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勝英 (1)
在這個帥哥美女泛濫的時代,劉書晴好歹也是見過諸多帥哥的人了,沒有一千也有一百。照理說見着好看的并不至于“一見鐘情”。
但面前這個青年的相貌完完全全長在了她的審美上——即便說不上俊,但濃眉大眼,唇紅齒白,幹幹淨淨。
眼睛轉溜一圈,她借着謝待許與他講話的功夫,偷摸地打量這人,眼神死死地粘在人家身上。
“是啊,我是出差到這邊,順便逛逛。”陳浩應道,忽然瞧見謝待許身後的人影,一愣,“這位是......”
“你好,”劉書晴側跨一步,露出整個身子和得體的笑容,“我是宋哥朋友,叫劉書晴。”
陳浩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約莫是聽岔了,一會兒道:“宋哥女朋友啊!恭喜恭喜。”
“......”
世界沉寂了幾秒。
謝待許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劉書晴驚掉下巴慌慌張張要解釋。
宋汀洲倒沒什麽反應,雙手插兜低着頭輕笑幾聲。
陳浩漲紅了臉,準備當場掘地自己跳下去,被謝待許及時攔住了。
“行了,別太拘謹,”謝待許道,“小劉你先帶着陳浩到處轉轉,我跟你宋哥有事說。”
“哦,好。”劉書晴應下,沖陳浩招招手,“從後門走吧。”
宋汀洲如今走路依然不利索,站久了骨頭縫都疼,他扶着沙發背一瘸一拐地繞到謝待許面前坐下,“你真的有事找我說?”
謝待許挑眉道:“我騙你幹嘛,今天不是你‘心理測試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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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趕巧了,”宋汀洲垂着眼認認真真地搓揉自己腿部酸痛的肌肉,“我媽最近跟我聯系,她想要過來跟我談談。”
宋汀洲他媽跟他的那點兒破事,在他與謝待許于上海共處的數個深夜裏,他被噩夢驚醒然後謝待許拍着他的背安撫他時,已經被抖摟得不剩多少。
“所以你是想借此看看你的狀态,”謝待許猜測,“但我不建議你去,你的情況——”
“再測一次吧。”宋汀洲還是堅持道。
“......”
事實證明,測試的結果與前幾次并無大異。
用謝待許的話說,就是宋汀洲曾經給自己套了太多層殼子,那些原本堅硬的外殼現在死死地粘在他每一寸的皮膚上,長久下來早已與他融為一體、并成為他靈魂中不可被剝離的一部分。這也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他們數次測試反映出來的情況虛虛實實,根本無法作為評判宋汀洲心理狀态的依據。
為此,謝待許感到十分慚愧。
“這一塊依然有問題,你看。”他指着分析單給宋汀洲瞧。
宋汀洲點點頭,似乎與往常無異,一樣地不以為意。只是謝待許與他相處這麽多天,眼見他一意孤行,奈何深知硬勸不得,當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
半晌,他道:“你不要不聽,我現在跟你說的都是正經的問題。心病最難醫,等到病入膏肓了,任是什麽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你什麽時候也開始這麽多話了。”宋汀洲淡淡回道。
謝待許無奈,“你的狀态并不好,因為它不是常見的、好治療的症狀。我把話敞開講,你就是掩飾得太多了。”
“是,你說的不錯。我也從沒指望你能把我醫好。因為我的事情,旁人無需知曉。”
謝待許無言以對,空氣中一時裏只剩沉默。
直到入了夜,宋汀洲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原是很熟悉的,在上海兩年裏幾乎是每月一到兩回。但正因為這樣,他才對這夢有些發怵。既然是夢,才向來沒什麽邏輯,又唬人得很。
血跡。
滿眼的血色。
宋汀洲麻木地看着在自己眼前反複上演的一幕。
小小的他費力地昂起頭,看着那個站在高樓上的人,熟悉的身影仿佛一根鴻毛從樓頂飄落,然後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血肉模糊。随後,被摔得稀碎的人掙紮着将自己從地上拾起來,拼湊在一起,跌跌撞撞爬回樓道。
轉眼間,再一次立于頂樓之上。
高樓上的人忽然扭過頭看向宋汀洲的方向,露出一口白牙,陰森地沖他冷笑了一聲。那聲音,似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比上了鏽的鐵的聲音還要難聽。
那個人正是溫叔。
宋汀洲驚醒,在黑暗之中倏然睜開眼睛,冷汗從鬓角滑下,掉進枕頭裏。
他保持着一個僵直的姿态很久,直到情緒緩和下來,他才從床上半坐起來,在一片寂靜和黑暗中往床頭櫃上摸索。
“嘭!”不知猛地碰掉了什麽,聽聲響很像是玻璃杯子。害怕紮了腳,宋汀洲一時間被定在原處,不敢動作。
不一會兒,樓梯上傳來“登登”地腳步聲,聽聲兒也只能是謝待許。來人顯然有些焦灼,腳步聲裏透出明顯的慌亂。
燈被謝待許打開,整個屋裏一下子亮堂起來。
“宋汀洲?”謝待許直接邁進他卧室,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地的玻璃碎片。謝待許擡眼去看人,一下子就噤了聲。
半倚着床背的宋汀洲臉色蒼白無色,手指緊緊抓着被單,汗珠不住地從額頭冒出,眼角隐約泛紅。
這一副無措的模樣,其實已經被謝待許看見過不少回了。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每一次見他被噩夢吓懵,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件珍稀易碎的瓷器的時候,謝待許從心窩深處泛起來的細細密密的疼痛一分不必上一次少。
安撫宋汀洲這差事,謝待許早已輕車熟路,大抵就是像抱個孩子那樣把他摟在懷裏,然後給他倒杯溫水捧在手裏,再一遍一遍地跟他重複說這一切都是假的。
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鐘,宋汀洲重新恢複正常,方才有些渾濁的雙眼又一度清透起來。
“謝謝啊——”宋汀洲困得不住打哈欠,索性攤在謝待許懷裏,迷糊道。
謝待許搖搖頭,沒應他這句模模糊糊的道謝,而是在見到他那麽溫和地睡回去時,眉間攏起的眉心悄然舒展了些。謝待許凝視着懷裏人安寧柔軟的睡顏,驀然回想起自己與宋汀洲母親見面的一幕。
他其實由衷地希望,宋汀洲能夠聽他的話,然後不去赴他媽那個壓根不會有任何作用的“交談”之約。
宋汀洲向來個不是會聽人話的人。
他趁着前兩日指揮謝待許和劉書晴幹活兒的功夫,自己在背地裏梳理了很多從上海搜刮來的消息。這些信息或許半真半假,但全部都是關于溫叔去世的真相。
這是因為宋汀洲始終在懷疑溫叔去世的緣由。當年對外公布的理由是抑郁症跳樓自殺,甚至,宋汀洲都親眼目睹了那活生生的一幕,至今都是他午夜夢回的素材。
可是溫叔這麽多年對他明裏暗裏的栽培和開導,宋汀洲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溫叔會是那樣一個殘忍的——一個等待着他到來,只為讓他親眼見證自己死亡的人。
宋汀洲和他媽約在一家隐蔽高檔咖啡廳見面。
王勝英是個很有“格調”的人,不管是從穿着還是行為上來看。宋汀洲算是完美繼承了她這個毛病,特地挑了一處大廳裏靠窗的位子,窗外景色很好,綠樹成蔭車水馬龍。
來人不如景色令人賞心悅目罷了。
“真是好久不見。”王勝英将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動作優雅,“媽媽前段時間公司裏出了些問題,一直在處理,就沒來得及去上海看望你。”
宋汀洲,“沒關系。”
王勝英提了口氣,“汀洲,我聽說你也剛從上海回來,怎麽樣,在那邊過得還習慣吧?”
“挺好的。”宋汀洲抿了口茶,“倒是難為您這麽大老遠從北京跑過來見我。”
王勝英慈愛地看着他,“ 能看到你這麽好我也就放心了。”
她大抵放得是狗肺狼心,宋汀洲心說。
“我聽人說,你最近挺關心你溫叔的事。”王勝英話鋒一轉,擡起眼來審視着宋汀洲。
“是,”宋汀洲笑道,“您知道,我一直都挺在乎溫叔的。”
王勝英低下眉,紅唇輕抿,“可不是麽,你小時候可是從來不許旁人說你溫叔一句壞話呢。”
“是嗎?”宋汀洲神色仿佛真的在與她敘舊,慢悠悠道,“我都記不得了。”
“你還太小,”王勝英微微嘆氣,“記不得正常。”
宋汀洲笑道:“怎麽,您難道不願意我關心溫叔麽。”
“怎麽會,”王勝英搖頭,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只是我想他畢竟是已逝之人,難道你還懷疑他的死因麽?”
心頭一凜。
“并不是。”
王勝英神色不變地望着他。
“我只是很好奇,那時年紀很小,事情原委都快忘幹淨了。”宋汀洲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看模樣王勝英顯然對此不太滿意。
她說:“其實也沒什麽好查的,你要是想要當年的案件報告我發你一份就好了,不必自己麻煩自己。”
宋汀洲的嘴角微微上揚。
他想,照謝待許的話說,現在的情況就是王勝英急了。
此刻王勝英越急,他反倒會越高興。所謂狗急跳牆,人其實也沒有什麽不一樣,只是與狗不同的是,人急了,容易把什麽事情都一并抖摟出來。
如今比得就是誰先穩住不動。
宋汀洲自認為能穩如泰山不動如鐘,因為他知道溫叔的死跟王家絕對有莫大關系。即便最終的結論還是自殺,其中也一定有王家的手筆。
“是——”宋汀洲說,“但我還是想自己查查。當年溫叔死狀凄慘,又恰巧是挑着在我面前跳得樓。這心理陰影我必然是要靠自己清除的,這就不勞您操心了。”
王勝英閉上眼,默然無語。半晌,才複睜眼道:“罷了,我不與你聊這個。但媽媽要提醒你,你溫叔的死就是那麽一回事,你如果繼續查下去,媽媽可能沒法繼續護着你了。”
“不用,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既然如此——”
宋汀洲沉下心,打斷她道:“媽,陳滿是您調走的嗎。”
“是,”王勝英疑惑道,“怎麽了?”
他搖搖頭,“沒什麽。”
只是,王勝英把陳滿調走,能有什麽目的呢。
“媽媽這回過來不是為了跟你說這些的,”王勝英忽然說道。
“您說。”
“我想跟你聊聊謝待許的事。”
宋汀洲沉默良久,示意王勝英。她輕咳兩聲,“現在公司裏的事務你多少也需要接觸一些,我現在就坦誠地跟你說說咱們公司的狀況。”
虛僞的笑容終于像開裂的樹皮從她的臉上掉落。
“這跟謝待許有什麽關系,”宋汀洲對她的本性早就有所了解,如今仍然有些不可置信,“您說。”
“小謝這孩子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們家族的根系和分支?”
“沒有,但您跟我說他們家嫡系在美國。”
“對,”王勝英微微眯起眼來,“但是他們還有一支旁支,隸屬謝待許叔叔家的,前兩年就開始準備往國內發展,在國內市場算是新起之秀,最近很有起色。”
“您是什麽意見?”宋汀洲點點頭,死死盯住她。
“雖然他們嫡系跟我們本家并不沖突,但謝待許他叔叔現在的業務方向跟我們一模一樣。再者,他們一旦有了謝家嫡系的支持,國內的市場基本是手到擒來,這會對我們如今的地位産生巨大的威脅,我絕不會允許他們發展到國內來。”
王勝英的聲音一瞬間冷得像冰碴子,那一雙眼睛裏的神情一點都不像是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人,倒更傾向于老人——那種渾濁,沒有一絲清明。
“所以您是想要我做什麽?”宋汀洲明知故問。
王勝英沒接茬,自顧自地說下去,“媽媽先前跟你說在忙公司的事,沒時間去上海見你,其實也是為了處理這個麻煩。如今他們明裏暗裏地給我們公司下了許多絆子,謝家嫡系又自然不會幫外人,所以,我們必須和他們搶地盤,争資源。”
“這事牽扯不上謝待許。”宋汀洲面無表情地說道。
王勝英莞爾,“怎麽會牽扯不上小謝呢?不僅有他。”
還有你呢。
“公司和家族的争奪,不應當波及學生,”宋汀洲說,“如今他一是在讀研究生,二是謝家嫡系獨生子。因此,我覺得您設想的東西并不成立。”
“汀洲,你不要告訴我你是憐憫他才這麽說的——那可真是太不明事理了。謝待許既然生在他家,就理應承擔其中責任和風險,現在這個壓力即便不是我給他,也必然會有人給他。”王勝英語氣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二人間的氣氛驟然變得劍拔弩張。
宋汀洲緩和地笑了一聲,“您的意思是您在鍛煉他嗎。”
緊接着,他說了一段讓王勝英寒毛倒豎許久的話。
“謝待許以後必然會面對各種危險和壓力,我相信不管這些障礙有多難他都能越過去。”
“但是這些破爛東西,我絕對不會施加于他。”
“也絕對不會是由我施加于他。”
潛臺詞是:你死心吧。
王勝英當場變了臉色。
且聽宋汀洲繼續說下去,“況且,您試圖利用我以除您公司的後患,只談要求不談條件,想要我點頭的話,未免有些難吧。”
“你想要什麽,”王勝英紅唇輕啓,“盡管開口。”
“我要您不要幹涉我的行為自由,而且撤掉我身邊的所有眼線。”
眉頭輕皺,王勝英果斷拒絕了。
其實想也想得到,只是真正聽見答案,還是有抑制不住的情緒會不斷地從心底翻湧上來,然後占據整個大腦。
“那麽,想來我與您就沒有什麽好聊的了,”宋汀洲盡然道,“我還有些事,我們改日再約。”
說罷,他站起身來想要潇灑離去,無奈潇灑不得,只好一跛一跛地走出店外。
王勝英久經沙場的經歷此刻體現的淋漓盡致,不比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那樣沖動。
她依舊保持優雅的姿态坐在原處,注視宋汀洲離去,甚至端起咖啡小品一口。
苦澀,彌漫在口腔中。
她如同西方的雕塑那樣精致。
然後,這座精致的雕塑“嘭”地一聲碎了。
就像她手中的咖啡杯一樣。
下一秒,咖啡廳裏所有權貴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那個跌跌撞撞不顧一切沖出門的瘋女人身上。
無他,只是宋汀洲方才站立的地方被一灘血跡替代,
在一片喧嚣混雜着警車的笛鳴聲中,肇事車輛被輕松攔截,看戲人們三三兩兩圍在那個倒黴蛋身邊,絲毫不敢靠近半分地低聲議論指點着。
一旁站着驚魂未定的宋汀洲。
鮮血從他的腿上流淌下來,一股一股,他卻絲毫察覺不到。
然而人們豈敢長舒一口氣,最多是對死者的祈禱與緬懷而已。
大概是太久沒有被這麽吓過了,宋汀洲再次睜眼,已經來到了醫院。
私人病房的房間總是很大,采光很好,放眼全是一片寂靜的白色。宋汀洲床頭趴了個人,顯然是謝待許
謝待許也是個容易被驚醒的,一聽見宋汀洲醒來發出的細微聲響就睜開了眼。
他的眼底分別挂着兩抹青黑色,叫宋汀洲一瞧,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止昏睡了一日。
兩人誰也沒有先開口,還是護士推門進來,眼見這兩人對坐四目相對一言不發,心裏怪得很,替宋汀洲換了吊瓶,沖謝待許問道:“你是哪個病房的?”
謝待許不明所以,“嗯?”
護士以為他聽力不好,大着嗓門又重複了一遍,“我問你是哪個病房的?都住院了還串門呢!”
“C……”謝待許險些沒忍住,指了指宋汀洲,“我是他家屬,不是病人。”
“害,”護士結巴起來,尴尬地囑咐道,“你要記得跟人換班啊,不然,我看你過兩天保準也得進來。”
謝待許打了個哈欠。
護士離開後,宋汀洲捧着杯溫水猛灌,“麻煩你了。”
“跟我說什麽麻煩,”謝待許幫他把病床調好,“先前不是挺不客氣的嗎?”
宋汀洲沒理會他。
“跟我說說,當時發生了什麽?”謝待許拉開凳子坐下。
“……”
“不想說?”
“不,我覺得你需要先睡一覺。”
“不用,你休息那會我已經睡過了,人命關天,待會警方還要過來給你做筆錄。”
依然是一片沉默,但宋汀洲總覺得,他心裏的某些東西悄然崩塌了。他垂着隔壁靠在床上許久,開口問道:“那個女孩,死了嗎?”
“是的,她死了。”
謝待許沒有欺騙他,因為宋汀洲已經是成年人了,如果真的是他的錯,他必須承擔責任。
對方聞言則閉上眼,身形僵在原地,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緩緩開口道:“我從咖啡店走出來,準備過馬路,擡眼就看見一輛卡車筆直沖我撞過來。當時的情況下,我一動不敢動。”
“……”
“然後,那個女孩突然沖了過來,把我一把推開。我被卡車刮蹭了一下,不幸的是蹭到了大腿動脈,所以踉跄了一下。”
“……”
“可是我再擡頭的時候,卡車已經完全碾壓過去了。那個女孩的身體徹底變成了一灘爛泥——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現在我會有一些懷疑,但是不能确鑿。”
宋汀洲面無表情的說道。
說這些話時,明眼人都看得出宋汀洲的指尖在輕輕顫抖,但謝待許腦子像是抽了一樣固執地繼續問下去,“你看起來很冷靜。”
這句話刺人得很。
但宋汀洲似乎全然不在乎,“因為我知道我不會為她的死承擔法律責任。”
愈發刺耳。
其實把宋汀洲逼到這個份上,謝待許已經極不舒服了。他到底是他的心理輔導師,而不是卧底。這樣下去只會讓宋汀洲的病情繼續惡化。
謝待許攥緊自己正錄着音的手機,沖着角落裏的監控攝像頭比了個手勢。
這個動作落在宋汀洲眼裏,他幾乎瞬間就明白了謝待許方才問話的意圖。
果然,不到幾秒,病房被人打開,浩浩蕩蕩擠進來一群身穿警服的人。
為首的警察年紀不大,甚至還有些稚嫩,不過辦事能力顯然很利落,“您好宋汀洲先生,我們是當地警察局,由于您行動不便利,我們就在您病房內做一個快速的筆錄,您看方便嗎?”
“當然可以。”
“好的,”小警察說,“對于剛才的事我們感到十分抱歉,那個實在是極端手段——晚一點我們一定将錄音删除。現在需要您填一下表單。”
宋汀洲接過那一厚沓表單,不慌不忙地填着。
筆錄做完後,小警察起身告別,臨走前面露羨慕道:“宋先生,您不知道,您旁邊這位朋友對您是真好,前天您還在重症監護室的時候受害者家屬來醫院聚衆滋事,完全不聽勸告,我們攔都攔不住。還是您這位朋友堵住了他們,才沒讓他們闖進您房間。回頭您可一定要好好感激他。”
“嗯,一定。”宋汀洲點點頭,目送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
門被關上的一瞬,似乎一切喧嚣都被隔斷在外。
“你什麽時候跟警察聯系的?”宋汀洲問。
“他們害怕你醒過來之後不配合調查,”謝待許麻利地解釋道,“我這叫配合國家機關部門工作。”
宋汀洲挑眉。
“說起來,你怎麽這麽快就到醫院了?”
“嗯?”
“聽警察的意思,我們是前天出的事,你當天就趕到了——咱們是心有靈犀嗎?”
謝待許覺得宋汀洲倒像是尋釁滋事的,渾水摸魚道:“你也可以這麽理解。”
過了一會兒,謝待許見宋汀洲依然幽幽地盯着他,終于敗下陣來,“所以,你是怎麽知道的?”
“謝先生,”宋汀洲歪頭,“請問您放在我扣子上的那顆監聽器還能再明顯些嗎?”
思及自己的幼稚行為,謝待許原本想樂。
然而總是回憶起自己聽見宋汀洲被車撞飛的那一幕,于是暢快地笑不得,徒剩苦笑。
“剛才你想說的推論是什麽?”他問。
宋汀洲想了想,“不成熟的想法罷了,不值一提。”
“我認為這件事不像是你母親做的。”謝待許忽然說,使他在這一時間看起來像是跟宋汀洲确實心有靈犀。
“你不了解她,”宋汀洲臉頰一側的肌肉微微揚起,似笑非笑,“我倒覺得她的目的達到了。”
“什麽?”
“我猜測,她的本意是想借此吓唬我,叫我放棄溫叔的事。因為這背後一定牽扯到了更多人的利益——只是她沒有想到我被絆倒,估計以為是我被撞了吧。”
“她何必要用這種手段?”謝待許剛問出口,便恍然,“讓你以為是其他集團聽了你們的談話,借此阻撓你繼續查案。”
“所以我只是疑惑,他們使用更溫和的手段難道不是更好嗎,比如設計一些障礙什麽的。大街上撞死一個人,動靜未免太大了。”
“你怎麽知道他們沒有?”
對啊。
他怎麽知道他們沒有。
宋汀洲想。
然後他猛然意識到,那個“挺身而出的女孩”說不定也是她安排的。于是他立馬安排小劉去調查,劉書晴巧是大數據方向的專業,一查,果不其然。
那位姑娘果真不幸,不僅在此之前就患了重度抑郁症,一直想找方法“解脫”,雙親在幼時還雙雙離世。
無父無母也就也就意味着了無牽挂,同樣也意味着不會有人追責。
到時候只需要給她洗腦。什麽路遇不平要相助,人生才算得上是功德圓滿……
她就會義無反顧地撲上來,然後給宋汀洲的內心劃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只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能在兩周後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引起一場龍卷風。
“…….”
謝待許輕聲說:“真的不能停一停?”
“什麽停一停?”宋汀洲反問。他直覺這人接下來說的話會不太中聽。
謝待許垂首,良久,猶豫着開口,“就是查溫叔的事,能不能停一停?”
“不可能。”宋汀洲嘆息着回答,“任何資本勢力在某處紮根久了,都會留下沉疴痼疾,溫叔的事只是深埋在其中的一粒種子而已。如你所見,我們二人總有一天也要’大權加冕’,面對這些污垢只是遲早的事。”
“怎麽說呢,”謝待許說,“避無可避是不假,只是我現在作為你心理輔導師的身份,出于敬業的态度,這些阻撓的話是一定要說出口的。”
如今看來,溫叔的事情大抵牽扯到了王家集團的一些密辛,原本被深藏在根系裏的東西一點點被摳挖出來,帶出的木屑土屑無一不是其他動物的營養來源。
那些多少令人窒息的真相,會像被風吹過打濕的白紙一樣死死地糊在宋汀洲的臉上,将他慢慢悶死。
“……”
“我是覺得……”
謝待許還試圖挽回些什麽,其實宋汀洲的固執他一直看在眼裏,乃至于溫叔,更是他心裏超越一切其他價值的寶物。
極其狼狽地,宋汀洲打斷了他。
宋汀洲幾乎從未這麽失态過。
“謝待許你聽着,這件事情不管是有多危險我都要查下去,無論後果,你明白嗎?現在一切證據搜集和邏輯推理剛步入正軌,那些陳舊腐爛的東西是時候清理了。我不可能撒手不管!”
謝待許看着他枯槁的身形,自诩是為了他好,“可是你不能再接觸這種東西了!你不能再看了,你會瘋的!”
“謝待許,你哪來的立場管我!你知道溫叔對我來說的意義嗎!這件事的真相我不可能不查,就像你我都不可能放手自己的繼承人身份一樣!溫叔那麽好的人,最後卻選擇了一種最痛苦的死法!你知道的,他當着我的面跳下去的!他站的那麽高,我第一次看不清他的臉……他走之後,他們說他是抑郁死的,但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他是被他們逼的!”宋汀洲有史以來第一次這麽吼,震撼天地似的,一時間沒人講話了,氣氛陷入深深的沉默。
落地窗外不遠處一縷青煙從人家的煙囪裏悠悠鑽出,在城市上方飄起,袅袅婷婷地融進那片沉郁的紅霞之中去了。
最後,還是宋汀洲先結束了這場無聲的争吵。
“算了,”他嗓音悶啞着向謝待許求乞,“你別再管我了行嗎……就當我求你了。”
“好。”
“總之,謝謝你的關心。”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謝待許依然皺着眉頭看着他,盤算着自己能幫得上他的忙,還是稍稍安心了一些。
在接下來宋汀洲住院的日子裏,謝待許秉持着敬業的态度,日日兩點一線地往返家裏和醫院,并且帶着自己親手做得早晚飯。這讓宋汀洲一時間感到很滿足,當然,還有一部分的愧疚之情。
事實上謝待許沒有這個義務照顧他的,更何況謝待許還要兼顧上海的工作。因此,宋汀洲考慮過很多可能性,其中贏面較大的是“大概所有人對待第一次接手的工作總會格外認真”。
不過宋汀洲清楚這個狗屁理論絕對行不通,因為他自認沒見過任何人能“treat work the same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end”。當然,不排除謝待許是個例外。
畢竟,這個世界上能夠驅使人類努力工作的因素,除了工資以外,就只有愛了。
宋汀洲又不屬于随意克扣人工資的人,事實上,謝待許富有得很。
所以想想謝待許能喜歡他什麽呢?呸。
令宋汀洲究竟沒想到的是,謝待許居然每一天都準點伺候他,從不遲到早退——不僅從心理上,也是從身體上。
譬如開始的那段時間,因為大動脈破裂不敢動彈,宋汀洲像頭驢一樣倔得又不肯用尿袋。
宋汀洲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所謂尴尬劑的東西,他和謝待許的關系縫隙之間估計被它塞得根本撐不下其他。
當然,他也不得不承認,經過這樣一段長時間的相處,兩人的本性一一暴露。
“我聽醫生說你堅持不用尿袋?”
“…….”
“你……”謝待許忽然哽住,“你忍得住?”
“滾。”
“下來吧,我給您擡輪椅上。”謝待許“畢恭畢敬”道。
護士推門進來,帶來一張輪椅。看到它的那一刻,那熟悉的感覺讓宋汀洲倍感親切。
他發誓,直到現在一切劇情還都很正常。
真正開始出現裂痕的時候,是當謝待許幫他把輪椅推進門,反手關上了門,并且自己依然站在他身後。
“你……不出去嗎?”宋汀洲歪頭,被他這行為驚到了。
不料謝待許微妙地笑着望他,道:“我覺得你的傷勢不允許我出去。”
于是,宋汀洲乖乖地被趴了褲子,并像從床上被抱到輪椅上一樣,從輪椅上被抱到了馬桶上。令人詫異的是,宋汀洲不僅沒扯到痛處,傷口還沒有崩血,繃帶依然潔白無瑕。
“沒看出來,你照顧人的功底還是很到位的。”宋汀洲說。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謝待許把他重新抱回病床上,“我八歲以後就再沒人幫忙照顧我了,除卻一個月固定的一千塊錢以外,餘下的生活費都是從我自己手裏出的。”
宋汀洲倒不覺得意外,“住處呢?”
“跟我父母各自付各自的水電費。”謝待許看了他一眼,“你以為什麽,房子還能免費給我住嗎?”
“可不是麽——”
門口處傳來一人的陌生的嗓音,二人一齊望過去,謝待許首先起身沖來人笑道:“您這是人未到聲先到啊。”
那人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脖頸上挂着閃亮的大金鏈子,身後還綴了個小尾巴。仔細去瞧,才能發現這人眼底的青黑色明顯,眼袋皺紋也死死地黏在他的臉上。
“話不是這麽說的,”張保國大笑着擺擺手,“俺跟那王熙鳳能比麽!”
他轉過頭瞥見病秧子一樣的宋汀洲,驚得“喲”了一聲,後退兩步,中氣十足道:“這莫不就是當代的林妹妹!”
宋汀洲被逗的笑了好半會兒,他還是頭一回見着如此有趣的人,長相與靈魂居然這麽不匹配。
一旁的謝待許到像是習慣了對方這副德行,然而宋汀洲高興起來,與他也是一件好事。
“來來,”張保國招呼道,“給我介紹介紹呗!”
這位張保國同志其實是謝待許的發小,還要比謝待許大整整五歲。只是家庭教育觀念的差異,讓二人成長起來之後性格變得截然不同。如今張保國在醫院裏的兒科工作,與小孩子接觸久了,人的一切都會被洗淨罷。
至于張保國身後那個始終畏畏縮縮不敢露頭的孩子——其實是他兒子張尚息。張保國今年三十歲,十年前就有了這個孩子。年少無知,正是氣盛之時,不懂得如何愛護照顧孩子,把小孩折騰得看見他就仿佛活見了鬼。他說自己前兩年試圖去各地找醫生看能不能扭一扭這孩子的毛病,然而目标沒能達成,孩子更畏懼上醫院去了。
這也是為什麽他明明三十歲,自己卻把自己折騰地像是四十一。
謝待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