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識 (1)
宋汀洲死的那天淩晨,教堂的鐘聲格外響。
“今日淩晨三點于長沙市某區發生一起溺水死亡案件,其屍體已在今晨八時被漁人打撈上岸,身份疑為著名講演家、作家宋汀洲先生。具體死亡原因不明,仍待考證。今正值盛夏,天氣熱,水位明顯上漲,希望廣大市民珍愛生命,拒絕野外游泳,安全出行。”
電視裏傳來主持人冰冷沉重的聲音,她一字一句釘進了電視外癱靠在沙發上三人的心上,兩男一女。
女子大概快滿三十,一雙眼睛比蘋果還紅,哭的稀裏嘩啦,兩盒抽紙被她一掃而空,而她幾乎整個人都要抽了過去。
年輕些的男子瞪大着眼狠狠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眼底青黑明顯,顯然是為了什麽事兒通宵幾夜處理的。
另一旁的小沙發上則窩着一個邋裏邋遢的中年男子,正手拿酒瓶——腳底還躺着一些,不知何處醉似的拼命灌酒,一言不發。
于是逼仄的小屋裏獨獨餘下女子斷斷續續低泣的聲音。
“宋老師他,他......他這種人怎麽可能跳江!他絕對不,絕對不是......”劉書晴抱住腦袋,無措地搖着頭。
其實他們這群人也是在不久前才得到消息,那個溺江的倒黴蛋居然是宋汀洲。
盡管新聞報道稱說“疑似”,然而誰又會在死後、被沖進水浪翻滾到的江裏了手裏還緊緊抓着一條鏈子,被撈上來後還違反科學地死死攥着?
更何況,那是條極其小衆、和謝待許送給宋汀洲一模一樣的、一條并不怎麽漂亮鏈子。
年輕男子張了張嘴,卻實在不知道該安慰什麽好,只能不停地重複,“別這樣......”
他擤下鼻涕,然後拍撫着劉書晴顫抖的背,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汀洲在那邊也一定會很好的,一定會很好的,一定會很好的。”
那屍體本來被泡得面目全非,已經幾乎認不出是個人來了。
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宋汀洲父母竟然沒過來,于是認領屍體的時候也是他們去的。
那模樣,常人看了一眼,就受不了了,胃裏翻江倒海,混合着不可置信地心痛,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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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律師說,檢查的所有步驟都是走的正常的鑒定流程,而且法醫們不光靠先進的DNA檢測技術确定了人的身份,還幫刑警們省了一大筆麻煩賬——排除掉他殺。
盡管大部分的人們都極其崇拜高科技的進步,然而不得不說,有的時候,這些冰冷的數據才最令人心顫。
對于這三人來說,唯一能夠用來辨認人的就是那條鏈子,以及兜裏一堆名片上的關系網——人反正也被泡的看不清了。
若不是那條鏈子裏頭刻的字“S&X”,他們也打死不願意承認那就是宋汀洲——那個見到他們永遠都微微笑着,仔細工整的宋老師。
此刻癱在沙發上的中年男子垂着眼皮,漠然地看着兩人相擁的身影,神色晦暗。他眼下染着濃濃的淤青,被酒灌的幾近失了意識而模糊的瞳孔中隐約透出了舊時的模樣。
腦海中不知怎麽出現了當年的謝待許,當年的宋汀洲。
以及面前這兩個幼稚園小朋友的身影。
五年前。
闊大而昏暗的臺子中央有一個坐着輪椅的的男人,整個舞臺的燈光都聚在了他的身上。這人身子單薄,穿着西服,衣冠整潔,頭發稍長些,但也幹淨的一絲不茍。眉眼鋒利,鼻梁高挺,皮膚白皙,手指修長。若用什麽詞來描述,只能一個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好像其他的任何詞語,都是對他的亵渎,以及侮辱。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坐在輪椅上。
宋汀洲正在做演講,當然,這不是殘疾人演講比賽——他是做作家出名,後來開始接觸講說的。
幾周前他偶然摔傷,摔斷了兩條腿,還一摔摔出了陳年的病症,骨頭結構薄弱無比。醫生說人家傷筋動骨還得一百天,他這險些都沒救了的人,即便做了手術,也起碼也得在輪椅上坐個大半年。他本人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左右生死一念間,工作并不會被影響。
更何況坐着輪椅讀讀書,增長知識,摘些零零碎碎的獎項,最後為人類知識普及再做點貢獻,好像就比常人了不起許多。
唯一奇怪的就是這些天來接受過的不少采訪,最後大部分都登上了報紙,可惜題目一水兒的都是“輪椅上的奇跡!他博覽群書......”
但一次下來就能賺個五百塊出頭,放在如今這個年代絕不是筆小錢了。
宋汀洲說話好聽,像是流淌在山間的溪流。有人曾贊美這天賜的聲音就是為了來做講演的,但不曾有人知曉他五年的戲劇學習經驗。他彎了彎眉眼,便熠熠生輝,“人為什麽能夠稱其為人,不是因為他的出身,不是因為他的來歷,人之所以稱其為人,是因為他的選擇。” 【1】
四周空蕩蕩,又黑漆漆,臺下人頭攢動也看不清,僅有他在的一隅有耀人的光亮。
宋汀洲回到後臺,疲累不堪地用兩指捏住眉心,狠狠揉了揉。
助理迎上來,是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叫劉書晴,今年才上大三。小姑娘紮着高馬尾,渾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氣息。她手中端了杯水,遞給宋汀洲叫他潤潤嗓子。一邊蹲下,為他調整到輪椅正常的高度。
她扶住宋老師的膝蓋,仰着脖頸嘆道:“我剛才也在底下蹭着聽您演講來着,宋哥太牛啦!”
宋汀洲雙手捧住熱乎乎的塑料杯,只抿一口。聞言垂下眼,溫雅一笑,“你這嘴是甜——畢了業有什麽規劃沒,去做主持人?”
小姑娘清爽的笑聲揚起,雙眼亮晶晶的,“宋哥這是在打趣我呢?”
笑罷,她似乎還真的仔細思考了一番,嘟着嘴給宋汀洲的雙腿蓋上毯子,“我要是以後有本事了就跟宋哥做一樣的,寫作,然後給好多厲害的人演講。”
“喜歡?”
“那倒不是——”少女撇嘴回答道,“我看您講這個就挺有趣的。只是我沒這麽有毅力嘛,總歸是怕自己做不來。”
宋汀洲無奈地搖了搖頭。
劉書晴起身繞到宋汀洲身後,扶住他的輪椅,不疾不徐。
她悄然換了個話題,“那個,您母親托我問您,最近還回老宅嗎?”
“不了。”宋汀洲依然微笑着,但周身的氣壓緩緩沉了下來。他擡眼伸出手,想要捧住一束從走廊天花板上灑下來的光。
劉書晴察覺到他的情緒,知道提到這個話題便難免會惹他不高興,但她也只能規規矩矩地傳個話,不敢多嘴。
說起這些,她一開始還是做兼職來的,也只不過是為了在大學上課之餘賺點飯錢。然而越跟宋汀洲接觸就越被他那一身才華所折服,從此死皮賴臉地也要跟着。這小姑娘常常弄得宋汀洲哭笑不得,勉強算得上是個人才。
“那您?”
“送我回家吧——你記得跟公司打個招呼,還是按上次的理由休兩天假。”閉了閉眼,他緩過神來,輕聲吩咐道。
“诶,好。”
劉書晴本想要趁着微風柔柔與宋汀洲聊聊人生,卻見對方已然疲憊地快昏過去。眼見着宋汀洲這兩天為了稿子通宵幾晚,精神和身體都要撐不住——她想,好在今天這是最後一場,結束就可以歇上兩日。
總歸是不忍心再加打擾,只得張了張嘴便無聲罷休,靠在一旁裏,也學着閉目養神。
宋汀洲絕對算不上窮人,沒有活動的時候,日子過得十分悠閑舒坦。他靠着自己這些年的的拼命,好歹攢錢買了套帶院子的小二層複式,才擺脫了每周必回老宅的命運。他平日裏淨喜歡擺弄花草——以前還養了條很小的狗,現在已經長大了,有四個收音機那麽大。
除此以外,宋汀洲還有個令人極為驚嘆的能力——不論先前睡的有多熟多香,車一剎住,他必然能夠立刻清醒過來。不過這些年來,這項技能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他們圈子裏的必備能力。
“呲——”司機剎車剎的有些猛,宋汀洲被晃的睜開雙眼,煩躁的思緒爬上心頭,只有神色不曾改變,淡淡地,他撐住扶手坐到輪椅上,緩緩滑進自家大門。
劉書晴甩着腦後的辮子,興致滿滿地應下了他随口說的“坐一坐”的邀請,手忙腳亂地就推着他進來,還險些絆着,把她自己吓個半死。到沙發上坐下,一屁股坐出一個凹陷來。
宋汀洲親自替她沏了杯紅茶,随後依舊靜靜的坐在那裏,凝視了劉書晴好久,仿佛要把她盯出個洞來。沉默良久,才溫和地開口詢問那在目光下快要瑟瑟發抖的女孩,“說罷,怎麽了?”
小姑娘回顧一番今日自己極其亢奮的表現,覺得一瞬間仿佛有千斤頂壓在肩頭。她提起一口氣,嘆出來,神色暗淡下來。
半晌,擡擡屁股,從後腰裏抽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揩掉上面不存在的灰塵。似乎是終于下定了決心,雙手遞給了宋汀洲。随後垂下頭,臉上全是自責的神情,一個字也不再講。
宋汀洲将那張薄薄的紙接過來,展開。
【汀洲,你行動不便利,媽媽朋友的孩子是專門做這個心理輔導的,可以請他來照顧你。都是男孩子,也放心。——媽媽。】
氣氛驀然急劇下降至冰點。
劉書晴捂住胸口,自責地大喘幾口氣。
宋汀洲用餘光掃了她一眼,唇角抿緊了些,重新、一字一句地讀過。都說母子連心,不該有隔閡,可事實為什麽總與人心違願?
這腿的毛病已經不是一天了,開始家人親戚擔心他因此頹廢暴躁,還不耐其煩地跟他講道理,只是次數多了,擔心似乎也都變成了多餘,似乎是欲蓋彌彰,害怕他察覺什麽不對似的......他母親太忙,又常常過于“關心”他的身心健康,聽他說搬出老宅後就愈發害怕了,恨不得立刻找幾百個人過來看守着他,比看殺人犯還嚴。更何況他北京老家的祖先們既有做兵的又有當幹部的,家底大概深厚。只是他宋汀洲愈是想要脫離這個束縛,枷鎖就勒得更緊罷。
他其實只是單純不太想治而已。想想,就這麽坐着也沒什麽不好的。旁人愈說,他愈無語——他其實是個特別要強的人,宋汀洲想,他母親是知道的。
宋汀洲在心中嘆氣,伸手,将那薄薄的紙整整齊齊地撕掉,看向對面忐忑不安的年輕女孩子,報以輕輕一笑。
他曾經無數次拒絕,換來的是永無止境的要求。于是這回,他終于點了頭。
宋汀洲依然是那樣輕柔溫和的語氣,“告訴她吧,我同意了。”
周末的太陽很烈,尤其夏天,陽光熾烈地似乎能将世界上的一切都融化掉。劉書晴離開後,宋汀洲正準備縮在躺椅上趁着陽光小憩一會兒,偶然瞥到餐桌上靜靜躺着泛着銀光的餐刀,眸色一閃。
門鈴忽然響起。他回過神來。
家裏沒有其他人,宋汀洲實在想不出還能有誰會來這兒找他,想必該是熟人。宋汀洲扯掉毯子,修長的手指捏緊兩軸轉動,向門口滑去。有時候他就會想,一直坐輪椅或許也不是什麽太好的事。只是,并不是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值得體驗一遍的。
門口放了層毛墊子,宋汀洲一個人過不去。僵持良久,直到門鈴被人不厭其煩地再次摁響,他思索片刻,朝右上方的櫃子看去。灰塵在陽光的照射下輕輕泛着光。櫃子上面放了一把亮晶晶反着光的物什,宋汀洲知道那裏一直放着一把小刀。
他伸手去夠,好容易觸碰到了把手,便再努努力,勾過來。握住,又一次伸長手。
刀身加之臂長總算夠到了門把手。
宋汀洲此刻已經坐到了輪椅的邊緣,他甚至認為如果自己再向前挪動一點的話,怕就是要摔個四仰八叉了。于是他只好将身體拼命向前傾着,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再輔以手腕的猛一用勁,往回一拉,這門終于被艱難地打開了。
前段時間為了方便他開門,門旁是常放着根杆子的,只是後來那杆子絆了他幾回,他便将其毫不留情地丢進了垃圾桶去。
門口站着的是個年輕人。
這人身姿挺拔極了,典型的寬肩窄腰,像一棵青松。他的皮膚比常人稍棕些,腿也很長。頭發幹淨利落,劍眉輕皺星目微眯,鼻梁高挺,在光芒下向右臉灑下一小片陰影。唇形好看,上唇比下唇稍薄些,穿着高檔的西服,踏着锃亮的皮鞋。還提着手提包和行李箱。
宋汀洲此刻只能昂着頭看他。但只來得及掃了一眼,他便挪開了眼神。
方才實在太過用力,那刀子不小心從手中掉落,因為這個,還把對方吓了一跳。
宋汀洲抿了下唇,神情稍有些尴尬地扶住輪椅兩邊的把手,身子還是輕微傾着,手指着那把小刀,“麻煩可以幫我撿一下那......對,謝謝。”
他沒有一條喜歡在陌生人面前出醜的習慣。
話說了一半,年輕人已經蹲下拾了起來,遞還給他。
“你別誤會。我夠不到門,才借刀子一用的。”宋汀洲接過刀子娴熟地輕輕一颠,唇角向上略勾,眼皮輕擡地望向那人。手中刀面倒影明晃晃的,閃了人的眼。
“哦,沒事,”年輕人彎着眼點點頭,禮貌答道,“是我打擾了......請問您是宋汀洲先生嗎?或者您知道他住在哪裏嗎?”
“我就是。”
“啊,您好,我是謝待許,”年輕人詫異的眼神一晃而過,伸出一只手,“我是來為您做心理輔導的,未來幾月可能要勞煩您了。”
“哦,進來吧。”宋汀洲聽見他的身份,好情緒瞬間跳了個崖。但出于禮節,他還是握住對方的手,簡單晃了晃,并請他進門說話。
宋汀洲自己一邊轉過身,向沙發滑去,一邊昂了昂下巴,“你叫我宋汀洲就好,汀和洲都是三點水的。”
謝待許換了雙拖鞋,将塑料袋團起來扔進垃圾桶,聞言挑了下眉,走到宋汀洲對面的沙發坐下,念道:“汀洲,蒹葭楊柳似汀洲?”
“對,”宋汀洲點頭,“就是那個。”
“名字很好聽。”謝待許稱贊道。他将手提包放到自己膝上。沒有叉開腿,也沒有翹二郎腿。
“謝謝,”宋汀洲沒什麽表情,淡淡地沏好茶,并遞給謝待許一杯,虛假地附和着,“其實我早就耳聞謝先生在心理領域有很大一番成就,一直期待着能與你見面。”
謝待許臉色如和煦春風。他伸手接過宋汀洲手中的茶盞,輕呷一口茶,小心地放回茶幾上,“宋先生誇張了,以後還要麻煩你不要嫌棄我——一個人住久了,忽然有人插足自己的生活,難免會不習慣的。”
不得不說,撇開偏見,謝待許不管是相貌還是禮節,以至于說話的輕重緩急,給人的第一印象都很不錯。
“放心。”宋汀洲垂首,“我一定積極配合你的工作。”
“太感謝了。”謝待許挂着笑容應道,看着對方這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模樣,心裏卻沒由來地忽然咯噔一下。
借着這兩句你來我往擠牙膏的閑話功夫,宋汀洲瞥了眼挨着謝待許的行李箱,準備先給他安頓下來。
宋汀洲在前頭自己扶着輪椅往前走,謝待許就在後頭随着,二人繞過一個小花圃,轉眼就能縱覽宋汀洲家的全貌。謝待許好不容易擺脫他爸的資本主義風格這麽多年,今天又掉進了它的陷阱。
這一片實在山上建造的別墅區,綠化做得很不錯。宋汀洲家恰巧在一處較為隐蔽的角落,占地面積極大。正門是實木和鋼板加固的,正沖木質大門的是方才待的約莫二百平的小平房。從後門走出去,即是一方花園,蜿蜒的路将人引向一棟潔白優雅的高塔。
他們腳下是小石子路,縱觀便是亂花淺草翠林,嗅一嗅則有揉雜的芬香争相入鼻。不難稱贊一句仙境。花圃中間隔了一個不太大,恰好裝得下一池噴泉的迷你圓形花圃,周邊種了些亂七八糟的菜蔬,被噴泉水濺到的菜葉子在光線下也像是鑲了鑽,亮晶晶的。身旁樹蔭蔽天,走在蔭涼下格外舒适。
“現在的季節花園裏沒有蚊蟲,中午可以在這裏小憩片刻。”宋汀洲随口介紹道,在陽光傾灑之下,周身仿佛也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謝待許聽聞輕輕點頭,步子悠哉地拖着行李跟在他身後。鵝卵石的小道上行李輪子被颠地咯噔咯噔地響,在一片靜谧中格外突出。
穿過回廊,落到一處電梯口,白瓦的磚砌成的牆,牆裏頭嵌着個顯示器和電梯按鈕,兩旁則栽着精挑細選過的大盆植,郁郁青青。看起來那麽高尚,又無比肅穆。“叮”的一聲,雙開門的電梯從二樓落下來,載上二人。
電梯也是大理石面的,幹淨利落。謝待許扶了下宋汀洲的輪椅邁出電梯,撲面而來的就是濃濃的時尚生活氣息。盆栽很多,但大多是很迷你的多肉植物,鮮少有開花的。它們被擺放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這一層大約有一百五十平的模樣,洗漱間、沙發、書桌、king size大床以及一些複健器械,一應俱全。窗子是落地的,晚上遠眺過去應該看得見不遠處整片城市的夜景。
“這是我的房間,你有什麽需要就直接來這裏找我,不要拘束,”宋汀洲道,指了指不遠處的樓梯,“從這兒下去是一層。”
謝待許又點點頭。
宋汀洲瞥了一眼那個樓梯,解釋道:“樓梯有好一陣子不曾拾掇了,我帶你先從電梯下去。”
“好。”謝待許跟上宋汀洲。
電梯另一側的門再次打開,這回見到的卻不同于樓上的一整個開放式的卧室,而是兩個均分好的房間。門口,躺着兩個軟沙發,一臺小茶幾,裏面插着鮮嫩欲滴的紅玫瑰。
“這兩間房一直沒住過客,你随意挑。”宋汀洲依舊坐在他的輪椅上不急不忙地開口道,正對着那兩間簡約大氣的六邊形房門,一邊黑,一邊白。
“謝謝。”謝待許回答說。
“不用客氣。”
謝待許毫不遲疑地選了左側白色調的。
不出所料,推開門所見是一片整齊明亮的環境。這一面靠着落地窗,雖然難以賞到城市夜景,不過看一看夜色下的花園也是好的。
畢竟這年頭城市裏頭大自然的景色實在不多了。
“天還早,晚點要不一起吃頓飯。宋老師有時間嗎?”謝待許稍作整理,反手拉上房間門。
教授曾說,于心理輔導師而言,自己屬于心理疏導上主動的一方,不應該等着患者來主動尋求他的幫助——哪怕,眼前這人着實不像是患者。
“好啊,”宋汀洲手扶輪椅,露出一個笑容,“我可有好一段日子沒能跟朋友出去吃飯了。”
朋友?
宋汀洲這态度轉變得倒是迅速。
謝待許一怔。
他凝視着宋汀洲遠去的身影,沉默無言。良久,才反應過來,悄然轉身回房。
其實謝待許何嘗察覺不到,宋汀洲對他這個“心理輔導師”地身份多少有些排斥,但盡管這樣,這位傳說中嬌生慣養的王家大少還保持着社交禮儀,甚至面對他試探性的邀請,給出了一個堪稱圓滑的答案。
不簡單哪。
那頭轉身離開的宋汀洲臉色卻不太妙。他打開手機,無聲地一個一個摁下那十一位再熟悉不過的鍵。
聯系人——王勝英。
“喂,媽。”
“什麽事。”手機那頭的女聲音色清冷,夾雜着冰天凍地中冷風呼嘯般的不耐煩。
“您讓他今天來的?”宋汀洲蹙了蹙眉,着重強調“今天”二字。
“誰?”對面的母親說話好像永遠在着急趕着什麽,語速極快,“哦,他到了是吧。我知道你會同意,就叫他直接過去了。”
“嘀——”
電話挂了。
仿佛這一通電話只是為了向她彙報一個工作進度一樣。
宋汀洲張了張嘴,沒來得及出聲。
他想問,是不是即便他今日不同意,這個謝待許還是會“如約”來到他家。
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窗外忽然刮起大風,吹得鳥禽競飛,吹得樹枝狂舞,吹起細沙滿天。落地窗內的宋汀洲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眯了眯眼。
深厚的橙黃色在雲邊鋪開,包納了一整個天空。巷水街四十二號的一家首飾鋪裏頭冷冷清清,只有一個老板娘在裏頭歇着。
首飾鋪的老板娘身上的銀戒金鏈數也不清,她此刻正悠哉悠哉地替自己蓋了條毯子卧在小躺椅上,哆嗦哆嗦贅肉,向對面燈火明亮生意興隆的小火鍋店瞥過漫不經心的一眼,扭過頭不屑地“哼”了一聲。
這家火鍋店真沒別的特點,總結起來單字一個貴。
湯底澆進鍋裏,服務員扭開電源。靠近窗戶的兩人對坐,面上笑意盈盈。
“我來之前聽說宋先生家裏還養了只狗?”天色近晚,謝待許摁開火鍋開關,撸起袖子,似是關切地問道。
“對,二餅被送去做絕育了,它太鬧騰。”宋汀洲說完,又補了一句, “你別叫先生了……太生分了。”
他真的像是一個正常人。
謝待許不自覺流露出些笑意,捏起公筷往沸騰的水中夾了筷白菜,毫不推脫地道:“好。”
他對面的人神色依舊淡淡,時不時沒什麽感情地文雅一笑,在這沸騰和世俗的火鍋氛圍中,超然的氣質仿佛置身于天庭,實在令人驚異。
鍋中騰起霧氣,氤氲開來,浮雲似的模糊了二人的面容,升騰散開去,襯着火鍋店的暖燈溫柔明亮。窗外車水馬龍,遠方城市中心高樓的霓虹夜燈亮起。或有攙着手說鬧的女子,笑語嫣然。店裏人多,但挺安靜。只有窗簾後頭隐約傳來的烹菜聲響。兩人對坐便也顯得莫名溫馨。
宋汀洲這人其實說起話來妙語連珠,畢竟十五歲就靠寫文章獲大獎被捧進這個圈子的人,語言能力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差。對陌生人不必見外且不論了,每一個字——只消他樂意,說出來總能直戳人心窩。不過,他也因此在同齡人中總會顯得格外成熟。
因此願不願意講話,願意和誰講話,交流到什麽程度,其實是全憑他來掌控的。
“我本來計劃着帶你去家特色店呢。”宋汀洲摸了把輪椅扶手,另只手夾着菜去蘸麻汁,難能主動挑起話頭。
“特色小吃?”謝待許看起來有點好奇,“容我孤陋寡聞,有什麽好吃的改天也給我介紹介紹?”
“當然。城市雖小,五髒俱全,民以食為天麽。”宋汀洲頗為滿足地将菜塞進嘴裏,燙得抿了抿唇。好歹咽下去,便抽張紙沾掉嘴角的醬汁,“像甜沫油旋,你總聽過吧?”
謝待許咬住青菜,“是,之前我們城市也有賣的,可惜不怎麽香。”
“确實,地道的才香,”宋汀洲輕聲說,“想吃特色,還是得到專門的城市去。”
說罷,招來店家,要了一碗甜沫。
謝待許笑着贊成。
宋汀洲又問到他的工作。
“工作?”謝待許思索片刻,認真含糊摻半地道,“這就是我第一份工作了......說來也十分榮幸。”
宋汀洲在演講圈裏混了這麽些年,也不是沒見過自謙的,但還是被眼前這厮惹得不知該說什麽好,調侃道:“明裏暗裏拿學歷諷刺我呢?”
“哪兒敢!”
兩人對視一笑,舉杯一碰,各自幹了。
宋汀洲一手撐着下巴,眼神有些茫然,“有個問題......我母親,當時是怎麽給你介紹的我?”
謝待許眉梢一揚。
“這可是職業機密。” 他輕啧兩聲,“令堂只叫我來接觸接觸你,看看有什麽壞情緒就順着開導開導,不過現在看起來,這份工作很輕松的。”
當然不是,謝待許悄沒聲地在心裏頭補了一句。明明愈是這樣令人琢磨不透的人才愈難處理。
“就這些?”宋汀洲百分之一百二不相信他這套說辭,說着,拿叉子插了一顆晶瑩剔透的草莓。
“除卻您那統共半頁的百度百科,現在我哪還能弄到別的?”謝待許頓了頓,“不過這麽一說,我倒是開始好奇了。”
宋汀洲不經意地順着話題問下去:“好奇什麽?”
“好奇你啊。”謝待許露出一抹神秘的神色,不再多說,默默将火鍋的火調得大了些,又倒了些白菜進去。
“......”宋汀洲沉默半晌,居然松了口氣。
“嘶——一般火鍋店白菜都不太好吧?”他突然問。
空氣中似乎洩露出了絲絲針尖對麥芒的氣息。
“嗯?”謝待許一愣,“這我倒沒聽說過,以前吃得次數少。”
“哦。”宋汀洲輕笑一聲,“怪不得。”
又是一陣沉默。
宋汀洲托着下巴,靜靜發呆,盯着還沒沸騰起來的火鍋湯。腦中卻回憶起了上午劉書晴把紙條遞給他後說的話。
【小姑娘嘆了口氣,解釋道:“宋哥,我原本不想給你這張字條。但是,您母親也是為了您好,我也不好多嘴您的家事......您要是不樂意,我就同您母親說一聲。”
他對劉書晴的品行毫無異義,問題只是出現在他那個媽身上而已......思忖許久,宋汀洲才下定決心。
至于小白眼兒狼劉書晴得知“自己不會被老板她媽威脅炒掉”的好消息,一下子翻書似的變了臉,激動地一股腦将她所了解的所有有關謝待許的事兒一并傾倒了出來——雖然也不過就是半頁百度百科的事。
譬如他在全球第三的大學本科畢業,正在本碩博連讀,還是心理計算機雙學位。
譬如他有四分之一的法國血統和八分之一的以色列血統。
又譬如謝待許家裏頭一邊搞網絡,一邊做着私下的一點生意,據說是不怎麽光彩的那種。謝待許屬于謝家嫡系,父母常年在國外。旁系最大的一致,這些年來漸漸爬上了某省首富的位置......彎彎繞繞的。
大概比宋汀洲家境稍簡單一點。
那時宋汀洲靜靜聽着,颦眉不語,直到劉書晴把話說完。
他随意擺弄着手上的小吊墜,半躺在輪椅上,背後落地窗外是林蔭小道和大片樹林。陽光點滴,似乎早已與花香混合,灑到他肩上融化成一肩芳香,“那你說,既然他家有權有勢,犯得着來給我做心理醫生嗎。”
劉書晴一怔,撓了撓後腦勺,想不太明白,說大約是體驗生活吧。
宋汀洲不知是贊同還是敷衍地點了點頭。】
實際的情況不止這些。前些年謝家在國內市場還沒什麽起色的時候,宋汀洲他媽幫襯了一把,并且慷慨地把這筆名義算在她兒子頭上了——也就是宋汀洲。所以這或許是謝小公子降尊纡貴來他這兒的原因之一......但目的絕不只是為了報恩。
報恩的方式分很多種,但凡謝家有點智商,也不至于把自己嫡系的獨子幾個月幾年的時間搭上來報一個不大不小的恩。
更何況,宋汀洲跟家裏的隔閡這麽深,在圈中早就不是秘聞了。不要說什麽境外生意不了解國內情況,只要他謝家不是傻子,就該知道想要攀上宋家這條線,無論如何都不該從宋汀洲處入手。
謝待許瞧見宋汀洲的出神,便将手移到他面前輕輕一晃。對方眨了眨眼。恍然。
“你先前說好奇,”宋汀洲回過神,扭頭問道:“我有什麽值得好奇的?”
對方想了想:“大概是職業叛逆心作祟?或者是因為,你看起來很神秘。”
宋汀洲心說你還能有什麽不知道的,但他才張了張嘴,就聽謝待許先一步開口,竟然真的正兒八經地給他分析。
“剛才是開玩笑的,我不是喜歡彎繞的人,”謝待許說,“至于原因,我很樂意解釋解釋——首先,我觀察過你從剛見我到現在,會有一個經常做的動作——摩挲食指內側,并且伴有一些用語的反複使用。根據我學到的知識,出現以上情況者,絕大多數都是內心受過極大創傷或極少數心理抑郁的人,還有典型的阿茲海默症患者。照理說是因為這些人都比較缺乏安全感,就是所謂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某一個動作或用語的反複使用,就屬于患者心理安全範圍內的一種自我保護行為。”
“就比如我。我對你而言屬于陌生人,所以你會下意識地去自我保護,甚至嚴重的會有抵抗的行為。”
謝待許頓了一頓,“不過成因細數不過來,也不僅僅局限于我所說的那幾種情況。比如,個人習慣——只是個人習慣的養成也必然有其心理因素的影響,所以我其實是在好奇你潛意識裏做這個動作的原因。”
“成因......”宋汀洲的大腦中忽然鑽進一句話:進入職業狀态的人着實可怕。
“其二,”謝待許還沒說完,他伸出兩個指頭比了個二,繼續道,“我剛才說對你信息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