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接到武林盟發出的追殺令時,任鵬飛已經踏進雲南境內,正朝大理趕去,周墨潭的婚期将近,生意也只好先放一邊,免得到時候趕不上參加婚宴。

武林盟此次發出的追殺令懸賞銀兩多達千兩,與殺了數十人的鳳嬌嬌不相上下,看見追殺令時,任鵬飛還以為是哪個作惡多端的惡人,仔細看來,不禁莞爾,武林盟此次會開出如此之高的價錢,惱羞成怒的成分居多,畢竟人居然是在武林盟總壇跑出去的!

被殺之人是青山派掌門白川,任鵬飛印象中,這個年逾不惑的掌門并無多少本事,在江湖中連個熟臉都混不上,任鵬飛之所以會知道這人的存在,是因為身為中原第一城的城主,與江湖有着千絲萬縷的連系,若想在江湖中混得不錯,就得知己知彼,就算不能知道所有人的事情,至少得清楚整個武林總共有幾個門派,在江湖中地位如何,他們的掌門分別是誰,免得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這樣的一個小門派的掌門,若是平日真被人殺了,估計也不會引起多少人注意。可這次他居然是死在武林盟主的府中,并且還是在武林盟主之子周墨潭即将大婚的時期被人殺害,周炎大怒,江湖中人義憤填膺,也不乏起哄湊熱鬧之徒,原本只有三分的事情,也被鬧滿十分,更何況,這人明明都被抓了,眼看就要受刑了,這節骨眼上居然跑了!

武林盟主的府中,各大門派掌門多半在場的時候,一個不怎麽會武功的小小犯人,就這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跑了,這些人沒氣出毛病來算好了,一怒之下,也不管這人犯的到底是何罪,總之是賞銀千兩,不論死活逮住就行!

任鵬飛并沒有親歷此事,但看完追殺令再派人出去打聽一番便能把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雖然賞銀千兩是個無比誘人的數目,但任鵬飛絲毫不以為然,一是這些銀兩他這個中原第一城的城主根本不放在眼裏;二則是這次出門在外,一切事宜他只打算速戰速決,根本不想再牽扯更多麻煩;三嘛,他私以為這個叫小江的青年也蠻倒黴的,且不論他為什麽殺死白川,單位這事惹上整個武林這點,就真是倒黴到家了。

被官府抓住頂多以命抵命,被江湖中人圍剿,那些人仗着正義之名玩出的手段卻能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實在話,在江湖中混久了,任鵬飛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肮髒,只不過向來不點破罷了,免得成為衆矢之的,引來滅門之災。

任鵬飛沒把心思留在懸賞追殺之事上,到了一處驿站換車換馬休整完畢,便又出發。

此去大理,有水路陸路可選擇,走水路,便去岸口乘船直上前往大理然後再換馬趕到點蒼山,比起陸路來多費不少工夫,但任鵬飛思及追殺令一事,想來這段時間江湖中人在一路上設下抓捕小江的陷阱肯定不少,走陸路會更麻煩,便只好改走水道。

從大理治下的某個小縣穿過趕往洱海岸口途中,馬車驚擾一個穿街而過的小孩,任鵬飛的手下撲出去把人抱住護穩,任鵬飛聞聲揭開車簾詢問:「可有撞傷?」

「回城主,無事。」

「給小孩留下些銀兩,咱們趕緊出發。」

「是。」

短短的停留之後,一隊人馬又繼續趕路,卻不知一個一身是血、蓬頭垢面之人出現在他們方才停留的地方焦急轉望,把周圍的百姓驚吓得四處逃竄也不自知。

這人就是從武林盟主府上逃出的小江,這幾日一路上他好幾次險些被人抓住,又以一身讓人瞠目結舌的敏捷身手僥幸逃離,卻在逃跑途中被飛出來的暗器所傷,現在身上都還埋有幾把飛刀,每當他一行動就不斷深入,讓他的傷口無法自行止血更無法愈合,血流得他嘴唇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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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身上見血,他都有狂躁殺人的沖動,可都被他硬忍下來,經過白川一事,小江已經隐隐察覺,殺人是不對的。

小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這個小縣城裏,然後躲在小巷中痛苦地調息,在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見讓他眷戀不忘的聲音,便再顧不上身體的傷,以最快速度來到聲音傳來的地方,可除了街道上見他可怕模樣不斷逃竄的平民外,他根本未見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在哪!在哪!在哪!

小江焦急的在原地亂竄,無意間對上一個瑟縮躲在街角的小孩的雙眼,他正是方才差些被任鵬飛的馬車撞上的那個小孩。只見他又驚又怕地看了一陣雙眼通紅的小江後,突然意識到小江想要找什麽,便伸出手,指出任鵬飛馬車離開的方向。

「他、他們往那邊去了……」

小孩話未說完,小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眼前,小孩不由一呆。

任鵬飛壓根沒想到後頭有人正朝他們追來,為了在日落前趕到岸口便一路快馬加鞭趕路,終于在原定的時間趕到目的地,然後他讓屬下與船家聯系,不久後租得一條船,趕着馬車上了船後,任鵬飛便讓船家快些開船,自己則鑽進船上小房間裏睡覺。他沒有內力,好幾天的趕路幾乎消耗盡他的體力,他必須趁這個時機好好休息。

船離開岸口約兩三百米後,一個髒兮兮的人影終于奔到任鵬飛剛剛停留的地方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人就問:人呢,人呢!

小江就算腳程比馬快,也被身上的重傷拖累,加上失血過多,便慢下不少,更有好幾次差點站不起來,僅僅是憑心中的一股急切和毅力堅持到現在。

岸邊的人見小江如此焦急,且這日來租船的也就任鵬飛一行人,馬上明白什麽,便指着遠處的小黑點道:「你來晚了,人都走這麽遠了。」

小江望向江面的小黑點,甩開手中的人,撲通一聲跳入水裏,直把岸邊的人吓得夠嗆,還以為他想不開跳水自盡。正要下水救人時,小江又冒出來了,朝着船只離開的方向拼命地往前游。

只不過小江劃水的速度沒有在河邊長大真正會水的人快,人家在水裏劃拉兩三下就把小江給拉住往回扯了。

「小兄弟,你再快也快不過船,你還不如再租條船追上去呢!」

無奈小江實在太過執拗力氣又大,在水裏拉住他的人差點溺水,只好先勸,又告訴他,前面租那條船的人曾說起是要去點蒼山,若他真有急事,租一匹馬走陸路趕過去,絕對能趕上。

小江一聽,掉頭往回游,顧不上一身的水,拖着傷去找馬,結果還真讓他看見一個中年人騎馬朝岸口而來,眼一亮,直接撲上去把人從馬背上硬拽下來,自己翻身上馬,馬受驚不聽話,朝前胡亂跑了幾步用力踢踏揚起前蹄,小江好幾次差點被甩下來,最後咬牙下馬,用通紅的眼死瞪一陣這匹馬。

也不知怎地,受驚的馬老實了,小江終于在被搶馬的中年人回過神罵咧咧跑過來奪回自己的馬前上馬,策馬朝通往點蒼山的唯一道路狂奔。

也許是誰也沒預料到,好不容易才逃出武林盟總壇的小江居然會掉頭直奔點蒼山,走的還是經常有人來往的交通要道,因而這一路上快馬狂奔,竟沒有幾個出來攔路的人,比起之前逃避獵殺躲躲藏藏,速度明顯快了不少,只用一夜工夫,就趕到點蒼山腳下。

擡頭仰望高聳入雲的山頂,小江沾染血漬的臉上,一雙因為多日不能休息,早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沒有對前路的迷茫,身上的一切痛苦都不算什麽,由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找到他的江南。

在找到之前,任何事物,任何人都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小江下馬,朝山頂飛奔而去。

他一身的血,太過顯眼,無數人認出他就是那個被武林盟下了追殺令的小江,一千兩的數目實在讓人眼紅,而且這個人現在就在眼前——

之前為了逃,小江可以躲,但現在,他的心裏只有找尋的期望,便再看不見其他的一切,看不見攔路的人,看不見光影錯離的刀劍暗器,但凡阻他前進,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他身上流出的血和別人的血把他染得如同浴血而出時,小江來到了山頂。

中原第一城城主任鵬飛不遠千裏而來,周炎怎能不親自出來迎接,在大門前不過才寒暄幾句,便有人前來通報,被下了追殺令的小江正朝總壇方向殺來,路上試圖攔截他的江湖俠士不是死便是傷得無法動彈。

之前還不曾把小江放在眼裏的周炎震驚,任鵬飛也不由地挑挑眉。

周炎冷色道:「這人此時身在何處?」

周炎的手下一頭的汗,臉色難掩驚慌:「回盟主,他的速度非常之快,不過盞茶工夫,已經殺到半路,小的一路趕回來報信,已經耽誤不少工夫,恐怕——」

這時,前方倏地傳來的一聲慘叫生生把他的話截斷。

任鵬飛凝目一望,只見遠處一個身影被什麽給擲到天上,又重重摔下,倒地時沉悶的一聲,隔得老遠,似乎都能聽見。

周炎足下一點,人已經飛了出去,任鵬飛沒動,內力盡失之後,他最不想的便是人前出頭,寧願老老實實躲起來避開一切有可能惹火上身之事,更何況他現在只是客,若是主人不要求,貿然行動只怕會喧賓奪主引人微詞。

周炎落地的時候,那個傳聞中的小江終于出現在任鵬飛眼前,遠遠一望,他只看見一個渾身浴血的身影,并未看清此人長相。

這人一路迎敵殺上武林盟總壇,面對的江湖中人武術或許良莠不齊,但不可能一個真正的高手都沒有,就算真的沒出現高手,這幾日來對付這麽多人,就算不受傷也差不多累壞了,可他還能手持一杆長槍穩妥地走出來,不得不讓任鵬飛側目。

就在任鵬飛把探究的目光落在這人身上的同時,這人似有所感目光越過逐漸聚集起來把他重重包圍住的人們直直朝他望來,這一眼對望,任鵬飛的心莫名一悸。

身為武林盟主,周炎的武功自是不容置疑的,他的武功已經高強到不用雙眼,僅從空氣的流動便能察覺對手的一舉一動,此時,他感覺這個叫小江的青年明顯地怔了一下。

他覺得這個是好時機,已經古稀的他縱然武功高強,但面對敵人時從來都不曾放松過警惕,他覺得與其不探清對手深淺輕易冒險,還不如趁對手松懈時一招制敵!

所以他站在小江不遠處時,并沒有立刻出手,而是觀察這個小江到底有多厲害,可小江卻突然停下了進攻,就在周炎出手的時候,小江的身影只是一閃,便消失在眼前,周炎揮出去的一掌只堪堪碰上小江的背,卻也因這一掌,讓小江的速度更快幾分。

在衆人因小江的突然消失不禁發愣的時候,任鵬飛卻清晰地感受到一陣帶着濃濃血腥味的風正朝自己撲來,他想躲,可事實上,他甚至沒來得及挪動一下腳步,一只染血的手驀地抓上他的手腕。

任鵬飛微微失神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這個人,一雙通紅的眼睛圓睜,手上的勁道卻越發沉重,幾乎要把他的手骨掐碎,痛得他不禁蹙眉。

也因任鵬飛這個微不可察的吃痛臉色,讓抓住他的手頓時緩了不少,随即,面前這人被血染紅的臉上,一張嘴突然咧開,傻乎乎一笑,啞啞地道了聲:「笨蛋……」

随着聲音溢出的,還有一條細長的血絲,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受的內傷,看起來很嚴重,嘴角的血絲越流越多。

任鵬飛伫在原地沒動,小江稍稍側了下腦袋,嘴咧得更開,又道:「笨蛋!我是笨蛋!我是笨蛋!」沙啞粗糙的聲音一個勁兒一個勁兒地重複,嘴裏的血也湧出得更快,但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似乎只要在任鵬飛面前,一切痛苦都不存在。

任鵬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這個人,那麽的陌生卻又那麽的刻骨銘心。眼睛看不見別的東西,耳朵有什麽在不斷的轟鳴,不知何時,似乎有人在他旁邊問道:「任城主,你認識這個人?」

任鵬飛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從未見過……」

他的話,讓小江笑眯起的眼睛驀地睜開,重複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卻越來越無力:「我是笨蛋!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誰在轟然大笑,刺耳非常。

「你的确是笨蛋,自己跑上門來送死!」

「沒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哈哈哈!」

無數人要把小江拉開,無數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可他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抓住任鵬飛不放,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任鵬飛,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不知是誰,掄着一個流星錘狠狠砸在小江的手臂上,卡嚓一聲脆響,他的手終是松開,另一只手卻又不肯死心地再伸出去,結果同樣一聲脆響,兩只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手腕上的力道松開之後,任鵬飛似才終于能夠呼吸一般,頭轉了下,看見周炎已經站回自己身邊,便用有些幹澀的聲音說道:「周盟主,抱歉,在下有些累,可否先去休息。」

周炎不疑有他,立刻叫人來帶任鵬飛進去。

就在任鵬飛轉身欲離開時,見他要走,小江拖着兩只手艱難地欲爬過來,卻被圍在他左右的人拉住一只腳往後扯,望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人,小江再忍不住,朝天狂嘯,這一聲,劃破長空,凄厲絕望的聲音震得人雙耳轟鳴,也讓任鵬飛腳下一頓,卻終究還是頭也不回繼續前行。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被越拖越遠的小江一口鮮血猛地噴濺而出,頃刻染紅冰冷的地面。

「江南——」聲音已經嘶啞,卻不顧喉嚨的撕裂,臉上滿是血漬,拼命去呼喚那個遠離的身影。

「庭花香……信尚淺……最玉……樓……先暖……夢覺春……衾……江南……依舊遠……」

他記得,他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可他為什麽不回頭看他一眼,為什麽?

「……江南……依舊遠……」

苦苦尋找終于得見,可他卻頭也不回地離去,頭也不回。

當年夢醒來,他無影無蹤,這時夢已醒,他走得決絕。

無數的人把他圍住,終于全然擋住他的視線,全身已經痛得麻木,在合上眼睛的時候,一顆血紅色的淚珠從眼角滑落,滴下。

任鵬飛聽見了他的江南,卻裝做聽不見,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疲憊地合上幽暗的雙眼。

周府的下人帶任鵬飛走進客房,下人問他還有什麽吩咐需不需要漱洗一下?任鵬飛一一謝絕,說他只想休息,待下人退下并為他輕輕合上門後,望着緊閉的大門,任鵬飛卻是杵在原處,半晌都不曾移動過。

小腹上早已愈合的傷口又在隐隐作痛,手情不自禁地撫上疼痛的地方,往事一幕幕重現。

沒曾想,他看起來癡癡傻傻,卻仍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并且僅聽過一遍,就把整句晦澀的詞背了出來。

若是孤寂久了需要人陪伴,為何在好不容易出谷之後,見過世間的喧嚣與繁華,還千辛萬苦地來找他?

任鵬飛不懂,就像他決定為淮甯贖身卻從此再不去見她,只派人送去書信一封讓她良禽另栖一樣,他認為這是為她好,可淮甯回信附上他曾經送與她的珍貴珠簪表明彼此決裂後,從此再不見蹤影。

任鵬飛緩步走向窗前的椅子坐下,這一坐,便是數個時辰,直至日落西山,屬下來敲門告訴他晚飯已送到。

被再次關起來的小江沒有死,卻離死只差半步,他不僅渾身浴血身無完膚,四肢骨頭也被敲斷,讓人如丢垃圾一般扔在潮濕腥臭的地面上,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有一絲氣息尚存。

武林中人沒有就地取走他的性命,而是把他當成獻給周炎之子周墨潭的大婚之禮,不僅大快人心,又能揚世間正氣,給天下人一個警示。

白妍直到晚上才聽說小江又闖回武林盟總壇的這件事,等她知道小江被打得半死關在地牢裏時,人已經本能地朝屋外奔去,她的大師兄葉青城更快一步,用身體擋住大門攔她去路。

「師妹,你又想偷偷跑去把人放走嗎?」

白妍一驚,望向面色鐵青的葉青城。

葉青城瞪她:「那個小江殺了師父,是你的殺父仇人,你不想着報仇便也算了,居然還想放人走,你不怕師父死不瞑目嗎?」

白妍臉色煞白,身子發軟,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麽:「不……師兄……不是……不是……」

葉青城看她如此痛苦,也不忍再多加苛責,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帶進屋中:「師妹,夜已深了,你去休息吧,師兄陪你。」

白妍心中太亂,無力的任葉青城帶她入屋內。

等葉青城幫她鋪好床,轉身叫她睡下時,才發現她無聲無息之間,淚流滿面。葉青城不禁心疼,伸手要幫她拭淚,快要碰到時,忽聞她泣道:「師兄……小江不會做這種事……一定是爹他、爹他先對小江做了什麽……」

葉青城的心頓時沉入谷底,一股冰冷陰暗的心情瞬間占據整個心房,白妍還在往下說:「師兄,小江受傷那麽重……他會死的……我不想讓他死……」

葉青城忍了又忍,才終于忍住欲一掌拍醒她的沖動,他瞪圓一雙眼睛,狠狠地罵:「滾他媽的小江!他到底給你下了什麽迷藥,讓你如此念念不忘?他殺了你爹,殺了你親生父親,你居然還幫他說話,還想去救他,你被鬼迷住了心竅了是不是!」

白妍一雙眼睛全是淚光,聲音已然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師兄……」

葉青城氣得一掌拍在床上,白妍在這時毅然轉身離開,葉青城難以置信地看她走離的身影,目眦欲裂。

氣到理智盡失,等到葉青城清醒過來時,發現他從來都是放在心底疼惜愛護的小師妹光着身子躺在自己身下,早已經哭啞了聲音哭腫了眼睛。

頓時湧上的悔恨與愧疚只在心裏停留片刻,便又逐漸散去,不論如何,他終于得到了,不是嗎?

從此以後,加倍愛她呵護她,用一輩子彌補她。

夜深人靜時,黑雲遮月,天下一片蒼寂,守在地牢外的人東倒西歪躺在地上,數名黑衣人站在氣息微弱的小江跟前,先輕手輕腳抱起他,随後迅速把一名不論外形還是穿着都完全一樣的人放在小江躺過的地方。

不過是一盞茶的工夫,黑衣人如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地牢裏,另一個小江同樣奄奄一息的躺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

翌日便是周墨潭的大喜之日,新娘迎過門拜完堂之後,不是送入洞房,而是與來喝喜酒的衆武林中人一道來到比武臺前,觀看惡人小江受刑。

一身黑臭血腥的小江被綁在木杆上,身子垂軟,一聲不吭,似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下面堆滿幹柴,周炎高坐于上,滿意地看一眼身旁的新人,擡頭看日頭高照,時辰已到,他手一擡,便立刻有人在木柴上澆上油,等他把手放下,點燃的火把便丢進了柴火堆中。

新娘的蓋頭已經揭下,眼前的一幕讓她不禁微驚地把鼻嘴捂住,一身紅衣玉樹臨風的周墨潭伸手輕拍她的背,似在無聲勸慰。

任鵬飛隐于角落,看臺下衆人各色各樣的神情,有同情有不屑有看好戲也有不以為然,卻不知他自己,是何種面目?任鵬飛從頭到尾沒看一眼臺上的人,在火把人完全覆沒時,轉身離去。

等臺上的人燒成一堆灰炭,臺下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時,白妍披頭散發跑到臺下,哭得肝腸寸斷,直至哭昏過去,默默立于她身後的葉青城才上前把她抱回去。

清風拂過,吹起沒來得及收拾的塵灰,吹散在四處,似是誰在無聲嘆息,不過是一場鬧劇。

渡厄城——

一輛馬車停在一座看似再普通不過的宅邸前,早守在外頭的下人正要上前去迎接,馬車上的人早迫不及待地沖下來,還未等人看清,人已經消失在門外,只餘下一股淡淡的清香。

等這道不掩芳華的倩影匆匆出現在一間小屋外頭時,見她的人都低頭恭敬地輕喚一聲:「華夫人。」

「人呢?」

「在屋內,還在昏睡。」

随即門口吱呀一聲打開,風韻猶存的婦人走入屋中,筆直朝床邊走去,先是去看床上人的長相,洗淨之後的臉,竟與她有七八分像,手頓時顫抖不已。好不容易才穩住心跳,她向旁人示意,立即有人上前把昏睡的人上衣解開,小心翼翼把人翻過來背對他們,一身大小不一的傷疤,看得婦人雙目微紅。

「肩胛下三寸……」

夫人默默喃念,用手仔細比對,随後拿出一個小瓷瓶,在背上比出來的地方倒出瓶中的液體,用絲巾輕擦幾下,很快,一個蓮花形的紅色胎記逐漸浮現。

夫人看着這個胎記,再忍不住撲在他的身上用力哭泣。

「娘的兒呀,娘終于找到你了!」

再看孩子一身的傷以及蒼白如紙的臉色,婦人心如刀割,她咬牙用力道:「用最好的藥,請最好的大夫,一定要治好他,一定要治好他!」

在二月雨水最豐足的時候,一輛馬車在清雨迷蒙中緩緩駛來,穿過長長的青石板甬道。甬道的最深處是一座高聳巍峨的城樓,城樓的九米高大門之上,被雨水浸濕的黑底「渡厄城」三字,蒼勁有力龍飛鳳舞。

當下人敲響書房的門時,任鵬飛正與手下在屋內商談城中的一些較為重要的事情。

若有要事向手下交代時,任鵬飛向來會囑咐下人如無必要,不可前來打擾,現在事情正談到緊要處卻被生生打斷,再如何小心謹慎的敲門聲也同樣引來任鵬飛的不悅。

任鵬飛壓低聲音,隔着門問道:「什麽事?」

門外傳來的聲音格外小心翼翼,「城主,有人求見。」

任鵬飛不由凝神:「什麽人?」

身為中原第一城的城主,每日來求見于他的人絡繹不絕,除非必要,否則他不會親自去接待,不然光是接待這一事就能把他累死。而守在書房外頭的下人,不但值得信任,且跟在他身邊基本都有五六個年頭以上,熟知他的每個習慣,知道若非來客身分顯赫或比較重要,就不要來通知他,讓管事的人随便去應付一下便可。

現在聽到下人直接來傳,任鵬飛不禁去想,會是哪位重要人物在大清早的親自來訪。

屋外的人頓了一下,方答:「城主,來者沒有報出名號,管事也認不出這人是誰。」

任鵬飛的眉間的皺褶又多了一條:「不知道來者的身分,你就跑過來通報?」

屋外的聲音急促了些:「城主,這個人實在太詭異了,沒有一個人能攔住,凡是接近她的人全都莫名其妙昏過去了,若不是不知道路,估計她還會硬闖進內院。」

「什麽?」任鵬飛雙目一凜,從椅子上站起,立刻有人眼明手快地跑去打開書房的門。

任鵬飛走近前來通報的下人,接着問道:「這人現在在何處?」

「在前院的洛水亭裏。」

任鵬飛朝屋外踏出腳步,繼續道:「來人共有幾個,是男是女?」

「兩個人,闖進來的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婦人,背着一個孩子,孩子被包得嚴實,看不清模樣。」

「婦人?」任鵬飛腳下一頓,眼中有什麽一縱即逝,「她說了什麽?」

緊跟在他左右的下人趕緊搖頭:「城主,這個婦人好似不能說話,一直都是比手畫腳,大家看了好半天才明白她想說什麽。」

聞言,任鵬飛的腳步不由慢下,正當下人狐疑間,他又開始大步流星朝洛水亭走去。

等任鵬飛看清背着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亭子裏躲綿綿細雨的人時,便不知不覺停下腳步,他沒猜錯,來者便是鬼婆婆的唯一弟子,曾經帶任鵬飛他們進入萬惡谷中的啞姑。

啞姑擡起頭,便看見了站在絲絲細雨中的任鵬飛,不禁抿起幹裂的唇,伸手輕撫纏在身上的背帶。

任鵬飛再朝她走近幾步,終于看清啞姑臉上的青白和難掩的疲憊憔悴,放在身側的手握緊又松開,揮退守在這個院裏的其他人後,兩三步走近亭子裏。

正當任鵬飛猶豫着要不要問啞姑為什麽來找他,是不是鬼婆婆的吩咐,又或是問鬼婆婆是不是又想起什麽事情打算繼續折磨他時,啞姑低頭把纏在身上的背帶松開,随後背對任鵬飛,示意他把背上的人接住。

任鵬飛只好先把話壓在肚子裏,伸手去接啞姑背上的孩子,當孩子的身子整個落入任鵬飛雙臂間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好輕。

不由得低頭去看懷中的孩子,卻只看到一張緊緊抿起的蒼白的唇和尖尖的下巴,一張不及巴掌大的臉被烏黑的長發遮住了大半。

啞姑湊上來,伸手撥開覆在孩子臉上的頭發,讓孩子的臉完全顯露在空氣中,最後深深看一眼,留戀地在小小的臉蛋上輕撫一下,啞姑擡頭望向任鵬飛,眼睛裏透露着些許希冀的光芒。

任鵬飛什麽都沒說,靜靜地看着孩子小小的臉蛋,盡管蒼白如紙,盡管瘦弱不堪,精致的五官仍能看出孩子的清秀。

任鵬飛的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好半晌,才啞着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啞姑一臉哀傷地看着孩子,用手比劃着告訴他,孩子受了很嚴重的傷,她已經竭盡所能卻仍救不了她,這次千辛萬苦地從萬惡谷趕來,就是希望他能夠想辦法救這個孩子。

「鬼婆婆呢……」

啞姑的雙眼通紅,忍了半天,才伸出手回答:她死了。

三個字一句「她死了」,着實讓任鵬飛驚愕萬分,呆呆看着啞姑,半晌才問道:「她是如何死的?」

鬼婆婆毒術醫術之高明詭谲,幾乎讓任鵬飛忘記她還是個人,是個會痛會老會死的人。現在乍聞她已死的消息,一時間竟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啞姑忍着悲痛,艱難地用行動告訴任鵬飛,鬼婆婆先是被抽幹一身真氣,奄奄一息之時,再被人一把掐斷脖子而死。

啞姑提及鬼婆婆被抽幹真氣一事,莫名讓任鵬飛想起八個月前青山派掌門白川的死,據聞,正是真氣枯竭致死。思索至此,任鵬飛已經明白大半,在萬惡谷那段時間,他便看出鬼婆婆看管那人甚嚴,寧願他爛死在谷底也不願放他出去,現在他出現在點蒼山,鬼婆婆估計不是不攔,而是已經沒辦法攔住他了。

懷中的小孩突地咳了一聲,啞姑頓時緊張地自懷中掏出一個瓶子倒出一粒藥丸塞進孩子小小的嘴裏,事後看到任鵬飛微蹙起的眉,便告訴他,這是她從鬼婆婆那找到的靈藥,可以給孩子續命,但現在,藥丸已經不多了。

任鵬飛随即抱着孩子往自己住的庭院走去,讓啞姑跟在他身後。其間叫來下人把城中的大夫請來,順便把與寧軒隔壁的明閣打掃幹淨。任鵬飛走進屋裏才把孩子輕輕放躺在床上,早獲知消息趕來的任程飛已經賊頭賊腦地探了過來,好奇地上下打量床上的這個孩子。

「哥!」

「嗯?」任鵬飛細心地給孩子蓋上被子。

「你太不應該了!」任程飛哀其不争地深深嘆一口氣,拍拍兄長的肩膀,「竟然讓你的女兒我的親侄女流落在外這麽多年。」

若是平常任程飛開這種不着調的玩笑,任鵬飛肯定會無奈地瞥他一眼,但此時,他只是無言地凝視躺在床上的孩子,任程飛一見兄長沉重的臉色,原來只有三分猜疑的心頓時暴漲至九成。

他驚疑不定地湊過去,再仔細看一陣小女孩的眉目:「哥,難不成,她真的是你的女兒?」

任鵬飛淡淡地道:「你怎麽看出來的?」

任程飛擡頭再看他,嘴巴張得能吞下一個雞蛋。

任鵬飛伸手幫他合上下巴:「說!」

任程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指着小女孩道:「你不覺得她和你長得很像嗎?」

「哪裏像?」任鵬飛低頭專注地看。

「嘴巴、鼻子,還有耳朵都蠻像的,總之看起來就是像……哥,她真的是你女兒?」

難怪任程飛不相信,盡管自己的兄長是一城之主,但向來潔身自好,年過三十,除了曾經和京城名妓淮甯交往甚深外,真沒見他和其他女人有過牽扯不清的關系,別說妻妾了,甚至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正當任程飛以為清心寡欲的兄長此生會不會古老終身時,憑空之間突然冒出個五六歲的女兒,如何不讓他震驚。

任鵬飛從孩子身上收回視線,微不可察地輕嘆一聲,對弟弟說道:「她叫青青。」

他沒有正面承認,但聽他這麽一說,任程飛心中也有了個底。

「哥,孩子的娘是誰,怎麽不把她一起接回城中?」

任鵬飛沒有回答,正當任程飛忍不住再追問之時,大夫來了。

專門在渡厄城中當值的大夫醫術自然精湛,經過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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