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溫叔 (1)

這些年來他一直想要查溫叔真正的死因,可惜自己又心虛,沒有臉去接觸那些真相。而彼時十一歲的他還太小,對于事情和問題沒有自己主觀的判斷和正确的處理方式。所以一直到十五歲,都不曾懷疑溫叔是抑郁跳樓自殺的......

後來斷斷續續察覺家族的變化,他不願意打草驚蛇,又力不從心,于是打着“享受慢生活”的旗號在濟南實打實地快活了幾年——積攢了自己的人脈和經驗,沉澱下來再去和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抗衡。

好在,他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

“是因為......”陳滿大概猜到了原因,卻沒有把話說完。她瞥了下坐在一旁開着電腦處理業務的謝待許,閉了嘴。

“你都定好了?”她問道。

“沒有,我還不急。”宋汀洲摩挲下食指內側,不緊不慢道。他望向牆壁上的時鐘,它擁有永遠不變的流速,所以才能夠讓無數人嫉妒不已。

謝待許擡眼,不動聲色地瞧了二人一眼,複又低下頭,手指飛快地敲擊着鍵盤。電腦裏EXCEL文檔被塞的滿滿當當,內容赫然宋汀洲的信息。家庭背景、喜好搭配、童年玩伴---可謂無不詳盡。

這倒不是謝待許“兩面三刀”。宋夫人也确實沒有給他提供任何資料援助,只是有些事情代表了王家的立場。方才的這一份背景介紹,是他一個小時前才拿到手的。屏幕上對話框慢悠悠地彈出,指尖一動,頂着一串符號網名的謝待許回複了對方一個沒什麽人情味的“謝謝。”

對方是個藍色頭像的亂碼網友,見此,将上條發給謝待許的EXCEL卡點撤回,娴熟地删除數據記錄。

【宋汀洲男二十五歲 XX年九月七日出生于北京市東城區XX街道XX號】

【家庭背景:生父宋軍出身中等水平家庭,于宋汀洲六歲時出車禍身亡。母王勝英後接管家族企業之一王氏集團的董事長,上任第二年改嫁同樣出身普通家庭的溫常北。五年後溫常北因患重度抑郁症跳樓自殺,搶救無效而亡。王勝英性情暴躁,常毆打幼子,曾因此事一度陷入家暴門。其子宋汀洲自幼喜好讀書,常在家中書房內讀書而一日不外出。王氏家族企業巨大,王家主育有五子,王勝英在家族中位排第二。其長兄掌握王氏一族的命脈集團,即內定繼承人。因此受到他人忌憚。三子在意大利從事藝術行業,四子纨绔厭學,不被族人所看重。五子有心與其鬥争而無能,手段頗為拙劣。子嗣方面,王勝英誕有一子,其長兄誕有一兒一女,與宋汀洲年紀相仿,三人一同長大。王氏五子一年前生有一女......】

“哎......”

其他真假不論,就王勝英毆打幼子上新聞一事。大抵現在瞞得有多麽好,當初傳的就有多麽轟轟烈烈。

宋汀洲的幼年生活,可想而知。

表格遠遠沒完,謝待許動動手指繼續翻下去。

【童年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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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好:】

【口味喜好:】

【口味厭惡:】

忽地,他的目光停滞在那空蕩蕩的一欄上頭:成長經歷。

一個人的成長經歷直接關乎于其人格的形成——至于這些內容是怎麽被加密加密又加密的,就不再是謝待許能關注的了。但也可見,王家對他的信任是極其有限的。謝某人大致掃了一眼檔案,心知一時半會兒看不完,便幹脆合了電腦,陪另外兩人一起閑起來。

在這一片空虛的靜谧中,門鈴忽然響起,打破了三人不知緣由的等待。

門外是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劉書晴,頭發濕乎乎地黏在臉上,她汗透的衣衫下,褲兜裏還揣着剛出的iphone4。劉小姐一手提溜着一個大袋子,打眼一看就沉兮兮的。謝待許不由佩服。

“你好。”他說。

“你好......诶,宋汀洲老師在嗎?”劉書晴見到面前這人渾身上下散發的疏離氣質就莫名心怯,只好小聲開口問話。

“在呢,進來吧。”裏頭的宋汀洲将視線從透明玻璃杯上移開,道,“快歇歇。”

說到劉書晴來的緣故,是因為他無論如何也體會不了另倆人絲毫不餓的鋼鐵意志和□□。于是發了條短信給騎着小電動去領二餅的--另一位年輕人,請她為自己帶一份填肚子的飯食。

謝待許側身接過她手中的兩個大袋子,輕松提着放到餐桌上。劉書晴手上的重量一消,又邁出大門,屁颠屁颠地跑到小電動上取下裝着二餅的“狗盒”。

二餅是只漂亮的大金毛,當它還是個兩三周的小奶狗的時候就跟着宋汀洲一起“漂泊”了,随着宋汀洲一天比一天老下去,它也一天天成長為了一只合格的大金毛。忠誠、可愛、聰慧......這些無一不在它的身上體現了出來。

籠子上的鎖一被劉書晴敲開,二餅就撞了出來,撒開腿沖向宋汀洲。宋汀洲眼神明顯一亮,下一秒就被二餅擁了個滿懷。宋汀洲伸出手來撸它的毛,逗得它無比滿足地眯起眼,可勁兒在宋汀洲懷裏蹭。

抱着滿懷的狗的宋汀洲帶着無可奈何的笑容望向剛擺好飯菜的謝待許,為他介紹劉書晴。

“小姑娘今年大三,叫劉書晴,在我這兒實習呢。”

“二十一歲,”謝待許詫異地轉過身稱贊,“真年輕。”

劉書晴頗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張口就是:“您不也才二十三嘛。”

“......”

“......”

“你認識我?”

“有所耳聞,有所耳聞,”劉書晴強行轉移話題,笑容僵硬地像是凝在臉上,強行轉移話題,“對了,宋哥你不是餓了嘛,嘗嘗我買的飯吧。”

宋汀洲聞言,放過了手中被□□的二餅,轉着輪椅來到餐桌前,招呼另三人一起。陳滿從沙發上一個起身,活力充沛地走上前,伸手搭上劉書晴的肩膀,吊兒郎當的模樣一時間顯得格外欠揍。她湊近劉書晴耳邊低語,“小劉買的什麽好吃的呀?”

噴灑在劉書晴耳垂上的熱氣化作紅暈蔓上耳廓。劉書晴嗔怒,白她一眼--這人一點兒都沒經紀人要擺架子的覺悟。但是盡管這樣,劉書晴看着那些還冒着熱氣兒的菜,依次報菜名,“冷面,涼皮,烤鴨,蝦丸,一些青菜和冰鎮酸梅湯,喏。”

“行啊,解暑。”陳滿放過劉書晴,大步流星走上前拉開凳子,豪邁地坐下挽袖子,很有北方姑娘的風範。謝待許随後入席......帶着二餅一起。說來也怪,二餅一向不愛親近除了宋汀洲以外的人,現在居然拼命往謝待許身上扒拉蹭乎。

“這小沒良心的,”陳滿端起酸梅湯咕嘟咕嘟灌了幾口,沖着不要狗臉二餅冷哼一聲,“我從小照顧你的你都愛答不理,人家跟你第一回見面就這麽親人家,也不怕吓着人!”

劉書晴挨着陳滿坐下,聞聲不禁捂嘴偷笑。

夏季的滾燙的熱氣被屋內的空調鎮壓下來,午後暖暖的光透過落地窗悄無聲息地布滿整個客廳。許多年後,宋汀洲倚在謝待許肩上回憶這一幕時,嘴角也是挂着笑意的。

傍晚,火燒雲似乎沸騰起來,染紅了半邊天。壓下來,垂下來,如瀑一般的挂在人們的頭頂。黃昏的光暈,總是格外的吸引人。

方才陳滿和劉書晴一起離開,還算得上熱鬧的地方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歐式大吊燈散發着柔和濃郁的光,燈底下是兩個忙着收拾盤子的人。以往,家裏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氣氛的。方便面和外帶的飯一個人吃往往都格外簡潔,吃飽了翻個手一倒,就算拾掇完事了。如今兩個人一起忙忙碌碌,廚房餐桌兩頭跑的感覺,雖然麻煩,也還算不錯。

宋汀洲端完了最後一個盤子,謝待許也剛好把上一個碟子洗好,倆人配合的尤其默契。

“你平時晚上會做些什麽?”謝待許抹掉手上的水,走出廚房問道。

“做些什麽,還真......”宋汀洲摩挲着自己的食指指節,忽然想到他們這個年紀還應該是熱愛娛樂活動的人,“你要看電影嗎?”

“好啊,是什麽類型的?”

“什麽都有。來,我帶你看。”

宋汀洲來到客廳的一角,一個不起眼的小按鈕靜靜地發着光,摁下去,面前的地板忽地裂開一條規整的縫隙,一個中型的玻璃櫃緩緩升上地板。将按鈕向右邊轉幾下,玻璃櫃子便慢慢打開,宋汀洲進到玻璃櫃子裏,示意謝待許也進來。

到了“櫃子”裏定睛一看,才知道這是個高科技透明電梯,宋汀洲摁下地下一層,電梯門再次打開時,面前就出現了一個大型的影廳。所謂影廳,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熒幕,和一排巨大的沙發,以及一臺爆米花制作機和飲料櫃。

飲料櫃裏的冰鎮飲料還裝得滿滿的,似乎從來沒有被打開過。至于那臺爆米花機,大概已經廢棄很久了,像是鏽蝕了一樣。好在,熒屏的遙控器和投影儀還沒有出現問題,沙發也沒有積上灰。

謝待許彎下腰,動作娴熟地将所有設備打開,仿佛在自己家裏一樣。看到滿面茫然的宋汀洲,眼神中不由地染上柔意。宋汀洲一下子從發愣中回過神,将輪椅轉到沙發跟前,試圖用雙手撐起身體,借着慣性倚到寬厚的墊子上去。然而,雙腿壓根使不上一丁點兒力氣,一動就痛,仿佛踩在鋪滿棉花的鋼釘板上。

他察覺自己要摔,便歪歪重心重新跌了回來。

宋汀洲移位失敗後就将頭靠在椅背上,不再發出聲響。謝待許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旋即走到他身邊扶住他,半擁半抱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沙發上。

“怎麽了?我看你中午吃的不多。”

宋汀洲驢唇不對馬嘴地回答道:“我也有段時間沒有和她們聚過了,今天挺開心的。”

謝待許也不再問,他在電影裏随便選了張看起來氣氛挺歡樂的播放起來,上樓沖了杯咖啡,遞給宋汀洲一杯,自己一杯,悠悠閑閑地陪着他看。電影情節講的是老舊的愛情片,一對男女分分合合不亦樂乎。謝待許大概受久了西方熱情文化的“熏陶”,看不明白這些彎彎繞繞你追我躲的感情。索性就不關注情節了,專心致志地觀察身旁的人。

從睫毛,眼睑,到鼻梁,嘴唇......這個人怎麽看,都不是一個福薄短命的人。

其實宋汀洲對面前電影裏的情節也絲毫不感冒,他甚至都想不起來這是自己什麽時候興起買的片子了。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剛準備問謝待許話,誰料一轉頭就察覺了對方灼灼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似的,甚至,有些陰暗。

這樣的想法令他一時間不寒而栗。

謝待許迅速收回目光。

“這拿鐵還挺香的。”宋汀洲說。

“我多放了點奶。”謝待許回答說。

宋汀洲拿起遙控器将電影的聲音調低,“嗯......大學心理學,你們都學些什麽,會有什麽類型的實踐?”

“心理學主要分基礎研究和應用,其實差別不太大。到專業的地方實驗和參觀需要審批,經教授帶領才行。不過也有時候小組要完成報告,沒辦法,我們會到大街上随便拉人采訪做數據,還挺有趣的。”

“聽起來還不錯。”

“對,不過deadline總是很早,所以每次任務都很趕。學校做心理調查時往往是心理學學生的成績不及格,也有這裏面的一部分因素。”謝待許露出點遺憾的表情道,轉而想到什麽,“寫作呢,有什麽有趣的地方?”

宋汀洲思考片刻,“有趣談不上,只是時間上相較于一般職業更自由。說起來跟你們還挺相似的,每次趕稿子都很匆忙。”

謝待許挑眉,“可以想象。”

“......”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不知道多久,與其說是深夜閑聊,不如說是兩人之間對于彼此的試探才更形象。謝待許不知什麽時候又從樓上拿下來兩瓶酒,更顯“兄弟情深”。

與謝待許差不多,宋汀洲也在一直關注對方。在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會常常望向謝待許的眼底深處,似乎要真的将對方的意圖挖出來一樣。

但還是不得不說,酒,真的不是一個什麽好東西。

“你初戀是什麽形象的?”

不知道是二人誰突然問了這麽一句。

“嗯,”謝待許微醺時沒有一點防備,他眼神稍帶迷離地說,“那是高中的時候,他很乖,在一群粗漢子中間總是鶴立雞群......”

氣氛忽然僵滞。

“你,”宋汀洲愣住了,不常被酒精荼毒的大腦轉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你是同性......”

謝待許說完大概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在宋汀洲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就清醒了,剛要張嘴打斷他的話,試圖解釋什麽。

嗡——

手機響了。

那道不輕不重的鈴聲此刻在寂靜的黑暗中被襯得尤其突兀,謝待許看見來電人——陳麗雅,又是一怔,因為備注是——媽。

“喂?”女聲從話筒裏傳來,有些刺耳。

“喂,媽。”謝待許應道。他對上着屏幕上刺眼的光線:北京時間淩晨兩點半。

洛杉矶時間上午十一點半。

他沒能一時間收住情緒,冷笑一聲。

在宋汀洲的眼中,謝待許一邊唇角上挑,眼睛半睜,被□□刺激過的大腦無比冷靜,因此,在其眼中倒映出了這個人不加掩飾的情緒——冷漠,且毫無波動。

宋汀洲那雙沉寂了許久的眸子一亮。

陳麗雅估計也聽見了那聲沒有一點感情的哼笑,她的聲音在電話對面停了兩秒,大約用來看了眼國內的時間,然後似乎滿懷歉意地說道:“是媽媽疏忽了......你怎麽還沒睡呢?媽媽就是想問問你,最近在國內過的好不好,那個宋汀洲有沒有為難你啊?”

“......”

這回換做宋汀洲笑出了聲。不過,他發誓,他的這聲笑裏絕對沒有摻雜一丁點嘲諷謝待許母親的意思。

謝待許則是多有尴尬和抱歉地望向他,心說自己現在大概是,罪加一等。

“一切都好,宋先生為人低調,年少有為,”謝待許客觀地評價說,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們現在在一起。”

“呀!”陳麗雅女士全然沒有覺察不對勁之處,反而似是蹙了蹙眉地囑托起來,“他這是也沒有休息呀!诶呦,你們小年輕不能熬壞身體,快去睡覺。”

“好的。”謝待許保持優雅地挂掉電話,一瞬間似乎就卸掉了半身盔甲。他無奈地搖頭苦笑,但到底也沒有開口聊起他與母親明顯僵滞的關系,反而忽然想起電話響前兩人聊的最後一句話,心髒猛地一跳。

他不是沒聽過國內的恐同言論,也知道這件事一旦被揭發會引起社會多大的抵觸,所以他向來習慣避開這類話題。今天不知是不是烈酒上頭,居然說漏了。

謝待許:“電話前,我說的那個......”他想,自己的大腦已經好久沒有為了撒謊轉過這麽快了。

宋汀洲捕捉到他稍有些糾結的表情,便截斷他的話頭:“沒事,我什麽都沒聽見。”

“謝謝。”謝待許說。

家族所托,他絕不能出半點差池。

“我理解。”

謝待許記得,那個時候,宋汀洲是這麽回複他的。

只是他當時沒有深究其中細節。但凡他能夠注意到宋汀洲霎時間從情緒裂痕中洩露出來的,對他煙消雲散的抵觸的态度和收斂住的不近人情的氣質,或許他就能夠更早地向他言明心跡罷。

可惜世上并無“如果”。

那時謝待許只是死死盯着宋汀洲的眸子往深處看,他在懷疑面前的這個人究竟披了多少層僞裝——明明厭惡痛恨他的身份,卻依舊彬彬有禮地相待、明明是被親生母親威脅着,卻依舊無所畏懼地生活。

謝待許覺得自己的心髒某處被人揪了一下。

面前這個人,甚至表面上都與他像朋友一樣相處了。

宋汀洲的身影隐匿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悄然間,他打量地望向身側的謝待許,又迅速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的一瞬間,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就像白日裏收起爪牙、慵懶飽腹的惡狼。

深夜,才會睜開一雙銳利的眼。

然後捕獵。

宋汀洲所在的那家小公司最終還是沒能頂住來自黃臣銘背後的勢力,對方最終成為了其公司下的最大股東,且據其要求,要進行公司內的大規模裁員。遺憾的是,陳滿沒能逃過這一劫,也被算在了裁員名單之中。

令大家都頗為意外的是,一向急脾氣的陳滿小姐竟然沒有叫板到老板辦公室去,一身輕松。反倒是她的同事們面露難色。

這些年在陳滿的帶領和規束下,領導們和公關部門都省了不少心。

如今她這一走,稀稀碎碎地居然也帶走了一波人才。惹得領導們惱得不行,無可奈何。後來紛紛退股,這下小公司徹底淪為黃臣銘的賺錢工具。

至于宋汀洲,他即便不解于陳滿和他有何處得罪了這位關系戶,也沒有對此作出任何回應。只是聽見這件好事的時候,笑着自語道。

“不出所料。”

陳滿跟宋汀洲總算要遷走了,來來回回在那家小公司折騰了這麽多年,沒一點感情是假的。然而人必然要往前看,要往前走。如若不然,必然遭到歷史潮流和時代趨勢的抛棄。

那才凄慘。

陳滿先是到上海安頓了下來,随後宋汀洲收拾好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連謝待許也跟着一起遷過去了。零零碎碎的東西賣了不少,唯獨留下的就是那大房子。

究其原因,只是一句:“習慣了。”

習慣什麽?

不知道。

麻煩事兒連天,唯有謝待許原先找到的公司恰好就在上海,如今免去了奔波之勞,算是好事一樁。

宋汀洲和陳滿搭着夥,幹着幹着又幹了兩年,後來由于某些不可抗力因素,陳滿又需要遷走。只是這回,是她和宋汀洲的分別。

細數起來,宋汀洲跟不走的原因有二,一是他和現公司的合約還沒到期,二是陳滿又要往南走,還據說是去海南那裏,宋汀洲一個北方土生土長的人,又向來不願意奔波。他能在上海待上兩年已經是極限。如此便放棄了繼續同行的機會。

分別那天他與謝待許到機場送別陳滿,離別之時陳滿再沒有“出口成章”地怼他,或者強撐出一副女強人的模樣。而是真真正正像個同齡人一樣,紅着眼眶抱住他,然後揮手離去,身影漸漸湮沒在人海中。

宋汀洲望着她離去後,終究沒忍住,嘆了口氣。

他想家了。

這兩年在上海的日子幾近要把他透支出幻影,疲倦的靈魂已經不太能夠支撐住他的軀體,如今急需平靜的一隅,供他吐一口長長的氣。

他這麽勞累,不光是出于工作的緣故。

當年之所以選擇上海,不全是因為那裏發達,更是因為那裏是溫叔叔的家。

而宋汀洲這兩年從未停歇下腳步的原因,也是因為他要每日挑空閑又不被盯梢的時候去溫叔叔家裏坐坐,借着與奶奶聊天的機會,想方設法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上天不負有心人,他确實得到了很多有意義的線索,但随之而來的是更加巨大的絕望與恐懼,這些真相猶如濕鹹的海水,洶湧着灌進一個即将溺水的人的耳朵,鼻腔中。

他這兩年,總在午夜時分一個人猛地驚醒,冒出一身冷汗,然後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快呼吸不過來了。

溫叔于他而言,就猶如黑暗中的螢火蟲,猶如沙漠中的雨水。

回憶如同大開的閘門,将過往的一切帶回到宋汀洲的大腦中。

“啊!”小宋汀洲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他已經感受到了自己腰後的濕意,血液大概浸透了衣服。他的身形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但卻不敢因此拿手去捂住傷口。

這樣會給對方暴露出弱點。

然而面前的敵人瞥到了他身後暖氣片上的斑斑血跡,露出可怕的獠牙,不再理會他,帶着驕傲的笑容踩着細高跟鞋優雅地轉過身,一步一搖地離去了。

小宋汀洲這才敢朝自己背後摸一把,他低下頭看去,逐漸濕潤的眼眶漸漸映出一雙沾滿紅色鮮血的小手。

他從小就被鄰居議論說是“天生有反骨的孩子”“養不熟的狼崽子”等等,親生父親宋軍在他六歲的時候出車禍死掉,母親王勝英接管陳氏集團的子公司,性子暴躁偏激,稍有不順心的就拿宋汀洲撒氣。如今推他到暖氣片上還算好的,事業失利時,她甚至提着酒瓶子往他頭上砸過。

那是宋汀洲第一次嘗到酒的味道。

當厚厚的玻璃碎在他的頭上時,混雜着血液的酒水從額頭淌下,味道更加醇香。

“......”

他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裏,将頭狠狠地埋在膝間。在一片寂靜的黑暗當中,清脆敲門聲響猶如催命音符,一陣一陣敲打在小宋汀洲的心髒上。

小宋汀洲又抖了抖身體,将自己團得愈發厲害。外頭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恐懼,沉默幾許,放輕力氣再次敲門,見沒什麽用處,便選取了最後一種下下策——掏出鑰匙,推開了門。

這人三兩步走到小宋汀洲面前,微微蹲下。他感受到小宋汀洲的驚懼,卻已經适應了他的這種狀态,見此情景也只是嘆一口氣。但他還是伸出手撫上小孩的瘦弱的背,輕輕地拍了拍,張口安慰道:“別怕,別怕,媽媽已經走了......”

小宋汀洲顫顫巍巍地擡起頭,看到那張熟悉溫暖的面孔,委屈的情緒終于像沖開閘門的洪水傾瀉出來,淚水糊了滿臉,眼眶紅得像兔子。

他不敢像其他小朋友一樣要抱抱。只是小心翼翼地開口,軟糯地叫了一聲,“溫叔叔。”

溫叔叔是王勝英的二嫁對象,家境雖然談不上貧寒,但絕對比不上王家。在小宋汀洲的眼裏,他是個很溫柔的人,起碼,要比他見過的所有大人都要溫柔。

其實小宋汀洲心知肚明,溫叔叔之所以關心他,也并非出于什麽喜歡或愛,而僅僅是因為憐憫。就像看到快被老虎咬死的小鹿一樣。

憂心,但無能為力。

甚至還要自保。

溫叔下巴上鑽出青色的胡茬,眼皮底下的黑眼圈也越發明顯,人到中年,其實是很難再顯出什麽陽光帥氣的形象了。

不過那時候,在小宋汀洲的心裏,溫叔永遠是最帥的。

溫叔見他這副乖巧模樣心裏疼得不行,沉下臉一言不發抱起他下樓,給他倒了杯溫水放在手心裏暖手,又提來他私藏的醫療箱,在有些昏暗的燈光下拿棉簽蘸着碘伏,為小宋汀洲一點一點清理他可怖的傷口。

小宋汀洲就着昏黃溫暖的燈色,凝視着棉簽眉眼溫潤的溫叔,那雙原本有靈氣卻哭得發幹、布滿血絲的眼睛終于能夠安心的阖上,然後小睡一覺。

第二日他一醒來,眼見着溫叔端坐在他床邊,似乎也将事情琢磨了很久的模樣,望着他,似乎有什麽要向他囑托。

宋汀洲永遠記得那一天溫叔跟他說過的話。

“小宋,你聽好了,你一定要記住溫叔今天說的這句話,答應溫叔,”溫叔叔凝視着他,頭一回這樣一字一句地跟他講話,“往後除了與你母親沒有任何關系的陌生人以外,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好嗎。”

小宋汀洲沉默着将這句話琢磨了很久,才緩緩地點頭。他當時沒有問為什麽,也沒有理解原因,只是一遍遍講這句話刻在心上,并且堅定不移地履行它。

而在後來的歲月中,他也漸漸地明白其中道理。

那是因為,即便王勝英待他再怎麽冷漠,她也無論如何不會允許外人傷害她唯一的繼承人。

但宋汀洲希望永遠遠離她。

至于溫叔,大概所有人都明白一個真理。那就是當某人處于真實的絕境中時,往往需要的并不是什麽天大的憐憫和同情,而僅僅是一點點小動作就足矣。

那些囑咐的話語,也因此深深烙在心底,融入他的靈魂裏。

謝待許這兩年間始終兩點一線,堅持在公司和與宋汀洲合租的房子往返,本想近水樓臺先“得月”,借“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優勢,潛移默化地影響宋汀洲的心理狀态。然而他愈與宋汀洲相處,愈發現宋汀洲此人根本就是個冰冷的矛盾體!他似乎要尋找一個什麽真相,不至深夜不歸,一到淩晨就醒。工作還好,只是那秘密的探究看起來極其勞累人的身體。

他也曾勸過宋汀洲,哪怕作為他的心理醫生。可是很顯然,兩年的交情完全不夠用。人宋汀洲該如何生活還是如何生活,不光自己一天天憔悴下去,也連帶着謝待許一起心焦。

作為宋汀洲的朋友,亦作為他的醫生,陳滿的離開對于謝待許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即便他跟自家事務所還沒有相關的解約意向。

不過他與宋汀洲大概是一類人--從來不忘初心的那一挂。宋汀洲有要扛着家族的阻撓尋找某些真相的目标,他也有家族托付的任務,即是吞并......做宋汀洲的心理醫生,因此,在其過程中的一切障礙,都不能成為他的絆腳石。

于是謝待許不顧事務所挽留,毅然決然地與其和平地解了約。為不欠人人情,又主動提出“遠程工作”的想法,并簽了與此有關的、一年的合約。

可謂十分顧及大局。

“......”

二人推開封塵已久的大門,視野中露出漂亮的別墅和它背後隐隐約約的白塔。出于這些年來宋汀洲一直沒放棄請人來家裏打掃的緣故,這裏與兩年前的景象并無太大差別,依然是濕泥翠樹綠草。

鹂鳥啼柳,春風化雨,淅淅瀝瀝地,天色被烏雲渲染地漸漸暗了下來。

一切都沉浸在寂靜之中。

宋汀洲和謝待許杵在門口沉默了片刻,一起凝視眼前的景色。

整整兩年了。

雨滴淅淅瀝瀝地墜下來,難得輕柔地,擾亂宋汀洲的沉思。二人見在門口踟蹰不得,便一溜煙兒地滑進了家門,末了,還不忘合上大門。

縱然家政阿姨每周前來清掃一回,宋汀洲卻不知哪來的陳年少爺毛病上身,非得自己拾掇一遭,自己幹活不成,還要揪着謝待許與劉書晴一起。掃着掃着,就變成了宋汀洲指揮,謝待許掃。總之,這時候家裏大的壞處就體現出來了——從前廳開始打掃,一直到花園,白塔。趁着一股子激動勁兒,統共只耗了兩天。

兩年前宋汀洲幫過的一位朋友最近也來到濟南游玩,聽說他倆回來,忙不疊地提着一大堆禮品登門拜訪。

這人名叫陳浩,今年二十五,原是宋汀洲所在上海公司的一名普通的員工,家裏人開夜車出了車禍,要打官司又沒有資金周轉。恰巧宋汀洲是個喜歡有事沒事幫幫他人的人,聽見了這事,就拉了對方一把。

陳浩當真是位知恩圖報的年輕人,等到自己家裏情況緩過來後,沒少為宋汀洲做事。

宋汀洲出于對這個年輕人的好感,“屈尊”從白塔來到前廳親自來給他開了門。

陳浩提溜着一大堆吃的喝的,驚喜萬分,果真是一點情緒都藏不住。他将鞋子整整齊齊擺在玄關處,趿上拖鞋,一包一包地将東西搬進來。宋汀洲想要幫忙也被攔在一邊。

“您這腿也才剛好起來,就別折騰自己了——來,”陳浩推拒道,“我自己來就好。”

好容易搬完東西,陳浩直起身來撓撓後腦勺,咧嘴一笑,“話說您是什麽時候做的手術啊,感覺已經很久沒見過您似的,都不習慣了。”

那可有段時間了,宋汀洲心說。

當年剛到上海,就天天被謝待許揪着去醫院檢查。宋汀洲自己底子不好,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又是粉碎性的骨折,這一拖就拖了一年多。

好在上天眷顧,沒讓他那條破腿徹底腐爛。否則不要說治好,他估計這輩子都別想站起來了。

“幾個月前吧。”宋汀洲回答。

話音剛落,後門被“咔噠”一聲推開,倆人扭頭看過去,還不待宋汀洲說什麽,身邊的人就一聲驚叫。

“欸,謝哥!”

謝待許即便天天被宋汀洲支配去幹活,理應身上髒亂,人前竟依然是人模狗樣的。他看見陳浩,露出點笑容,“陳浩。”

“诶!”陳浩兩步跑到謝待許身前站定,傻不愣登地呲着一口大白牙,“哥你還記得我呀!”

“怎麽,”謝待許拍拍他的肩,“你是來濟南出差的?”

跟随謝待許一路過來的劉書晴從謝待許身後探出頭來,瞅了陳浩一眼便迅速地縮了回去,耳根飙紅。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辭職過後一臉淡定的陳滿姐姐離開公司後來到小宋家裏氣呼呼地叉腰:“氣死老娘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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