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任鵬飛被人扶着進門時,任程飛才匆匆忙忙地出來,披頭散發,衣袍敞開,看得出來才從床上起來不久。

「哥,我總算見着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好久——」

他一走近,任鵬飛右手便搭上他的手臂,重重一按,頓時令他吃驚地收聲。

「你們找個人送冷姑娘去客房,看看冷姑娘還有什麽需求。」向身邊的人吩咐完畢,便走近弟弟,于他耳邊低聲道,「程飛,扶大哥進屋,大哥舟車勞頓,身心疲憊,實在有些走不動。」

任程飛傻傻地應:「哦。」

轉身走向正屋時,任程飛的侍衛隋也便立在一根柱子旁,任鵬飛走過他時,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不在,辛苦你了。」

「大當家言重,這是隋也職責所在。」

任鵬飛只是一笑,拖着弟弟進屋。

「哥,怎麽了?」

一進到屋中把門關上,任程飛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

任鵬飛無力地坐在床上,一雙厲眸卻筆直地射向弟弟:「你怎麽跑到黔中來了,城中之事就這麽放着不管?」

任程飛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哥,反正城裏的事你不用擔心!而且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突然不告而別,我能這麽着急地過來找你嗎?」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任程飛撇嘴巴:「你想找聶穎,知道他在哪,不就知道你在哪了麽?」

任鵬飛怔了半晌,随後輕輕一嘆:「唉,找我幹嘛呢,大哥還能出什麽事?程飛,你擔心我不假,可能讓你不顧大哥的吩咐硬是跑過來找,恐怕是別人的意思吧?」

「別人的意思?」任程飛一愣,「哥,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看了對面的人半晌,任鵬飛忽然淡淡一笑,「罷了,已經沒有時間讓我慢慢去查了。」他向弟弟擺手,「程飛,過來,哥哥有些事要同你說。」

任程飛走過去,依他所言,坐在兄長身邊,「哥,你想說什麽?」

「把你的城主令給我。」

任程飛立刻從衣服裏面掏出來遞給他。

「這個……」摸着還帶着熱氣的權杖,任鵬飛若有所思,「大哥要收回來……」

「大哥想要便要,本來就是你的。」任程飛笑着說。

「不。」任鵬飛搖頭,「是爹和娘留給我們倆的。之所以由我管,是那時候你還未長大,渡厄城,我本該要盡心盡力維護才是,可是如今——」

「如今什麽?」

任鵬飛擡頭,看了一眼燭火,又看向身邊的弟弟,道:「如今這渡厄城,恐怕是要毀在我手裏了。」

任程飛吃驚地瞪大眼,「哥?」

把權杖放在一處,任鵬飛伸手輕撫他的臉頰,最後拉過他的手,自任程飛十二歲之後,任鵬飛已經極少待他如此親昵,對于依賴兄長的任程飛而言,此時卻不覺得有絲毫喜悅,一顆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哥,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城中出了什麽事了,是不是我……我真的做錯事了?我不該來這的對不對,我應該回城裏的才對,是不是,是不是?」

任鵬飛只是含笑看他,如他少時,溺愛地于一旁看他玩耍一般。任程飛卻急得快要哭了,「哥,你說話呀,程飛真的做錯了,對不對?」

「不是。」任鵬飛輕輕搖頭,「錯的是大哥,不關你的事……從頭到尾,是大哥的自以為是害了你們……程飛,現在你靜靜聽我說,別說話,就聽大哥說,記住,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定要照辦,好嗎?」

任程飛看了他良久,才點頭:「好。」

任鵬飛笑了笑,握緊他的手,用他們彼此才聽見的音量說話,「接下來大哥說的事,你絕對不能告訴第三人。你明天一早立刻趕回渡厄城,然後帶着青青和啞姑悄悄離開,記住要掩人耳目。大哥以前在長安城的未央郡內偷偷買了一處民宅,你們趕去這個地方,去當地一家名叫德仁齋的酒樓找姓甘的掌櫃,他會帶你們去,以後你們就暫且住在那裏。記住,為防別人認出,你們三人最好喬裝打扮一下,到了地方也要切記不可随意出行,有什麽需要,皆同甘掌櫃商量。」

「哥——」

任程飛張嘴欲言,被任鵬飛制止,「程飛,別問,大哥現在沒什麽力氣詳細與你解釋了,這些事,你以後會知道的。」

任程飛只好住口,可沒過多久,仍忍不住問:「哥,那你呢?」

「大哥還要留下來去辦一些事。」

「是為了聶穎?」

任鵬飛略頓,方才輕輕點頭,「嗯。」

「哥,為什麽你不讓我留下來幫你?」任程飛不笨,只是比較年輕,他開始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也隐約明白自己的兄長要去辦的是什麽樣的事情。

任鵬飛疼愛地摸上弟弟神似母親的俊臉,笑着說:「若留下了你,青青該怎麽辦?程飛,哥哥是信任你才會委托你去辦這件事,你不會讓大哥失望的,對吧?」

任程飛再無言,只是含淚把眼前越發清瘦的兄長抱在懷裏。

「哥,程飛再糊塗,這種時候,也不會再出什麽岔子,青青我一定會安全地帶她離開——只是,你一定要來找我們,一定要來找我們——」

「好,大哥答應你……」頭枕在弟弟逐日堅實的肩膀上,任鵬飛再無憾地合上雙眼,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意。

任鵬飛與弟弟聊了一夜,第二天,便送弟弟出門,離開之前,任程飛還鼓着嘴嘟嘟囔囔,說什麽大哥真過分,才見了一面就把他趕回去處理城中事宜,他還沒在黔中玩夠呢。

旁人聽了皆是會心一笑,這位二當家都這麽大的一個人了,孩子氣卻是一點也沒減少!

大家都以為任程飛是被任鵬飛趕回去處理城中的事情,畢竟他現在可是一城之主,哪有這麽多空閑四處游玩?所以沒有人對任程飛的突然離開産生任何懷疑,畢竟大當家斥責弟弟可不是一回兩回了。

當任程飛坐上馬車咕嚕咕嚕離去時,沒有誰知道,他曾偷偷揭開簾子,不舍且悲傷地看着兄長伫立于門外的身影。

終于把弟弟送離這個是非之地,任鵬飛還未能松一口氣,一件讓他更震驚的事情傳來,太子已經奉天子之命帶兵趕到了黔中!

這對任鵬飛而言,無疑是一件噩耗,因為江穎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等,只要知道太子的确切位置,他一定會放手去搏,然對他而言,卻是連一刻準備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必須馬上找到江穎,黔中雖不大,可于茂密山林中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在這個時候,要找江穎,最快的方法,便是于太子所在的地方附近找!

本來任鵬飛還想花幾天時間召集人馬,如今事态緊急,他也顧不上其他,千方百計派人打聽江穎的消息,也于這段時間內,冷蝶兒突然不見蹤影。

聽到手下報告的這個消息,任鵬飛心底一沉,明白這冷姑娘怕是自己跑出去尋人了。

若她尋不着也便罷了,只要她平安無事,對江穎也算是個交代——這也便是任鵬飛硬要留下冷蝶兒的原因。既然江穎不欲她參與此事以求保她一命,那麽任鵬飛自然也想幫他一幫。

現在冷蝶兒跑了,若她真有那個本事找着江穎,會有兩個可能,一是再度被江穎支開;二則是與江穎一同去刺殺太子——

任鵬飛思及時,心中莫名有些煩躁,不禁揉了揉頭上的穴位,實在也不知是心煩他們的自作主張拿命開玩笑,還是惱怒生死關頭陪在江穎身邊的人卻是別人……

如今天下人都在尋江穎的消息,渡厄城再厲害也沒有世間之人的手腳快,除了派人去尋,索性直接從江湖中人那裏直接打聽最新消息。

對于心急如焚等候消息的人而言,時間每過一分都是煎熬,而任鵬飛就這般熬了三天四夜,終于于一日子時,正要和衣而眠時,等到了他想等的消息——

太子府中傳來動靜,有刺客趁夜深人靜闖入府中。

任鵬飛二話不說當即動身,可腳才踏出屋門,便有一人擋在前面,定睛一看,任鵬飛大吃一驚:「隋也!?」

這個早該在幾日前随任程飛回渡厄城的護衛怎會在此?

「你怎麽會在這裏?」任鵬飛雙眼如炬,「程飛呢!」

「還在回渡厄城的路上,屬下是偷偷跑來的。」隋也依舊面無表情,微低垂視線,靜靜道:「大當家,千萬別去。」

任鵬飛頓了一下,凝息問道:「你是說太子府?」

隋也點頭。

任鵬飛聲音微冷:「那是為何?」

「那是個陷阱,去的人,都會死。」

「那麽,太子也是假的?」

隋也遲疑一陣,似在掙紮猶豫,終還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任鵬飛只覺得血液在這一刻直灌入頂,令他呼吸變得困難起來,他握緊雙拳,幾是咬着牙道:「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我不想看着你去送死。」這次隋也回答得很快。

「哦?」

隋也不知看向何處的雙眼顯得有些飄渺,「大當家,你死了,二當家和青青小姐該怎麽辦?」

任鵬飛看着隋也沉默,半晌伸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口氣沉重地道:「隋也,不管你曾經做了什麽事,聽你這一句話,我就知道還能信你。隋也,若你還有這個能力,程飛和青青就拜托你了。」

說罷,任鵬飛越過他,義無反顧地離開。

「大當家!」

任鵬飛回頭,看向來面無表情的隋也此刻總算露出的些許慌張,笑了笑,說:「隋也,那一年,我沒有救錯你。」

任鵬飛走了,隋也無力後退一步,背靠上牆壁,一臉惘然。

等任鵬飛帶人趕到時,位于城郊的太子臨時府邸已是火光一片,層層守衛在府邸之外的軍隊如一根根木樁包圍住偌大的一片屋舍,火紅的火焰把他們的一張張臉孔點綴得森然。

火光映影之間,火焰不時爆炸沖天,伴随着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隐約之間,還聽見人的哭泣咒罵和打鬥聲,夜幕與火光交織,從府中逃出來的每一個人,都被守在外面的士兵一刀砍成兩半,屍首不久便遍布地面,血腥的味道被風吹散,這一幕情景,如同煉獄般令人頭皮發麻。

站在山上的任鵬飛一顆心頓時揪緊,正要闖進去找人,卻于無意間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也正準備從夜色之中竄進火舌恣意蔓延的地方。

任鵬飛趕緊向身邊的手下使了下眼色,只見這位手下手中的長鞭一揮,頓時把這道身影給卷到他們面前,丢到地上。

被丢在地上的這道身影翻了幾個滾,狼狽不堪地爬起來一看,頓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任鵬飛,你攔着我幹什麽!」

「冷姑娘為何會在此地?」

冷蝶兒嘲弄地看他,冷哼一聲:「你又為何會在這裏?」

任鵬飛笑了,負手朝她走去,一邊搖頭,一臉的意味深長:「冷姑娘行事太過鹵莽,你可知——」

冷蝶兒頓時被吊起胃口,「可知什麽?」

任鵬飛朝她伸出左手,拳中似乎握着什麽,正在慢慢打開,冷蝶兒不禁屏息去看,一名男子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立于她身後,慢慢舉起手刀,只聽哎一聲,冷蝶兒雙眼一合,嬌軀倒地,而任鵬飛攤開的手掌裏,什麽都沒有。

他看了一眼立于冷蝶兒旁邊的屬下,放下手,背過身去淡淡地吩咐:「找個人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去,看着她,不準她再私自行動。」

本來人手便不夠,這時候少一個人便是少一分希望,可等任鵬飛看着手下把冷蝶兒帶走後,又回過頭看着站在自己身後的一幹部下,沉吟一陣,突然道:「這裏的人手恐怕不夠,你們全都回去再籌集人馬,等集滿了三百人再來見我!」

一幹人馬趕緊行動,有一身分較高之人留下猶豫地道:「大當家,您呢?」

「我?」任鵬飛挑眉,「我在這看着。」摸出系在腰上的彎刀,勾唇笑,「沒有什麽可擔心的,這世間,能傷得了我的人,已經沒幾個了!」

他不遠的身後,火光逐漸吞噬整座山莊,火光映得他身後一片通紅,任鵬飛這一笑,如地獄之中的修羅再現,血腥而殘忍,冰冷且無情,看得人心驚膽顫。

所有的人都被他支走了,面對火光,任鵬飛疲憊地卸下一身僞裝,彎刀「锵」地掉在地上,他撫着小腹慢慢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視前方,大火狂妄地直沖雲霄,幾乎要把黑夜吞噬,他看着這如同能夠毀滅一切的火焰,靜靜地,靜靜地笑了。

大火仍舊恣意侵略所能到達的每一處,當山莊外頭的血液凝聚成一條小河逐漸蔓延時,再也沒有一個人從大火之中逃出來,除了不時傳來的爆炸聲和火焰直沖入天的噗噗聲,火焰之處,再聽不見其他聲音。

這時的天與地,正處于晝夜交替的時段,最黑最寂靜的一刻,守在山莊外頭的軍隊如同鬼魅,在火光照耀之下拉長搖曳的身影,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鬼,教人聞風喪膽。

任鵬飛仍坐在小山頭上,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嘴角依舊是那抹超脫一切般的笑。

大火仍在恣意燃燒,如此大的一座山莊,若沒有一場傾盆大雨.這一場火估計要燒個幾天幾夜才能燒完。

可守在外面的士兵卻逐漸地松懈下來了,盡管他們仍然站得筆直,但任鵬飛能感覺到他們的放松,因為他們全都從頭到尾看着這一切,站在山莊外頭的他們人數不下于五千人,也就有五千雙眼睛,卻沒有一雙眼睛看見有誰從裏面逃脫出來,而在這麽大的火勢之中,就算是石頭都能燒紅了,更何況是皮肉之軀的人!

沒有人能在這場大火之中活過來,沒有人!

山莊外頭的士兵皆是如此篤定,甚至以為只要天一亮便能收兵回去喝上一碗熱湯,最好能夠沖個熱水澡,然後好好地休息一番,醒來後迎接他們的,或許便是凱旋之後所應得的榮耀與獎賞。

可就在一個爆炸把火焰驟然炸開的時候,一個颀長的身影自熊熊大火之中淩空躍起,幾下翻滾便跌跌撞撞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因為太過意外,訓練有素的軍隊竟出現短暫的停頓,若不是從大火之中跑出來的人傷勢太重腿腳實在不便,這樣的一個停頓,足以令一名武林高手自數千人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因此,當這個從大火之中跑出來的人好不容易用劍支撐身體站起來時,已經回過神來的軍隊已經按部就班地用手中武器指向這個人——天羅地網,逃無可逃。

然,這個好不容易從大火之中逃出來的人,睥睨眼前的一切,狂妄地大笑,渾厚的聲音響徹雲霄,重重敲在每一個人心上,更讓包圍住他的士兵額上冒出一顆顆冷汗。

縱然一身是傷狼狽不堪,縱然連身子都站不穩,可他眼角之間的冷漠與無畏,足以使人心生恐懼,退避三舍。

沒有人知道,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坡上,任鵬飛在這個人沖出大火的那一刻,已經握住彎刀站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個無畏的男人吸引,根本沒有預料到還會有人能夠沖進這個銅牆鐵壁一般的軍隊之中,奔向被包圍在其中的那個眉眼盡是灑脫的男人——

「鵬飛!」

他的意外出現,令一些人慌了手腳,自後方射出的箭如雨,直逼他的後背。任鵬飛還未來得及避開,人已經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拉開,只聽耳邊叮叮當當數聲,再睜眼一瞧,朝他射來的箭全被打在地上,有大半還是斷的。

連眨眼的停頓都不曾,下一刻任鵬飛便把靠在他身旁的人緊緊抱住。

正疲憊地喘着粗氣的人一愕:「鵬飛?」

任鵬飛拉住他沒有握劍的另一只手,站直身子,握緊手中的刀柄,與他一起面對前方的敵人,淡淡地笑道:「我知道你想死……聶穎,我陪你……」

「鵬……飛……」

聽到身後的人不可思議的聲音,任鵬飛轉過身去,目不轉睛把他的容貌刻在心底,溫柔地笑道:「聶穎,這一次,我不會再轉身棄你不顧。」用力握緊他的手,「我陪你,只要你還需要我的一刻,我都陪你,即便是陰曹地府。」

江穎愣了半晌,傻了半晌,最後笑了,火光之中,他深邃的眼中似有什麽在晶瑩發亮。

一起面對,手牽手,肩并肩,縱然面前便是死亡,也一起面對,不再有猜疑,也不再有退縮,笑着面對。

他們相視而笑,因為前方,有他們的無怨無悔。

大門被逐漸掩上,昏黃的燭火于陰暗的屋中搖曳,隋也向屋中走去,終在窗前見到沉浸于陰影之中,背對他而立的人。

隋也跪下,「太子爺。」

這人頭也不回,「隋也,你怎麽來了?」

「太子爺,隋也來求您一件事。」

看向窗外的人動了一下,卻仍未轉身,「什麽事?」

隋也咬牙,這人忽而低低地笑,「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什麽事——隋也,如果我說,不行呢?」

隋也一臉絕然,「那麽隋也唯有一死。」

「你威脅我?」這人冷笑。

「不。」隋也合上雙眼,「是隋也無顏再茍活于這世上。」

這人一掌打在窗臺上,恨恨道:「隋也,你四歲便被帶到我身邊,我們從小便在一起,一起讀書識字,一起練功……我從來沒拿你當屬下而是兄弟,比親兄弟還甚,你如今,便是這麽回報于我?」

隋也睜開眼,看着這人,慢慢地跪趴下去,頭點地,「太子爺,隋也從未背叛過您,也從未求過您任何事情,今日一事,隋也願以性命相抵,求太子爺網開一面,饒他們不死!」

「隋也!」

這人震怒,猛然回過身,燭火昏黃,眉目不甚清晰,卻仍依稀看出俊秀面容,竟是當初點蒼山上露過一面的周炎之子,周墨潭!只見他深呼吸幾次,似思及什麽,手摸上腮邊,未幾,緩緩撕下一張面皮,露出比方才俊秀的容貌更英武霸氣的臉龐。

「隋也,擡起頭來看我!」

隋也頓了下,方才慢慢擡頭,看着眼前這許久不曾見過的臉,心中一凜,「太子爺……」

太子上前幾步,坐到一張圍椅上,目光冷然的看着地上之人,「父親一定要我做出成績榮返京城,你卻讓我放了他們,你知道這意味什麽嗎?」

隋也目光一黯,默默低頭。

太子握緊拳頭,思慮半晌,沉聲道:「我知道任鵬飛待你恩重如山,你出賣他的消息以及城中諸事已是不仁不義,若再見死不救,只怕真讓我痛失一位得力幹将。要我答應你也可以,只是,你必須立誓,從此與任家人斷絕往來,永不再見!」

「謝太子殿下。」

隋也朝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誰在深夜敲門,震碎夜晚的寧靜,一聲蓋過一聲,吵得人不能安寧。

任程飛翻身而起,撫着發疼的腦袋坐了一陣,才起身披衣開門出去,卻看見睡在隔壁的青青與啞姑也站在門外。

「吵醒你們了?」任程飛對她們笑,臉上難掩半夜被吵醒的煩躁,「也不知是誰,半夜擾人清夢,別怕,叔叔這就去開門看個究竟。」

害怕稍有不慎被人洩露行蹤,這間小小的民宅之中,連一名伺候的下人都無,環境與渡厄城相比簡陋不堪先不說,日常作息都得自理,一開始任程飛很不習慣,可看年紀不大的青青都一臉安然,想到如今的處境,也硬是按捺了下來。

任程飛提腳要走,青青忽爾脆生生地道:「程飛叔叔,莫氣,也許是爹爹來了。」

任程飛錯愕地側身看向青青,心念意轉之間,視線已經落在大門上。

短短一個月時間,風雲變幻,江湖中人重新選立新盟主,太子班師回朝,渡厄城也易了主人,而任鵬飛和江穎,則不知去向。

在得知渡厄城改名易主的時候,任程飛慢慢地想通了一些事情:想通渡厄城早已被朝廷窺視;想通兄長的用心良苦,收回城主令,是不想讓敗家子的罪名落于自己頭上;也想通兄長最後的弧注一擲,寧願讓渡厄城毀在自己手上,也不要讓人奪了去……

可是最終,渡厄城還是落入了別人手中。

甘掌櫃告訴任程飛,太子奉命緝拿欽犯江穎的那一天,任鵬飛也出現了,最後連同江穎一起陷入大火之中再也沒有出來。

任大城主因涉嫌勾結亂黨江穎,其名下包括渡厄城在內所有財産皆被充公,所有商號和家宅皆被封存和沒收,目前暫時由朝廷派下來的人監管。

若不是任程飛帶着青青逃得快,恐怕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

任程飛不相信兄長已經死了,青青也不相信,他們不顧甘掌櫃的勸說,執意留在這個小小的民宅之中,不肯離開趕赴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

他們都在等,等他們最親的親人出現。

可等的越久,希望越渺茫。青青越發的沉默寡言,任程飛越發的容易失神,可終于有一天,大門于深夜被人重重敲響——

真的是他們在等的那個人嗎?

任程飛難掩激動的心情,三步并作兩步跑去開門,緊張得甚至忘了小心謹慎,忘了甘掌櫃一再告誡他們,不能随意給人打開門。

于是大門開啓,看見伫在外面的隋也時,任程飛愣了。

借着夜色,看着自己陪伴了多年的人,隋也張唇正欲說什麽,已被任程飛一掌把臉打偏!

「你還有臉出現!」

任程飛不傻,在這段時間,發現隋也的突然消失,想起兄長曾說過的每一句話,再思及朝廷接手渡厄城時是那麽迅速順當,才終于幡然醒悟,為什麽隋也總是哄着他去找兄長,是因為他正與朝廷中人裏應外合,一步一步架空渡厄城城主的權力!

「我是那麽的信任你……」

任程飛紅了眼眶,聲音已然哽咽,右手高高舉起——

「程飛,不可莽撞。」

隋也身後不遠處的馬車上,一人揭開車簾,露出疲憊蒼白的面容,任程飛見之一愣,随之噙在眼中的淚花終于落下,再不顧面前這人,朝馬車上的人奔去。

「哥!」

除了一身狼狽和憔悴許多,任鵬飛并無什麽異樣,反倒是他懷中的江穎,氣若游絲,一動不動,實在讓人提心吊膽。

任程飛拭去淚,與兄長合力扶江穎從馬車上下來時,眼角瞥去,那個一直面無表情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任鵬飛告訴他,太子留下了他與江穎的命,只是從此以後,他們不能再頂着原來的名號出現在人前。至于與他們非親非故的太子為何會饒他們一命,只有一個可能,便是隋也在為他們求情。

說完後,任鵬飛看着傻坐在椅子上的弟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嘆息一聲:「家無二主,尊無二上,我們不能說隋也他做錯了,如今他能鼎力相救,便已讓大哥心存感念。」

「哥……」

「程飛,如今大哥,什麽都看開了。」

是啊,都看開了,什麽都不再争,任鵬飛現在,只想帶着昏迷不醒的江穎回萬惡谷。

「本就不該出來的。」

即便是在昏迷之中,江穎身上的血仍不停的自他的嘴角、眼角和鼻孔之中流出,任鵬飛每一次都輕柔的用棉巾為他拭去,一臉茫然和心疼。

時間不等人,找着了他們,收拾好行李第二天馬上出發。

任鵬飛與弟弟正要扶江穎上馬車,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鵬飛……」

「我在!」

任鵬飛緊緊把他抱住,身子不住的顫抖。

「這……是去……哪兒……」

「我們回萬惡谷。」

「萬……惡……」費力地睜開眼睛,依稀看見前方某個嬌小的身影,思及什麽,江穎動了動嘴角,艱難地笑了笑。

青青頓時咬住下唇,強忍着不讓淚水流下來。

「鵬飛……我想去……去……江南……」

任鵬飛的聲音抖得厲害,「好……好……等你好了,咱們……去江南……」

他微弱地搖頭,「不……現在去……」

「聶穎……」

「現在去……」他張嘴,一口血湧了出來,浸紅了衣裳,「好麽……鵬飛……」

他用盡所有力氣扯住他的衣袖,任鵬飛不敢看,也不忍再看,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地點頭。

「好,咱們去江南……現在就去!」

任鵬飛帶着江穎上了馬車,去江南。

停在原處的任程飛和青青、啞姑看着馬車走遠,一點一點消失在他們眼前。

「啞姑姑!」

青青哭着撲到啞姑懷中,用力地喊。

「啞姑姑,帶我回萬惡谷,我要回去,我要回萬惡谷!」

啞姑紅着眼抱住她,點了點頭。

好幾天了,江穎一直沒有合上眼睛,任鵬飛讓他休息,他搖頭,不停地問:「到江南了嗎?」

任鵬飛抱緊他,說:「快到了,快到了。」

終于有一天,他看起來精神好了一點兒,血也不再流得這麽兇,他躺在任鵬飛懷裏,突然語句清晰地說道:「鵬飛,我還記得那首詞,『庭花香信尚淺,最玉樓先暖。夢覺春衾,江南依舊遠。』江南其實并不遠,對嗎?只是為什麽,我總是去不了?」

任鵬飛摸着他的發,輕聲問:「為什麽想去江南?」

「我想去找你。」

「可我不是在你身邊嗎?」

江穎垂下眼簾,靜靜道:「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去了,心裏才不會一直空落落的……」

窗外突然飄進來一片帶着水露的花瓣,任鵬飛不經意地揭開簾子,印入眼簾的是細雨迷蒙,是柳條垂岸,是母親夢中的江南。

任鵬飛低頭輕喚:「聶穎,快看,到江南,咱們到江南了——聶穎?聶穎——我們已經到江南了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呀,聶穎——你不是一直想來嗎?為什麽不睜開眼睛,為什麽不看一眼——最少看一眼啊!」

卻最終,只能用盡全部的力量抱緊懷中逐漸冰冷的身體。

是什麽,在悄悄地滑落,一顆一顆打在銀色的發絲之上,晶瑩透亮,不止不休?

大地無聲!

唯有江南的雨,陪着他哭。

——歸處——

「哥,你去哪?」

任程飛和啞姑大包小包從外頭回來,一見到從屋中走出來的人,趕緊摔下身上的東西,用衣袖胡亂擦拭一把滿頭的汗,便緊張兮兮地貼到兄長身邊。

任鵬飛沖他淡淡地笑笑,伸手用衣袖給他擦汗,「我想去看看他。」

任程飛眉毛一擰,眼睛瞥向他的肚子,沒好聲氣地道:「青青不是再三交代過了,你如今身子重,不宜走動,得盡量待在屋裏!」

「沒事,我就是去看看。」

「去看看?」一聽他這麽說,任程飛就更來氣,「你哪回不是一去就壓根不想出來了!都說了那裏寒氣重,你不要去,對身子不利。這段日子來為了保住你肚中的孩子,青青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眼看臨盆将近了,事情也越發危險,你要再不注意,到時候可是一屍兩命!」

任鵬飛看了他兩眼,笑彎了唇,「程飛也有教訓大哥的一天呢。」

「哥!」

看他仍舊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任程飛氣得幾乎跳腳。

「程飛叔叔,就讓爹去吧。」

不知何時,青青已倚在門外,還不及他們的腰身高,卻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冷冷地道:「不讓爹去看,他就肯定心神不寧,心情不佳也是會影響身體的,你若不放心就陪他去,算準時辰回來便好。」

再看程飛,仍舊鼓着嘴,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了。

青青走過來,把一件背面鑲着厚厚皮毛的鬥篷遞到任鵬飛面前,仔細交代道:「爹拿着這個,進了裏面就披上,注意些不要受寒。」

看着小小的女兒懂事的模樣,任鵬飛有些心疼地想摸摸她的臉蛋,她卻已經轉身回屋了,他只能對着她的身影輕嘆一聲。

任鵬飛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頭,任程飛一腳蹭一腳地跟着後面,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忽然噗哧一笑。

「哥,你笑什麽?」再大的脾氣也抵制不住湧上心頭的好奇心,任程飛蹭到兄長身邊,睜着一雙大眼問。

任鵬飛低頭看他,伸手在他臉上摸摸,笑道:「一物克一物,在青青面前,也有你反駁不得的時候。」

「才不是!」任程飛頓時挺起胸膛,「青青年齡小,我又是長輩,當然得讓着她!」說完,想起什麽,氣又蔫了回去,聲音越來越小,「而且,她說的也挺有道理的……」

意思就是說不過她啦!任鵬飛好笑地看他一眼,搖搖頭,不再說話。

走了将近三裏路,來到一處山壁前,兩個人一停,任程飛不敢讓兄長勞碌,自己則熟門熟路地上前,踮着腳拉長手在山壁上摸來摸去,摸上一塊微凹進去的石頭,吃力一按,只聽遠處有什麽轟隆作響,随後兩人轉了個方向,又走了幾十丈,走進山霧濃重的林子裏,停在一處被灌木雜草掩蓋的地方前,同樣是任程飛上前,随手揮了一下壓下雜草,便看見前方有一個黑黝黝的山洞。

等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