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建安元年臘月嚴冬,天寒地坼,整座白馬寺覆沒于風雪之下,遠遠看去,俨然一座冰城。
身着黃袍的大周天子正踱步于廟外,面色嚴峻地徘徊不前,他身後排着一衆禁軍侍衛,在這神聖又清淨的地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身旁一位衣着華麗的女子站了許久,看出了他的左右為難,主動貼心道,
“皇上,姐姐性子倔強,一時想不開也屬常情,皇上天尊貴胄,貿然進入寺廟恐怕會引起大臣們對姐姐不必要的猜忌,不如讓臣妾代皇上進去勸勸姐姐吧”。
天子偏頭看着那佛家淨地,眼中的情緒起起伏伏,有猶豫,有不舍,有愧疚,更多的還是思念,過了好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也好”。
寺內,燭火搖曳,清秀昳麗的女子柔柔地注視着搖籃中哭鬧的小生命,
”讓你見笑了,楠兒還在我腹中的時候就這般不老實,總愛折磨我“。
明明是略帶抱怨的話語,語氣中卻沒有一絲不耐與嫌棄,反倒夾雜了數不清的柔情和愛護。
對面的女子聞言微微皺眉,倒不是因為小孩的哭鬧,而是白馬寺中這位眉眼柔和的女子,正是大周母儀天下的皇後,連自稱都不要了,是真的下定決心不願回宮了麽?
“娘娘,公主聲音洪亮,這是大周的福氣啊”,
“我只願她百歲無憂,能開開心心地長大,這就夠了”,
衛珺平靜說道,似乎對方的話沒有在她心上激起一點漣漪。
知曉多說無益,傅柔不再勸說,只是隐隐擔心宮中那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這樣想着,搖籃裏的小公主突然哭得更大聲了,兩個女人慌忙拿着手絹去哄,
“怎麽今日哭得如此厲害?”
衛珺的言語之間透着掩飾不住的擔憂,手掌覆在嬰孩的頭頂不住輕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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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可是餓了?”
傅柔猜測着,
”徹兒小時候只有餓了才會哭成這樣“。
衛珺搖搖頭,有些羨慕地同樣摸了摸旁邊存在感不強的小司徒徹的頭頂,
”才剛喂過她不久,楠兒若是有小将軍一半乖巧,我能省不少心“。
說罷,兩位母親無奈地相視一笑,繼續哄着哭鬧不停的小公主。
一直趴在搖籃邊仔細觀察這位小祖宗的司徒徹踮起腳尖,試探性地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小小的嬰兒臉,似乎在嘲笑她的不懂事。
小公主哪裏受過這種委屈,小嘴一扁,仿佛下一秒就要扯着嗓子大哭大鬧,司徒徹急中生智,在她張嘴的時候将食指塞到只長了半顆牙的小嘴裏,周楠反射性地含住她的手指,嗚嗚嗯嗯發出一陣模糊不清的聲音,倒是沒有要哭鬧的意思了。
衛珺和傅柔看着兩個孩子往來互動甚是有趣,都不出聲任由她們胡鬧。
只見司徒徹想要悄悄拿回自己的手,周楠似乎有所覺察,從小棉襖裏伸出兩只小爪子,固定着她的手臂不讓她跑,毫不客氣地對這主動送上門的白嫩又吸又吮。司徒徹感覺手指被小祖宗當成了磨牙棒,細細密密的又疼又癢,想使力把手拿出來,又怕小祖宗哭鬧,一張白嫩俊俏的小臉瞬時皺成了小苦瓜。
似是抱着東西更有安全感,周楠吮着她的手出奇地安靜,不哭也不鬧了,沒多久竟慢慢閉上眼睛睡着了。司徒徹害怕再次驚醒她,又伸出另一只手試探,确定小祖宗确實睡着了,才敢把手抽出來。
白淨的小手上印着半個淺淺的牙印,被吮得一陣發紅,紅腫上還沾着些許亮晶晶的口水,真是……不可理喻。
小将軍仰頭有些委屈地望着兩個大人,清亮的小眼睛含着滿滿的淚光,唇紅齒白的小模樣惹人心疼,衛珺的心被輕輕觸動,拿出手絹把那些口水擦拭幹淨,
”小将軍是個會疼妹妹的,阿柔,你生了一個好孩子“。
傅柔輕笑着搖搖頭,
”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帶着她去見鄭丞相家的小千金時,她可沒這麽有耐心,人家淚眼汪汪地看了她好久,她不為所動,任憑我們如何費盡口舌,她也不肯上前一步“。
”這麽說來,小将軍大楠兒四歲,若是有緣分,日後也不失為一樁美滿姻緣,我看楠兒和她倒也适合“。
傅柔的脊背一僵,便見衛珺拉着司徒徹問道,
”小将軍可是喜歡妹妹?“
司徒徹的耳尖微赧,不明白喜歡為何物,只是指了指搖籃,奶聲奶氣地說道,
”妹妹“。
這對一向羞于表達的司徒徹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作為母親的傅柔十分了解自己的孩子,不禁喃喃道,
“是啊,徹兒……真的很喜歡公主了呢”。
這理應是一樁好姻緣,若非司徒徹也是女孩,若她不是……
”華妃娘娘到“,
司禮監尖銳的聲音打破了寺內的平靜。
衛珺收起柔情的一面,理了理着裝走出房內,傅柔也帶着司徒徹跟在她身後,大堂中已然站着一位與衛珺有七分相似的女子。
”民女傅柔見過華妃娘娘“,
”起身吧“,
華妃欠着身子,
”妹妹見過皇後娘娘“。
”不必“,
衛珺見到她,神色有些複雜。
傅柔知這是皇室家事,自己不方便參與,便帶着司徒徹先行離開了房間。
”姐姐,你這又是何苦?“
華妃的聲音哽咽,眼裏噙着淚水,要落不落的模樣楚楚可憐,任誰看了也不能無動于衷,
”你若是對我有怨,懲罰我便是,何必委屈自己,讓皇上擔心?“
衛珺嘆了一口氣,冰冷的表情有了些許松動,面前的人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妹,即便是她已經成了皇上的妃子。
”姐姐,就這麽讨厭我嗎?“
見她的目光未曾落在自己身上,華妃挪到她身前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帶着小心翼翼又讨好的心情。
衛珺閉着眼睛,眼前不禁浮現出令人窒息的情景,那日她一早帶着周楠來到白馬寺求平安,回宮之時卻聽見寝宮傳來淫靡之聲,本以為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奴才與婢女偷行茍且之事。
大門一開,撞見皇上正抱着自己的妹妹,兩人赤身糾纏在一起,發出令人羞恥的喘息,兩人聽見響動甚是驚異地回頭望着她,仿佛她才是不該闖入的那個人。
可那是皇後的寝宮啊,他們怎麽敢?
第二日,便有了華妃。
周晟登基亦是她被封後的那一天,衛珺就沒再幻想過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時已經有了周楠,有了新生命的寄托,可這不代表她可以容忍自己的丈夫和妹妹在自己的寝宮行龌龊之事,多回憶一秒都是煎熬。
“姐姐,那日是皇上醉酒,誤把我認成姐姐,才會——”
“我不想聽”。
衛珺偏過頭,這句話她聽周晟解釋過太多次,誤會也好,故意也罷,她已經不想再追究了,事已至此,如今她看見這兩個人就忍不住反感,已經回不去了。
“就算姐姐不為自己着想,剛出生的公主姐姐也不在乎嗎?她畢竟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啊”。
說到周楠,衛珺的心不由得柔軟起來,她也有些猶豫,
“我不會阻礙楠兒見她的父皇”。
“果然孩子是母親的致命弱點“,
華妃有些羞赧地覆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姐姐,我……我也有孩子了,太醫說多半是個小皇子”。
任衛珺再如何冷靜,也被這個消息震驚了,她才從宮中搬出來不久,這麽快華妃就有了孩子,想必周晟這兩個月下了不少“功夫”,頓時忍不住一陣反胃。
”你不必勸我了,我心意已決,你若還把我當姐姐,就請轉告皇上,讓他不要再白費心思了“。
“既然姐姐不願意,妹妹也不強迫,可是姐姐”,
華妃看了一眼門外低沉道,
“你也不願意再見妹妹了嗎?寧願跟外人那樣親近”。
外人自然是指傅柔,華妃碰見過她們在一起談笑幾次,相比于姐妹倆的疏離,傅柔與衛珺的關系要好太多。
“阿柔是我的好友”,
衛珺沒有正面回答,恰恰表明了她的态度。
“願菩薩保佑徹兒和公主安然長大,保佑皇後娘娘平安順遂”,
将香火恭敬插在爐鼎中,被兩人論及的傅柔此刻正在廟堂的佛像前誠心給孩子們求平安。
不知怎麽的,她總是感到不安,那位長相與皇後娘娘酷似的女人,在她看來,明明兩人氣質大相徑庭,皇上怎麽會糊塗到連自己的枕邊人都分不清呢?是分不清,或是不想分清,誰也不知道了。
望着華妃悄然離去的背影,傅柔想着,她來的這一趟,似乎什麽也沒得到,可又好像什麽都得到了。
幾日後,傅柔的擔心得到了驗證,前段時間還常常來白馬寺門前流連的皇上再也沒有來過,聽司徒青雲說,上朝時氣氛極為沉重,已經有大臣彈劾當今皇後無容人之度,擔任不了母儀天下的重任,提議廢後,皇上雖不同意,但也不得不接連納了好幾個妃子堵住悠悠衆口,這樣一來,兩人之間的誤會更深了。
司徒青雲接下了邊關的戰務,傅柔本不願讓年僅四歲的司徒徹随父去大漠,司徒徹這孩子似乎很喜歡周楠,每每聽說要來看公主便笑逐顏開,雖然總是受欺負,但她臉上的喜悅和童真卻做不得假。
孩子天生內斂,傅柔難得看到她這樣活潑的一面,私心是讓她陪在公主身邊的,這樣一來她也可以常常來寺中陪伴好友。
可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抽到那樣一根簽。
白馬寺的了塵大師告訴她,司徒徹和周楠天生八字不合,過于親密的相處只會給兩人帶來血光之災,傅柔不想相信,可……
她只能寧信其有,不得不帶着司徒徹遠走大漠。
離別前夕,她反複叮囑衛珺,即便是為了公主,也不要再置氣惹怒了皇上,那人手中掌握着生殺大權,并非普通男子。
“本宮知道了”,
衛珺朝她一笑,用回了自稱,頗有讓她放心離開的意思。
見她這麽說,傅柔才稍微安定一些,為了孩子,她相信衛珺不會再那麽強硬,即便她是如此地欣賞這個強硬的女子,一個不會為所謂的愛情失去自我妥協的女子,可惜,嫁入了帝王家。
“徹兒,該走了”。
傅柔擔憂地看着黏在搖籃邊不願離開的孩子,她實在想不通這兩個孩子怎麽會八字不合?
“來了”,
司徒徹一邊輕聲應着母親,小腿生了根似的舍不得移動,衛珺走到她身邊蹲下,
“小将軍可要記得妹妹,日後長大了好好保護她”。
司徒徹依依不舍地應下,揉着眼睛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白馬寺。
望着漸行漸遠的白馬寺,傅柔并不知道,這天夜裏周楠哭鬧了整整一宿,也不知道這次與衛珺的離別,竟是訣別。
這一年,司徒徹四歲,周楠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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