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變故 (1)
宋汀洲向前傾了傾身,“這麽聽起來心理學還真是玄之又玄——可假設将你的一切理論都推翻,我也沒有什麽值得你探究的背景故事,你會不會就此否定自己?”
“哦?”這回輪到謝待許一怔。然而他看到宋汀洲的坐姿,了然地答道,“能理解,但否定自己什麽的......那倒不至于。”
“況且,”謝待許補了一句,“理論可以推翻,但證據不能。”
他掃了眼宋汀洲的坐姿,笑笑,然後拿起了個蘋果。
“您現在這個坐姿就明明白白地送給了我一個信號——您很有興趣聽我接下來對于您的分析——以及,您開始防備我了,對嗎?這可不是個好消息,”謝待許突然換了一個稱謂,自信而欠揍道,“況且這還只是很淺薄的、初步的分析,我也不是指所有有習慣性動作的人都有潛在性的病症。只是當很多巧合疊加在一起,本着為您負責的态度,我就不免多想一些。”
八分之一的以色列血統往往會讓這位心理學學生有同常人不一樣的思維。
又比如跟患者的交流溝通、獲取信息的方式。
宋汀洲微笑地看着他,挑了挑眉——學心理學的人,真不好搞。
謝待許慢條斯理地吃完一個蘋果,将核丢進垃圾桶。宋汀洲垂下眼凝視着地面。他将謝待許所說的每一句話視作為他提供分析的線索,但他才發現這些信息居然格外精細且有限,似乎是在用什麽巧妙方法的設計他,不對。更準确地來說,是将他逼到一個更大的圈套裏去。
一向敏銳的宋汀洲,此刻一反常态地沒有為這種未知的圈套和等待而焦躁恐懼。反倒是他內心的那些刺竟然毫無察覺地被謝待許幾句輕飄飄的話給撫平了,只道不可思議。
“哎,不愧是高材生啊,”宋汀洲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重新坐回原來的坐姿,看了眼沸騰的鍋,慢悠悠地說,“你煮的白菜應該可以吃了。”
白菜已經要軟成了一團漿糊,在翻湧的水中時上時下。謝待許連忙将菜撈出來,長舒一口氣。他蘸了些料,“你不吃嗎?”
宋汀洲靜靜地搖頭,“被你氣飽了。”
謝待許笑着應了一聲,剛準備将那團白菜放進嘴裏。
“對了,前兩天傳的火鍋店員工用腳洗白菜的事你聽說沒?好像就在附近。”宋汀洲一肚子壞水兒突然湧了上來,說完後安安靜靜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謝待許猛然嗆了兩下。用眼神控訴......他終于自認倒黴遇上了宋汀洲,默默将那筷子還沒進嘴的可憐白菜重新放回了盤子裏。
Advertisement
宋汀洲失笑。
這是他今天第一回真心實意的笑。
對方見他露出這副嘴臉,明白過來,也跟着樂,二人又碰了下杯,幹了。
兩人之間淡淡硝煙的氣息終于徹底消散開來。
宋汀洲此刻覺得謝待許此人,或許真的不賴。他想,再看看吧,看看他能不能用人格魅力扭正自己對他身份的偏見好了。
等到這一頓半生不熟的飯吃好,兩人結了賬,從店裏出來時,天色已經冥冥。暗紫色的天幕,絲絨似的垂下來。那鑲着一圈紅金色泛着亮的光暈,約莫是今日陽光最後的掙紮。小的店面都鎖了起來,将防盜門往下一拽,扣個鎖,便能提溜着自己的水壺毛巾一搖一晃地回家去。
謝待許推着宋汀洲,在鋪滿了青石板磚的路上慢悠悠地逛回家。宋汀洲不着急,連帶着謝待許也将自己的節奏調慢了些。
夏季的傍晚總是濕乎乎的,整個人都像是浸在溫泉的氤氲水汽中。宋汀洲從兜裏抽出張手帕紙,将額頭上的水汽抹走。想了想,給謝待許也遞過去一張。
謝待許一只手推着宋汀洲,另一手接過手帕紙,抖開,摁在臉上、脖子上吸走汗水,随後将紙疊整整齊齊。待到二人拐到一條小石子路上,旁邊遇見了垃圾桶。他一個投籃的利落姿勢,只見那小紙團飛快地從他指尖彈出,幹脆地進了垃圾筐。
謝待許得意地笑了一笑。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和他今日所表現出來的成熟穩重的模樣大相徑庭。不過,這樣也很好。這樣才像年輕人。
燈火璀璨,幾乎要蓋過星星的色彩。謝待許笑着聽宋汀洲聊城市街巷裏的趣事兒,時不時地回應一句。
他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們,不經意間皺了皺眉。他看見了那些或嬉皮笑臉一臉嚴肅,或醉的厲害而臉上現出朵朵酡紅、歪歪倒倒的人兒。然後擡頭凝視着黑如墨的天,說不知從何而來,言不知該歸何處。走過寂靜的窄巷,逐漸失去繁星點點,沒有皎潔明月,只有街兩旁裏的路燈,暗淡的霓虹燈,再或是飯店裏,酒吧裏閃爍着的,小彩燈。而在這一瞬間裏,這些居然全部都顯得那麽浮躁又脆弱不堪。
在這些嘈雜中,唯獨有一陣隐約旋律伴着歌聲繞過人群的阻擋,悄無聲息地鑽進人的耳中。
“
靜靜的夜掃過溫潤的晚風
我來到你居住的小巷裏歇腳
倉惶地夾雜着秋梨淡淡的芬芳
缭繞滿堂
許多年後
我又來到了小巷
那小巷裏依舊又彎又長
轉轉繞繞
沒有門
也沒有窗
我拿把舊鑰匙
敲着厚厚的牆
青苔纏繞敲着厚厚土牆
”
其實那聲音并不真切,而且周身的環境也很混亂,本不應該聽清的。然而旋律實在太過安靜,即便在嘈雜的地方依舊十分突出,甚至安靜地叫人直起雞皮疙瘩。宋汀洲忽然扭過頭去,張口戳破了二人片刻的詭異寂靜。
“你聽過這歌沒,”宋汀洲問道,“知道叫什麽名字嗎?”
謝待許:“叫什麽?”
“......”
宋汀洲将自己注意力從那唱歌少年有些沙啞的嗓音中拽回來,輕笑,“我不是要考你——是真問你聽沒聽過。”
“哦,”謝待許将垂下眼睫的一绺發絲撥開,重新凝視宋汀洲。對方問他話時,眸子裏會映出的星星點點的月光,越看越好看,“不過确實挺好聽的,等着以後有機會去問問是什麽歌好了。”
“那你估計問不到了。”
有時候宋汀洲真的很難控制住自己說話的欲望。
“為什麽?”謝待許擡眼看宋汀洲被風吹起的呆毛,搖搖晃晃地倒是可愛。
謝待許沒有伸手給他撫平。
“那裏面有部分的歌詞是出自顧城的《小巷》......曲子是歌手自己寫的吧。”
“怎麽知道曲子是歌手寫的?”
“我猜的。”畢竟那首歌的調子實在有些青澀懵懂。
宋汀洲頭頂的那根發絲依然□□在暖風中,飄飄晃晃。
謝待許覺得莫名有趣,眼中笑意盎然,嘴角亦微微勾出一個弧度來。
“但還挺毛骨悚然的,《小巷》裏頭原本上一句不是‘喜歡一個不可能的人是什麽感受’嗎?”
“沒有那一句,那是後人編的。不過你說他和他太太畸形的愛?哦,他和英兒吧。”
“誰知道那是寫給誰的,最後顧城還不是因為他太太要離開才發瘋的?”
“把這些放在這麽恬靜的歌裏做歌詞裏有些瘆人。”
“藝術嘛,畸形。”
“這原來也算藝術的範疇。”
“這你就不懂了吧。”
這天夜裏,宋汀洲睡的很好,而樓下的謝待許則擁着他近兩米的大床,莫名地阖不上眼,只能與窗外搖曳的樹杈子幹瞪眼,就這樣一夜未眠。
次日。
謝待許身着板正的白襯衫黑西褲,梳着正經兒的頭發,趿着他黑白色的拖鞋走進主廳,還以為自己會比宋汀洲起的早。直到他瞧見身着高定睡衣的宋某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潔白餐桌前,手邊一杯咖啡,面前還放着一張不斷增加着數據的筆記本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麽早就起了?”偏生宋汀洲還巧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只是對方頭也沒回,只是語調微揚地問。說着,他端起咖啡放到嘴邊淺淺印了一口。謝待許不注意瞥了一眼,隐約看見一個粉紅色的聊天框。
不過也只是瞥見,他對別人的隐私并沒什麽興趣——患者除外。
“嗯,沒太睡着。”謝待許困意滔天地湧上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他繞過桌子,拉開木椅落座在宋汀洲對面。
宋汀洲擡起眼來瞥一眼,霎時明白是怎麽回事,不覺好笑,“你認床嗎?”
謝待許垂着眼甩了甩腦袋,另一手撐着下巴,“沒有,只是不太習慣而已,緩緩就好。”
宋汀洲象征性點頭,說把他的早餐放在廚房裏了。謝待許心懷感激地趿着鞋挪到廚房取來一碟點心一小塊牛排,外加一杯鮮榨好的橙汁,有透明的冰塊和檸檬薄荷葉綴在上面,他仿佛才終于清醒,
“謝謝啊。”
“沒事。”
謝待許恢複正常的狀态後,還是很“人模狗樣”的。外加他本人外形條件就好,此刻清清涼涼的日光夾雜着泥土的芳香透過窗子傾灑進來,落在他的肩頭,映出灰塵浮動。活像個高檔雜志封面上的模特。宋汀洲不經意看見,心髒猛地一跳。
宋汀洲不得不承認,他是個看臉的人。
“你準備怎麽做心理疏導,”宋汀洲手指飛快在鍵盤上敲動着,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稿子和搜集來的數據,問道,“已經有計劃了嗎?”
“對,”謝待許嗯了一聲,拉開椅子,“但是涉及到你還在工作的狀态,所以具體的時間安排得看你。”
宋汀洲沒直接回答,拿細長的食指敲了敲桌子,道:“行啊,我會把我的安排給你一份——對了,你是屬于家庭心理輔導師,還是針對具體症狀疏導?”
“我都可以做。”
“哦......那日程呢?”
“後天一早我要去南方的一家事務所面試,”謝待許抽出手機,翻找着日歷應答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事了。”
宋汀洲聞言沉默半晌,“正好我前兩天請了假,可以配合你工作。”
“嗯。”謝待許記下。
宋汀洲頓了一下,忽然想起來什麽,饒有興味地問:“你學歷這麽高,何苦來我這兒受罪呢?”
謝待許執起刀叉細細地切開牛排,五分熟的牛排汁水飽滿,看起來就很讓人有食欲。一刀劃下,汁水同輕扯開的肉一齊随着晶亮的醬汁擁出。
“受罪是絕對談不上的。不過其中緣由說來話長,”謝待許道,“就當是緣分使然。”
“嗯。”
緣分啊。宋汀洲在心裏頭嘆氣道——退一萬步講,謝待許需要那點塞牙縫的工資?
聊天就像拉鋸戰,誰先邁出第一步誰就輸了。
他這麽火急火燎地探尋這麽多問題,也顧不上人家反不反感,或是打草驚蛇,是有原因的。宋汀洲又品了品,似乎覺得那杯咖啡還有些苦,于是又從桌上放置的配料筒裏取了一包白糖。将它撕開,灑了一半,應說:“是緣分。”
“天氣挺好的,一起出去轉轉?”咖啡慢慢被宋汀洲攪開,白糖緩緩溶解掉。宋汀洲聞此扭過頭,看向正在吃飯的“平面海報”謝待許先生。
謝待許将食物咽下去,頗為詫異地答應道:“這邊哪裏好玩些?我服從安排。”
“濟南啊,”宋汀洲笑着将視線轉向一旁,“今天霾不大,大明湖......我想着自己這把年紀就不去游樂園自取其辱了,嗯?”
“好啊,我很早就盼着去那兒看看夏雨荷了。”謝待許回答說,一邊望向對面這人單薄的身板兒和清秀的臉蛋兒,總覺得他比自己還要年輕個兩三歲似的,心說夏雨荷也不用去大明湖看了,眼前正好就有一個。
“夏雨荷沒有,倒是可以去欣賞欣賞老人家晨練。”
謝待許笑起來,“樂意之至。”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淡淡的霧氣纏繞盤旋在湖面上,石板路歪歪扭扭,柳枝低垂染出一圈蔭涼。說是晨練,其實人也少,倒像是所有聲音都被那若隐若現的水霧融掉了。清清爽爽的氣息萦繞,好過極南方地區的潮濕,亦好過極北的幹冷。
宋汀洲私心下就偏喜愛這樣的氣候,幾年來在北京上海往往返返也從未有過怨言。他總覺得,一擡頭遠處就能看見山便很有安全感。心說謝待許原是南方人,大約也不喜那幹燥得能皴起皮的地方。大明湖這裏便是整個城市裏難得的清淨。
記得前些年還總有朋友問,說他一個投胎投在了長安街門口的北京人,幹嘛非得扔下這麽好的條件不要來濟南這小破城市。宋汀洲當時就笑了笑,說:“我就喜歡這小破城市。”
小破城市有什麽不好的,熬過了霧霾陰雨天,綠楊水柳青石巷,哪個不比名利錢財重要?說白了,像他們這樣從小泡在錢罐子裏邊長大的人,錢、權這些身外之物,有時候真沒那麽必要。
再說,也并不小,且不破。
他依舊是黏在輪椅上,被謝待許悠悠地推着走,其實這樣推着走,往往更能顯出二人的親密關系。就好比醫院裏的傷患,推着他們的往往都是自己親人。
但這二人實在找不出什麽貨真價實的親密關系。
青石板路到底不及外面的大路平坦,之間的縫隙總會使得宋汀洲被迫一咯一咯的,不過即使是這樣,也沒法讓他閉嘴就是了。
“以前沒來過嗎?”
“沒,小時候沒有聽說過,長大了就沒有時間。”
“真遺憾。”
“是的。”
二人上了座橋,腳下淌過清澈奔流的水,身後兩旁土壤中栽種的垂柳枝已然悠悠。右手邊的遙遠處矗立着一座木制閣樓,宏偉高大拔地而起,精雕細琢的牌匾上赫然生出八個大字:“湖光山色”“超然致遠”。下一層,橫豎撇捺深淺均一,勾是勾點是點的三個大字“超然樓。”
謝待許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怔了一下,“很美啊,遠看上去都有種江南韻味了。”
“你說這樓啊?這可不叫江南韻味,”宋汀洲回答道,“不過确實好看。只是這樓已經完全是零七年迎全運會時拿水泥鋼筋砌起來的了,據說比不上元朝那個修築的漂亮精致,還有“近水亭臺草木欣,朱樓百尺回波濆”之稱。如今雖然叫做‘江北第一樓’,但只保留了其原有的型和殼,算是個高仿。”
“這樣啊......還以為是座老樓了。”
“其實如今保留下來的古樓古閣大多都是重建,只是有些年份久,有的新一些而已。像最出名的江南三大名樓,一樣修得修搬得搬——能否欣賞是件主觀的事情。”
“追求時光穿越的感覺?”
“你這麽理解也有道理。”
謝待許低下頭看向宋汀洲的眸子,卻見對方的臉一下子向他湊近。他不由得一愣,僵在原處。
下一秒,宋汀洲将他臉側的小飛蟲吹走,笑道:“剛有個小蟲在你臉上。”
“......哦。”
湖泊,清霧,垂柳,石匾。清晨的大明湖,山風倏然而至,陽光稀稀疏疏灑下來的感覺不錯。行人零零星星的,老太太都很少,近年還不太流行晨練。
宋汀洲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是個陌生號碼。許是剛才笑過,他此刻的心情出奇地好,便接起來了,順便撥了免提。
“喂。”
網線對面坐着的是個小姑娘,慢吞吞地試探道:“喂,你好,呃,請問是宋汀洲先生嗎?”
“是,怎麽了?”他聲音似乎很溫暖,很有耐心。搭在腿上的手輕輕摩挲了下食指關節,“哪位?”
“哦,”小姑娘仍然怯怯地,“我,我是咱們公司新來的實習生。那個,就是陳姐讓我通知您一聲,讓您暫時,暫時回公司一趟。”
被宋汀洲掐的泛白的關節稍稍松了松,他背對着謝待許,沒叫對方看出來。
“好的,我知道了。你不用緊張,你陳姐還交代說什麽事了沒有?”
“沒,沒有。陳姐就說是有急事。”小姑娘還是很緊張。
“好的,麻煩你了。”宋汀洲帶着沒有溫度的笑容說道。
“啊,”小姑娘似乎愣了一愣,聽起來像是紅了臉,“沒事。”
電話挂了。
宋汀洲心裏看了眼剛才的電話號碼,确實是公司前臺的號。但心中毫無疑問是不可能的,他自家的經紀人,還至于需要個實習生給他通知去公司?心下覺得不對勁,轉身便撥通陳滿的電話。
陳滿那頭的嘈雜聲音很濃,她似乎正穿梭在人群中,忙得團團轉。她好不容易縮到了一處不太擁擠的地方,聞聲蹙了蹙眉,“嗯......确實是有個急事,但我沒吩咐她說讓你來公司啊,現在公司門口全是拍那個黃臣銘的記者,特別亂,哎!你千萬別過來啊——那幫人逮誰咬誰。”
黃臣銘是某知名網站榜十的作者,很有名氣,就是閑不下來鬧事兒的心,總是拉完讓公司給他擦屁股,正兒八經的粉絲一堆,黑粉也一堆。與宋汀洲這種常年駐紮在幾個大雜志報紙上的作者完全不像是一個公司出來的。雖然宋汀洲并無瞧不起他的意思——但不管怎樣,寫作的人成天在網絡上活躍,不專心正事,怎麽也不讨喜。
“诶,你一會兒有事沒?”陳滿想起什麽,補了一句,“一個小時後到山師的老咖啡廳見一面,不耽誤你太長時間。”
“我昨天不是叫小劉跟您請過假了嗎?”宋汀洲颦眉道,“不去。”
“诶呦,真是急事兒!”陳滿在那頭火上眉梢,心裏暗罵這個消極怠工的小沒良心的祖宗,一邊好聲好氣哄道,“假期給你延長半天,帶薪,不占年假。”
消極怠工的小沒良心的祖宗看了眼謝待許,遲疑片刻,決定讨價還價,“起碼一天,而且我得稍晚點,旁邊還有個小朋友在,得過一會兒再動身。”
陳滿煩得要命,準備同意然後挂掉時,突然捕捉到了後半句。她一愣,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啊你還帶了小孩兒?幾歲......是你自己生的還是替親戚帶的?怎麽不提前到公司備個案?”
宋汀洲此刻無比後悔自己開了免提,否則此時她的話也不至于一字不漏地傳進謝待許的耳朵裏。
謝待許饒有趣味地挑了挑眉。
“不,是一個跟我般大的,朋友。”宋汀洲說。
陳滿:“......”
差不多年紀的,小朋友啊?
謝待許忍着笑,聽陳滿在那頭沉默無言中憤然挂掉電話。
宋汀洲收起手機,不太好意思地給謝待許遞了個眼神,“我......”
“沒事,公司有急事兒正常,你忙。”謝待許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表示理解。只是這麽一來他難免犯難。
青年人涉世未深,遇事難免拿不定主意。
好在宋汀洲也跟他想一塊兒去了。知道他不好做,想了兩秒,擡起頭來問道:“征求下你的意見,跟我一塊兒去還是都回家?”
“嗯?”
“我可以和陳滿說一聲,讓她直接來家裏,那樣也比較方便。”
“好。”
然而陳滿還是不可避免地唠叨了他一通。
“讓我去你家,祖宗您不知道周圍那片兒人多眼雜?再說,咱們現在正是在風口浪尖上的,首當其沖。何況就那幫小兔崽子瞎掰扯的能力,哎呦,你這不是上趕着給人家送錢嗎!你也是,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叫人省心......”
宋汀洲乖乖聽訓,皮笑肉不笑地敷衍應着。得虧這麽些年來他跟陳滿相處的還算不錯,早習慣了她脾氣不好還唠叨的性子。
謝待許聽得都頭皮發麻,不過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宋汀洲身邊有這麽一個關心他的人,還是很不錯的。
宋汀洲:......小沒良心的。
他最終還是帶着謝待許回了他家,到地兒的時候陳滿就等在山莊門口。
陳滿才剛畢業沒多久,不過已經是圈內有點名氣的經紀人。雖然脾氣不好是真的,但憑自己的本事實打實爬上去也是真的。否則照宋汀洲的家底,群英荟萃的娛樂圈裏她又怎麽脫穎而出?然而大名鼎鼎的經紀人提早到了莊園門口,保安愣是不放人進去。她就只好乖乖站門口等着。遠看還真是一身段窈窕的大美女——近看,屬于典型濃眉大眼高鼻梁的“混血型”土著。
“嚯,”陳滿聽見聲兒便下意識的回頭,就看見她家祖宗被謝待許半扶半推出來的一幕,下意識上前一步,沒幫上忙。立刻眯起眼來調侃道,“這就是你家的小朋友,嗯?”
宋汀洲面無表情,“嗯,剛滿十歲。”
超了宋汀洲兩個頭高的謝待許面不改色,“嗯。”
陳滿抱着手臂,不太想理宋汀洲。随後換上一副和善的笑容,瞥了眼他身邊那位“十歲”的小夥子,伸出手來,“帥哥,認識一下吧?我叫陳滿,宋汀洲他經紀人——诶,這你知道了是吧?”
“是久仰大名。您叫我謝待許就好。”謝待許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出手來同她握了握。
宋汀洲向上瞥了一眼,才發現他這笑容跟第一面見自己時候的笑容弧度一模一樣,不由笑出聲來。
陳滿聞聲踱着步走到他身前,抱着臂扯了扯嘴角。稍稍彎下腰,伸出食指,點他的額頭,“你小子在想什麽我還能不知道——別給我翻白眼。”
宋汀洲閃開,也伸出食指,慢悠悠地對上陳滿的指頭,“臣哪兒敢對着您翻白眼!”
“......”
豔陽高照,萬裏無雲。遠眺千裏之外,青煙袅袅升起,氤氲缭繞。山腰上別墅群低調地掩映着,青山繞水,一副水墨畫似的景象。
宋汀洲擡起他那高貴的手指頭在高科技的鎖上輕輕一觸,“啪嗒”一聲,陳滿率先推開門邁進去,感概萬千,“唉,萬惡的資本主義啊,都是人,怎麽命就差這麽多呢。”謝待許轉頭恰好與宋汀洲對視,會心一笑。
陳滿要了杯拿鐵,宋汀洲本着客人來了要熱情款待的思想,喊熱情的劉書晴騎着小電驢給她帶了一杯,到的時候還是熱乎的。
陳滿手捧冒着熱氣的拿鐵,下不去嘴,“說正事啊,咱們公司最近不是來了個姓黃的新人嗎,這人業績不錯,也被不少大家推薦過,但不知道是哪根兒腦筋抽了,總是愛鬧事。”
“黃臣廷?”宋汀洲想起來了這麽個人。
“是黃臣銘,”陳滿忽然皺眉道,“他自從來到咱們這就沒消停過,最近沒能整出什麽幺蛾子來,我看是手癢癢了。他本來把主意打到咱們這兒,說是要請教你寫作方面的知識。我尋思着你倆風格完全不是一個路子的,你又一向不喜歡高調,就想替你婉拒。結果沒料到當時他們已經将公告發布出去了。那會兒就有一批不認識你的碎嘴子罵你。他們那邊這種手段玩慣了,咱們硬鬥又鬥不過他,氣得我......”
“你不要總想這些,”宋汀洲淡淡地打斷她,“跟人鬥總比在自己日程上加一項來的麻煩。”
他不再像是十六七出頭的孩子,對什麽都永遠滿懷熱情。相反,他不再願意接觸一切惡心人的事。更确切地說,是逃避。
可是,最近的事,無一不是在叫嚣着,将他逼迫到懸崖邊上,一遍一遍地強調。
“不可逃避!”
此時,鐘表上的指針已經慢吞吞地滑到了下午一點鐘。
“對了,你要吃點什麽嗎?”他看向坐在沙發一角的謝待許,食指緩緩地敲擊着輪椅扶手,沒發出聲響。
玩着星星消消樂的謝待許聞言擡起頭,即便是方才沉浸在游戲中的他此刻也敏銳地察覺到這二人間氣氛的僵硬。于是想來剛才那話應該不是對陳滿說的。
“哦,我随便,也可以幫忙做。”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介意的話。”
這麽一句輕輕的話竟然恍如驚雷,炸開在另外兩人之間。宋汀洲不遮掩地挑挑眉表示驚訝,以及些許驚喜實不相瞞,他獨居這麽些年來,除卻在外頭吃飯就是讓助理帶。哪怕有時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願意屈尊下個廚——對于做飯這件事,他是沒有一丁點的熱情。
至于面前這位本應該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是怎麽學會做飯這麽麻煩的事,宋汀洲此刻也并不感到好奇。
他只是,對于這位心理輔導師能夠包攬一頓飯一事表示熱烈歡迎。畢竟鮮少能吃到這麽家常的菜——他難得發自內心地感到愉悅,故而語氣也好得不像話,“那太好了,麻煩你了。”
謝待許覺察出這人周身散發的愉悅氣息,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心情好起來:“客氣了。”
然而當他推開廚房的門,拉開冰箱,好心情一瞬間就崩塌了個稀碎。
客廳裏的二人聽到一聲沉重的嘆息,然後是門被拉開,拖鞋擦在地板上傳出輕微震動的聲音。謝待許在二人身前站定,不知該說哭笑不得還是無奈,“你家,沒有菜嗎?”
“啊。”宋汀洲似乎也才反應過來,不經意地露出了些懊惱的神情,“抱歉啊,我一般都泡泡面。”
“......”是“請不起”阿姨?
宋汀洲和謝待許心有靈犀一般地補了一句,“先前的阿姨回家去了,我一個人住的也挺習慣的。”
“......”何苦吃泡面?
宋汀洲繼續解釋道:“嗯......其實外面的飯比阿姨做的也要好吃一些,泡面也不會經常吃。”宋汀洲腹诽,誰知道這位心理醫生會不會管他的身體健康。
謝待許不死心,總算張開他那張金貴的嘴問道:“昨天的早飯......”
“對面門店買的。”
“......”謝待許抿着唇閉上了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倒是癱在沙發上的陳滿聽見這話,雙眼一亮,“我說午飯能不能也在那兒吃?”
“我在那兒快吃吐......”宋汀洲下意識回應,話音還沒落瞥見謝待許的臉色居然心虛了一瞬,倏地調轉話音,“你去嘗嘗?”
一股濃厚的威脅氣味。
她磨了磨後槽牙,氣不打一出來,一字一頓地回答,“不、了、吧。”
他二人像是在唱二人轉,該樂呵的觀衆卻在一旁幽幽地沉思。
只是憑借謝待許自己那較為大條的神經的話,若非今天忽然發現這人一直把外頭的飯和泡面輪番當三餐吃,他還以為世界上真的有這種生來就沒什麽血色的人。
何況正常人哪個不希望自己吃好喝好睡好?
尤其于吃來說,小孩子不懂事就罷了,成年人,若非懶得要死要活,誰又願意去主動糟蹋自己的身體?
謝待許突然就回憶起了當時宋汀洲母親說的一句話。
“汀洲他有些孤僻,小時候還好,這些年不知道是怎麽了,我覺得這麽一個小意外也不像是能打倒他的樣子......”
真的只是孤僻嗎?
謝待許驚喜地想,他可能找到這個人脆弱的痕跡了。
“唔,”宋汀洲先前沒考慮到午飯的事兒,好在現在征求他倆的意見也不遲,“你們餓嗎?要不出去吃?”
倆人默契地一致搖頭。
于是宋汀洲把想要打電話的手抽回,午飯一事就這樣潦草收場。
但吃一塹長一智,宋汀洲為了自己能夠有朝一日不再看到那幾家一成不變的飯食,決定明早與謝待許一起出門買菜。
陳滿挺直腰板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看起來有些莫名的煩悶。她用指甲蓋扣着自己嘴唇的死皮,過一會兒流出血來了才罷休。
她盯了二人半晌,突然開口,“這次來找你主要還是因為另外一件事。”
“嗯,”宋汀洲看她不像是很輕松的樣子,決定珍惜她這份正經,“你說。”
“黃臣銘家裏有些背景,公司估計惹不起。後來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說是要進行裁員。我聽朋友跟我說,我可能懸。”她抿抿唇,不甘心道,“我好歹也幹了這麽久了,你是我唯一一個帶的很舒服的人......”
縱然明白陳滿的難處,可惜宋汀洲同樣一介打工人,實在幫不上什麽忙。
“他們舍得裁你?”他問道。
畢竟陳滿的業績已經算是十分可觀。
“誰知道呢,在資本主義的壓迫下腦抽了吧。”
宋汀洲:“那就別擔心了,我也想趕上好時候換個公司。”
“真的?”陳滿驚詫道。
“嗯,你之前不是想去南邊嗎?我覺得往南方發展發展也挺不錯的。”
陳滿聽着他的話,除卻掩不住的喜悅,還有被打翻調味料似的五味雜陳。
她和宋汀洲合作接近七年了,彼此誰也想象不到他們如果做競争對手,心情該有多複雜。
因為這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如果他們真的要往南方發展,要涉及到人際關系的重建,經濟的轉移,以及,要告別宋汀洲這麽喜歡的一座城市。
“你不要為難自己,”宋汀洲當然知道她想的什麽,“即便沒有這事兒,我跟濟南的緣分也要盡了。”
這話并不是空說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辭職過後一臉淡定的陳滿姐姐離開公司後來到小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