東西,你們不許這麽說他!”
那群人懶得理她,又笑話了她幾句便走遠了。嘉禾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微微顫着擡起頭。
甫一擡頭,對上了沈雲亭滿含涼意的眼睛。适才他一直就在不遠處,她們說的話,他都聽見了。
沈雲亭比她只大兩歲,個子卻足足比她高一個頭。
他薄唇輕抿,垂着眼,卷翹濃密的長睫輕覆在眼睑上,落下兩道青影,點綴在他精致的臉上,如畫的眉眼映着淡漠,仿佛周遭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嘉禾屏着呼吸,心跳得很快,手裏緊緊捏着雕花玉簪,沒底氣地低下了頭。
沈雲亭什麽也沒說,垂眸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那天晚上,嘉禾徹夜未眠,她想了很久,決定鼓起勇氣再為自己争取一次。她的寶貝,別人不珍惜,那她自己來寵。
隔日,嘉禾壯着膽子攔下了沈雲亭,她咬着唇呼吸微促,心中反複思量該怎麽說才合适。
支吾了半天,笑着掩飾緊張,紅着臉小聲問他:“其實我也挺好的,你看我成嗎?”
“我、我會做你最喜歡的小酥餅,每天都做給你吃,成嗎?”
做小點心是她唯一比銀朱好的手藝。
沈雲亭沒應,只涼涼地瞥了她一眼。嘉禾的心驟然一縮,低頭尴尬站在原地。
沒有比無聲的拒絕更刺痛人心的,她連一個回應也要不到。
嘉禾沒有料到沈雲亭會在幾天後,對她說了那句讓她畢生難忘的話。
“我想娶程姑娘為妻。”
沈雲亭的話在嘉禾心中激起一陣驚濤駭浪,她睜大了眼睛,又驚又羞。
嘉禾眼睛很酸,心裏卻像浸了蜜糖,想起沈雲亭之前對她的冷落,鼓着臉故作矜持道:“你讓我仔細想想,過幾天再告訴你我願不願意。”
若是當時嘉禾看到了沈雲亭嘴角浮起的冷笑,她定然不會在興奮雀躍輾轉反側幾天後,頂着眼底一圈青黑,傻笑着告訴他。
“我願意,願意得不得了。”
然後強拉着他到爹爹面前,求爹爹成全他們的婚事。
爹爹出乎意料地好說話,很快就把婚事定了下來。待三年後沈雲亭及冠,他們就完婚。
那時候嘉禾真的以為沈雲亭是喜歡上了她,只是暫時喜歡得少了那麽一點點,日子久了那份喜歡就會慢慢變多。
她每日都帶着熱乎薄脆的小酥餅去沈府找他,沈雲亭忙着溫書備考科舉,嘉禾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杌子上給沈雲亭繡荷包。
沈雲亭總叫她程姑娘,從來不叫她名字。
小時候他曾誇過她有個好名字,玖拾光整理只不過日子隔得太久,他大約忘記了。
她在荷包裏層繡上了嘉禾兩字,希望沈雲亭戴上荷包的時候能把她記在心裏。
荷包繡好了,可她從未見沈雲亭戴過。
最初嘉禾以為是沈雲亭舍不得戴在身上弄髒她送的荷包,只是沒過幾天,她就在沈府後院看到了被狗啃爛的小酥餅和被丢在泥坑的荷包。
荷包裏側“嘉禾”兩字滿是污泥,嘉禾把荷包收了起來,把小酥餅一塊一塊地撿了起來。小水滴一滴滴地打在小酥餅上,是她的眼睛下雨了。
春闱過後,沈雲亭被欽點為狀元。這本是件喜事,可剛中狀元沒多久,沈雲亭就要被外放去邊關一個偏遠之地。
驟然要分離,嘉禾心裏滿是難過不舍和擔憂,沈雲亭卻異常平靜。大約是不想讓她擔憂才故作鎮定吧。
沈雲亭出城那天,嘉禾追到了城門口送行,她嘴笨,心裏藏着千言萬語,臨了卻只來得及告訴他:“我一定會想你,每天都想你,很想很想你。”
回應她的只有沈雲亭冷漠遠去的背影。
沈雲亭離去後,嘉禾每天都會寫信給他,盼着收到他的回信。可是整整一年,她從未收到過回信。
收不到回信,嘉禾心裏放不下擔憂。第二年開春,她獨自一人背上行囊去了邊關找他。
見到他第一眼,嘉禾吸着鼻子,眼眶微紅,用這輩子能喊出最大的聲音告訴他:“我好想你。”
她在信裏寫了好多句想他,他都沒回,現在她過來了,他可以當面回她了。
沈雲亭臉上絲毫未見久別重逢後的喜悅,疏離的臉上透出一絲厭煩:“你來做什麽?”
嘉禾擦了擦被風沙和汗水糊住的臉頰笑了笑:“我想未來的夫君了,過來陪你。”
“你想未來的夫君?”沈雲亭臉上浮起一絲厭惡的冷笑,“說出這種輕浮的話,你知不知道什麽叫羞恥?”
期盼已久與他重逢,嘉禾怎麽也未料到他會這麽說,抱着包袱站在一邊紅了眼睛手足無措,低頭過了好一會兒,咧開嘴笑了笑,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梗着嗓子小聲道:“我知羞的,你別生氣。我太着急了,還沒成親就急着想占便宜喊你夫君,被拆穿了,嘿嘿,是我不該的,我……我再也不提了。”
邊關疾苦,風沙迷眼,嘉禾陪着沈雲亭跨過荒漠一座又一座的沙丘,扛過重重艱險。三年過後,沈雲亭從邊關調回京城。
沈雲亭已及冠,本來他們的婚事該提上日程。可在這個節骨眼上,沈雲亭生母的病忽然加重,不久撒手人寰。
沈雲亭生母下葬的那天晚上,他頹廢得像只受傷的小獸,嘉禾抱着他,将他緊緊摟在懷裏,整整一夜他們就這樣彼此依偎。就像在邊關的那三年,目及之處只有彼此。
生母剛去,沈雲亭并無心思成親,他們的婚事便擱置了下來,這一擱就擱了幾年。
這幾年裏,沈雲亭以驚人的速度升遷。
江太傅給他賜字思謙,是想讓他懂得謙遜,可他冒頭的勁十足,這個字顯然是白取了。
出仕短短幾年便爬到了正二品的位置。
即使止步于此,他也已是所有人眼中的傳奇。
沈雲亭顯然不甘止步于此,他做事從來都是不做到最好誓不罷休,要做就做群臣之首。
可這談何容易,越往上爬越艱險。他在朝中根基尚淺,想出頭只能靠博。
每一次升遷都是一場拼上全部身家的豪賭。
一年裏光是刺殺,就經歷了九場。每回都是嘉禾幫着清理傷口,她心疼但從不會當着沈雲亭的面哭。
後來他取代了他爹沈翺,當了大邺丞相,站到了群臣之首。
從前受盡欺淩的少年終于揚眉吐氣一雪前恥。
轉眼距他們定下婚約已過去七年,沈雲亭還未與她拜堂成親,外面嘲諷她的閑言碎語多了起來。
嘉禾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可心底某處止不住隐隐發疼。
沈雲亭好像早已忘記了這個婚約。
永寧侯府出事前的一個月,是沈雲亭生母的忌日。嘉禾帶着小酥餅在他府邸等他,等到黃昏,他才回府。
他喝得很醉,腳步虛浮。沈雲亭酒量極好,很少有人能灌醉他,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才醉成那樣。
嘉禾扶他進了屋,擰了熱帕子替他擦臉,卻被他一把攬進懷裏。
沈雲亭給了她這麽多年來第一個吻。他們就這樣有了夫妻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